白 鹤

2018-02-06 05:10陈崇正
青年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电话丈夫

⊙ 文 / 陈崇正

“免贵,姓曲。”曲灵变换了一下坐姿,环顾四周,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曲阿姨,您好!”她这才注意到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几乎每天曲灵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习惯性的加班让她感觉自己就像商场门口巨大的充气卡通人,勉强撑大,空虚而笨拙。出版行业日薄西山,基本都靠教材教辅勉强支撑。很多人都劝她跳槽,她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不知道自己除了当图书编辑,还能做些什么。

男孩戴友彬打电话来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回到家她还兴奋地和丈夫范冰谈起这件事:“这小家伙还真是机智,他居然根据我们出版的那本《大数学天天小练习》封底上面附的联系电话,找我这个责任编辑来要答案!那本练习题是最新的,网上找不到,他们老师非常黑心,把后面附的答案都撕了,然后自己私下办补习班,答案只讲给参加补习的同学,那些不到老师家里补习的同学,做不出来就挨骂。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打出版社电话询问答案的学生。”

曲灵滔滔不绝地讲了她和那个学生的很多聊天细节,总之都在夸戴友彬聪明。范冰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电脑屏幕上的“姜太公”网站,那里有他的大事业。他将妻子的这一席话,理解为又在含沙射影让他赶紧造人。他们结婚三年,范冰都一直坚持先买了自己的房子再养孩子,但眼看房价又涨了,银行账户里的钱不但追不上首付的涨幅,有时还因为“姜太公”操作不当而亏钱。他知道曲灵喜欢孩子,但只能抚慰她,房子和孩子不可兼得,再忍忍。

“再忍我都成高龄产妇了!你整天就知道在网上赌钱!”

范冰又一次耐心解释,“姜太公”网站是个投资计划,不是赌钱。范冰是东州地区小有名气的股评家,股评写多了自己也信以为真,辞职专门在家炒股,业余写些教人如何炒股的书,销路还算不错。也因为图书出版的机会认识了曲灵,曲灵当时正处于父母频频逼婚的人生低谷,所以两人算是闪婚。范冰跟他的朋友们开玩笑说,结婚就像手机充电,接口对,插上就能充。这话有点机锋,大家都笑。刚结婚那阵,他还信誓旦旦对曲灵说他很快就会重回职场,但后来身边的许多朋友都玩“姜太公”,他也迷上了,还发明了一套算法,据说能够在上面赢点小钱。

眼看自己的丈夫从股评专家变成赌徒,曲灵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她感到失望。她想养个孩子,但在她丈夫的算法里,养个孩子的成本不亚于供两套房子。问题在于,房价涨了又涨,他们现在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孩子。

范冰说:“面包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但只是嘴上这么说,他现在连做爱都草草了事,姿势都不愿意换。曲灵抗议过,他就说:“手机充电,要那么多姿势做什么?”那个瞬间,曲灵心里闪过从她生命中走过的所有男人,有的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有的轻轻吻了她的唇,有的在她耳边说起木棉花的白絮……所有的回忆都成为惩罚,她重重地摔回现实里,身边是她丈夫连绵不绝的呼噜声。

“没有很坏,所以还是幸福的。”她这样安慰自己,但眼角滑下了一滴泪。不过,也仅仅是一滴。

戴友彬的电话终于来了。曲灵内心一阵舒畅,她在电话里逗他玩。这个小孩子,出乎意料的早熟。他索要答案,却不是全部答案,每次都会预留一点余地,故意错几道题,以此掩人耳目,制造一种靠实力完成的假象。曲灵笑他:“你还挺有心机的嘛!”“那当然,这不是心机,这叫聪明!”“我也学聪明了,每次只告诉你半个单元的答案。”戴友彬大呼小叫,各种扮可怜,说这样惨无人道。曲灵在电话这边微微笑了,在她心里,她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多打电话过来,仅此而已。这一段时间,只要加班到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开始期待电话声响起,期待戴友彬在电话那边用大惊小怪的语气对她说话。为了延长聊天的时间,她的答案也会附上各种条件,比如让戴友彬回答她的一个问题。重点不在于问题,而在于她希望他能跟她聊点什么。什么都行。

戴友彬对曲灵说:“曲阿姨,我在写小说,每天一两千字,预计毕业就能写完。到时您帮我印成书,我要是出名了绝对不会忘记您的。”曲灵大笑。她不忍心告诉他,她只是一个教辅材料的编辑,基本不做文学类的图书。

戴友彬对曲灵说:“曲阿姨,我班上有个女生很漂亮,跟您一样漂亮,她喜欢数独题。有本这方面的书,我看也是你们出版的,能不能也帮我找找答案?”曲灵还是大笑:“你怎么知道我很漂亮?”她这样反问道,内心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时间倒退回十年前,她不是校花,也是年级的级花,没想到今天居然走到这地步,需要一个孩子来赞美她。而且,她很高兴这样的赞美,发自内心的开心,比任何一个臭男人的赞美都让她心花怒放。

戴友彬又说:“我希望我爸爸不要再赌钱了,这样他就不用老是东藏西躲……”戴友彬的嘴巴刹车了,他没有再往下说。曲灵只能换个方式发问:“那么,你妈妈呢?她没有让你爸爸别赌钱吗?”戴友彬说:“我已经有八个月零七天没有见到我妈妈了!”说完他哇哇大哭起来,那哭声如此悲伤,简直天地为之坍塌,以致曲灵有点怀疑是不是假哭。但那声音却如此真切,撕心裂肺。曲灵安慰几句,她刚想问他,你妈妈是离开了还是去世了,电话就挂断了,嘟嘟地发出一串烦人的声音。

曲灵尝试回拨电话,电话没人接听,跟她之前尝试过的一样。这个问题在一个星期之后才有了答案。一个星期之后,戴友彬又来问答案,他说,他爸爸本来想停掉家里的电话,因为他们都有手机,是戴友彬苦苦哀求,才保住了这部电话。因为这是他和妈妈唯一的联络方式。“妈妈跟别人跑了。”即便如此,戴友彬还是在等待。

“所以你留着这部电话,等着你妈妈有空的时候就打给你?”

“妈妈从来不会打过来,打过来也接不通。我爸怕追债的人打电话试探他在不在家,所以规定我每次打完电话,都得把电话线拔掉。每次都是我打给妈妈,但她并不是每次都接电话,有时候电话那边酒吧音乐的声音太吵,她听不到,有时候她接通了,就告诉我她现在没空,回头会打给我,但从来没有。”他这次没有哭,但声音很低,显然有点难过。曲灵突然萌发一种冲动,想跟这个孩子见见面。但戴友彬很警惕,支支吾吾拒绝了。

挂断电话,曲灵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城市虚幻的夜景,公路上因为拥堵缓慢移动的车流,窗玻璃上倒映出她疲惫的脸。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像一株沙漠中缺水的植物,生命正在流逝枯萎,而她无能为力。

丈夫范冰在灯光昏暗的家里抽烟,门窗都没开,客厅里只有一个一明一灭的红点悬浮在空中,整个房间像个碉堡,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毫无疑问,一定又输了钱。曲灵心里清楚,但什么也懒得跟他说了,她走过客厅时,伸手把电视打开了。电视里有一群企鹅正在跳水,主持人在旁边兴奋地说着什么。她径直走向房间,开了房间的灯,取了衣服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澡。温热的水从头顶喷下来,正在一寸一寸润湿这棵沙漠里的植物,让她蓬勃。这是一天中最为舒畅的时刻,内心的花朵正在一瓣一瓣打开。刚洗完头发,浴室里的灯突然熄灭了。

“停电了吗?……别闹!”头发贴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浴室的门开了,丈夫在她身后,用一条浴巾帮她擦头发。记得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一直会玩一个游戏,互相在对方洗澡的时候捣蛋关掉浴室的灯,直到对方求饶才开灯。

“别闹!”她叫了一声,但身体却因为一只男人的手而不禁颤抖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情欲在身体里激荡,她感觉自己第二声“别闹”明显带着某种召唤。

突然,丈夫用浴巾将她整个头都包住了,一手捏着她的脖子,一手把她的手扳到背后,野蛮地将她推出浴室,脸朝下按倒在客厅沙发上。然后她的手被他从背后扭在一起,咔嗒一声一副手铐将她的手锁住了。

“别闹!”她已经有点全身乏力,想到丈夫居然还准备了道具,看来是一场有准备的战争。她在黑暗中明白现在自己的姿势一定非常销魂:脸朝下趴在沙发上,手铐在背后,膝盖跪在地上,屁股自然跷着,仿佛正在迎接着什么。是的,她所迎接的千军万马正攻城略地直达帝国的心脏,她大叫一声,感觉自己整个魂魄被撞飞,冲出来,冲出去,冲上去,向上蒸腾。紧接着背上挨了一下,如果没猜错,正是平时扔在茶几下面的那根跳绳。背上热辣辣的疼痛,让她紧紧咬住包在脸上的浴巾,湿漉漉的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她屁股上又挨了一下,痛得她想呜呜哭出声来,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似乎在求饶,也似乎是在加油:“你这个恶魔!啊……我要死了!”她浑身抽搐起来。他抽打她的屁股,她的背,她的头,她的所有地方。她感到天地在旋转,她知道是因为缺氧,她想吸一口气,却呜呜哭了出来。大河决堤,她感到一股温热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发出最后一击。她整个人都融化了,昏厥过去,或者说是睡过去。

第二天她在床上醒来,丈夫就睡在他身边。她去抱他,才发现他额角上也有一道瘀青,不禁笑了,看来昨天都玩过头了。她走出客厅,客厅果然一片狼藉,白色的浴巾和那根跳绳就扔在地板上,她的脑海里掠过一些画面,脸上不禁红了。好长时间没有脸红过。但地上没有手铐。她看了看手上,果然被勒出一道青紫的痕,动一下背上也是痛的,两条腿也像昨天刚长跑过一样酸痛。昨晚并不是梦。

她走进卫生间刷牙,发现脸上竟然有一块瘀青。下手这么狠,居然打脸,怎么出去见人。洗完脸她开始做早餐,煎完荷包蛋,她将蛋壳带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给脸上的瘀青涂上一点蛋清,心中盘算着该怎么样跟同事解释脸上的瘀青。就说撞到厨房的玻璃门上,幸好没破相。丈夫范冰也起床了,他如往日一样沉默,像条死鱼一样走进卫生间,撒了一泡尿,开始对着镜子刷牙。她坐在餐桌边等他洗漱完毕,一起喝稀饭。她希望他能看到她脸上的神采飞扬,但丈夫看上去疲惫至极,像片荒原。他话也极少,一点都不像昨天生龙活虎的样子。吃完饭,他把一盒避孕药放在桌子上,再推到她面前,要她吃药。

“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这么快,说不定过几天小孩都由机场批量生产,按需分配,我们直接领养一个就完了。现在要孩子压力太大,听话,安全起见还是吃药吧,免得惹麻烦。”他说话有气无力,但显然没有离开桌子的意思,而是在等待,看着她把药吃下去。

“行,但总要给我杯水吧。”她抠出两片药,看着他,意思是难道你要我用粥来吃药吗?

丈夫笑了,笑容真难看。在他转过身去倒水的间隙,她悄悄将药片换了。饭后吃避孕药的情节被她猜中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心中暗自得意。

一夜疯狂居然让她一整个星期都活力无限,心情愉悦,眉眼间都是笑意。办公室的死党都怀疑她最近有故事,是不是有了婚外情。但这种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她被她丈夫抽烟的姿势吓出一身冷汗。她从来没注意范冰抽烟的时候,居然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嘴,抽一口就将烟头朝下拿着,左手做出一个OK的手势。她观察了很久,就连他盯着“姜太公”网十分专注在赌钱的时候也是如此,几乎从来不会将烟叼在嘴上一明一灭地抽。

如果这样,那么,那天晚上在客厅里抽烟的人是谁?

她浑身都僵硬了,不敢再往下想。但她又不禁一遍遍回想当晚的细节:手掌的触觉,在背后的喘气声,那按住她的力道,进攻的节奏和武器的大小,第二天丈夫苍白的脸……她感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假设是有另外一个人,那么,她的丈夫范冰,是否在家里看着呢?如果不在,或者他被打晕了,他又如何知道她需要避孕药?如果在一旁看着、听着,他为什么不报警?难道一个男人居然能够忍受这个?她丈夫会不会像网络新闻说的那样私下交易将她卖了……范冰那张死鱼一样的脸重新在她眼前浮现。砰的一声,她一拳捶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气得站了起来。旁边的同事围过来,她用了十几秒的时间才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她坐下来,旁边的人七嘴八舌都让她别太累,别太拼命,建议她休个年假。她知道他们的意思,去年出版社已经有两三个人得了抑郁症辞职了,他们觉得她这个工作狂很快也会因为工作压力而疯掉了。

大概这就是欲哭无泪的感觉。不过仅仅靠一个拿烟的姿势,似乎也太过荒唐。既然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那么这件事就可以被处理为不存在。这是曲灵能想到的唯一对付这个难题的办法。

不过休个年假倒是一个好建议,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清楚后面的路。就在她正在考虑应去哪里旅行的时候,戴友彬的电话来了。这个男孩说,他想见她,想和她谈谈那个差不多写完的长篇小说。她在他的语气中听到了一种恳求和焦灼。犹豫了一下,她说好吧,明天去,说地址。她的话变得这么简短,这让电话那边的小男孩也同样迟疑了几秒钟,最后说了一个地址:白鹤路。曲灵在他的语气里捕捉到他的敏感,于是笑着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曲灵知道白鹤路,在城北,很偏远的一个城中村。她一直想买房,偷偷也跑了几个楼盘,其中有一个就在白鹤路附近。出了地铁站,还得坐三十分钟的公交车。

“我明天去,白鹤甜品店你知道吗?中午时候你在那儿等我。”

⊙ 何大草· 川端康成

“哦。拜拜,明天见。”戴友彬这个机灵鬼大概听出今天曲灵心情不佳,他电话挂得很快,估计还在电话那头吐了吐舌头。

曲灵给领导打了休年假的电话,说回来再补请假条。她是劳模,难得请假,领导满口答应,还客气地给她推荐了几个度假的好去处:“比如梯田,现在的油菜花应该就要开了。”她小心应付着领导的每句话,赔着笑,好不容易才结束这通电话,后悔刚才不应该打电话,发个短信可能更简单。

离开出版大楼,夜色中行人匆匆。地铁在这座城市的地底下奔跑,曲灵到了地铁口,却突然不想像以往那样钻进去。她选择一路向西,一个人走走。她跟自己说,得放空自己,舒缓压力,别胡思乱想,疑神疑鬼。她希望通过自我暗示来平和心绪。但这个时候,她却发现身后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看;她回头看,有个瘦而高的人站在树下点烟,也看着她。她吓了一跳,几乎是一路小跑走出了很远,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她打开车门钻进去,大叫了一声:“开车!”司机回头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慢条斯理挂挡踩油门,把车开动。他用低沉的声音问:“要去哪儿?”她还能去哪里,她只能回家。

她看到路边的一棵树上跳下来两只肥猫,跑向红绿灯路口的一只垃圾桶。

第二天醒来,世界依旧,机器人还没有发起攻击,窗外是另外一个完整的白天。这一夜睡得特别沉,整个睡眠都是实心的,像个罐头般密不透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有什么梦,醒来只是觉得还想睡。

今天她要去见戴友彬小朋友,但奇怪的是,她再也找不到一个多月前的冲动,那种说不清楚的兴奋。难道是她身上有什么发生了改变?有什么东西错过了吗?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在去白鹤路的路上,她在药店买了一支测孕棒。刚走出药店,她又掉头回去,她怕一支测不准,又买了一支其他牌子的。在药店外面的街边,她感到有点晕眩。大概只是紧张。但万一不是范冰的孩子呢?这是要干什么?她几乎要伸出手去扶住路边的电线杆,才瞥见电线杆上布满浓痰和鼻涕的痕迹,赶紧将手缩回来。世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细碎,像是一块玻璃上的裂痕,从隐隐约约到最后爬满了整块玻璃,似乎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一碰,就会哗啦碎满一地。

她知道走过一个街角,就有一家麦当劳,红红火火的店面。麦当劳里面有洗手间。只需要十分钟,就能知道自己是否怀孕。如果是入室强奸,是否要保留证据,比如身上的伤痕?那天客厅里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接下来会吃什么东西都吐吗?她摇了摇头,拼命又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想法摇出自己的脑袋。阳光似乎很刺眼,到处都透亮。她疾步向前走,将手里的两支测孕棒都扔进垃圾桶,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白鹤路。

戴友彬并没有出现,曲灵只能在甜品店里等他。白鹤甜品店里,聚集了几个男人在里头打扑克。他们好几次回头来看曲灵,然后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爆笑如雷。看他们的样子,估计是白鹤村里做电商的年轻人。曲灵点了一份椰汁西米露,服务员是个皮肤很黑的姑娘,她把西米露端给曲灵,然后对那几个打扑克的男人喊道,要打牌就打牌,不要打扰我做生意。

玻璃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胖小子。曲灵一笑,原本以为戴友彬是个文质彬彬的瘦小男生,没想到是个小胖子,他进门就笑,脸颊都笑得鼓起来,整张脸横的部分比竖的要宽一些,要不是两边都有可爱的小酒窝,简直就是一只憋气的汽车轮胎。

他一进来,打扑克的几个人就乐了。

一个说:“骗子彬,今天又骗了个美女姐姐给你买吃的?”

一个说:“这几天都没看见你爸爸,他啥时候带你去美国啊?”

一个说:“美国又不是垃圾桶,会蠢到收留一个爱赌钱的破程序员?”

戴友彬哼了一声,上来就拉着曲灵的手说:“曲阿姨您别理他们,还是到我家去吧,这里乱哄哄的,您应该不喜欢。”他已经开始长个儿,比想象中要高一些,个子都高过曲灵的肩膀了。

他带着曲灵穿过一个乱哄哄的菜市场,进了一栋七八层高的小楼。附近的楼距都过于密集,显得过道非常阴森。这栋房子居然有电梯,只不过运行的时候还吱吱呀呀地响,听起来让人瘆得慌。这电梯憋着一口气到了七楼,曲灵问是不是最顶层,戴友彬说是的,上面还有半层,没租给别人,装了一个大蓄水池,附近水压不行,不自己蓄水的话,洗澡常常没水。戴友彬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门又打开灯。这是一套二居室,还十分难得地铺了木地板,空间逼仄,客厅里都堆满了各种杂物,一台电脑占据了半张餐桌。茶几上散乱摆放着魔方和航模,台灯歪在一边,地板上还横着几只袜子,颜色都没法配对。这房间里的一切大概都是为了考验强迫症患者的忍耐力。

为了缓和气氛,曲灵先问那个女生还喜欢数独题吗,又问他长篇小说写了多少字,绕了一圈,这才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他们叫你骗子彬?”

“我从小爱撒谎,他们都不喜欢我……您要把我当成骗子也无所谓,反正我听说所有的作家都是骗子。”

“家里就你一个人?”

“我爸都几天没回来了,我比较担心他。他要是今天还没回来,您能陪我去派出所报警吗?”

听到“报警”这个词,曲灵终于有点上当的感觉,不知道这个小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要我来谈小说,先说说你小说写的什么题材吧。”

“有一个赌博网站叫‘姜太公’网,最近很有名的,你知道吗?”

戴友彬提到“姜太公”网,这让曲灵脑海里当即浮现丈夫端坐在电脑前面不停抽烟的样子。想起一明一灭的烟,曲灵又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她点了点头。

戴友彬在抽屉里拿出几本作文稿纸簿,厚厚的一沓。他说他的同学有好几个都喜欢在课堂上用手机写网络小说,但是他不想写网络小说,他想写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的悬疑作品,最好以后能改编成电影。他也没有手机,只能在稿纸上写。他把稿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曲灵,眼睛却一直盯着稿子看,很长时间都不愿意离开。

终于戴友彬突然想起应该去倒一杯水,他倒好水端给她。她喝了两口,心想不会有毒吧,她想起电影里关于蒙汗药和春药的情节,就把杯子放下了。戴友彬自己也倒了一杯,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他一抹嘴,继续说话。有些事在他嘴里说出来,让人感觉完全不是一个孩子在说话。他说他爸爸老戴接了一份工作,帮几个老板创建了这个赌博网站,没想到玩大了,上面的人慢慢多起来。他说他的长篇小说就以这个作为题材,他虚构了一个情节,说这个赌博网站的几个大老板,为了保守秘密,要将老戴干掉,但这个网站最重要的钥匙装在老戴的U盘里。老戴不把U盘交出来,庄家们的钱就只能存在网站里,取不出来……

“然后还是说重点吧,我那天跟爸爸吵架,一气之下把他U盘里的东西全删了,整个网站就瘫痪了。”

“所以整个网站打不开了?你这个故事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

戴友彬说:“这既是虚构的也是真实的,现在‘姜太公’网站真的是打不开了,所有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曲灵突然想到自己的丈夫,想起他焦虑而憔悴的面容。如果“姜太公”网站打不开,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范冰的所有积蓄也全军覆没?

“那怎么样才能让网站重新运行呢?”

“所以大家都在找我爸。”

“你的问题是什么呢?”曲灵说,“听起来你爸像是在演黑帮电影。”

曲灵内心泛起一种虚无之感,她觉得应该是老戴在想办法独占赌博网站,分赃不均导致出了问题。戴友彬听她这么一说,眼睛都放出光来,说:“是的!我的悬念就在这里!老戴,当然小说里不叫老戴,叫李戴,因为有个成语叫张冠李戴。李戴是这个人工智能时代最好的古老程序员……”

早熟的戴友彬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小说,但曲灵已经有点走神。她感觉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团麻烦。如果这个孩子没撒谎,这种事她还真不应该管。她其实也是一团麻烦,自己的事还没处理好,却跑来这里跟一个孩子瞎掺和啥呀。

“我爸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您说要不要报警呢?报警的话,警察知道了我爸参与赌博的事,会不会被抓起来……”

说好让曲灵带着一起去派出所,但戴友彬在路上突然改变主意跑掉了,消失在小巷子里。他像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情节一样,出现了大量的留白。

再一次看到戴友彬,是在电视里,虽然眼睛部分被打了马赛克,但那种夸张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再熟悉不过。其时曲灵坐在广西龙胜梯田山坡上一家家庭旅馆的白色大床上,手里拿着一支测孕棒,确认没有怀孕,但她还是想吐。——电视里说戴友彬爸爸的尸体就是在楼顶的大蓄水池里捞起来的,她想起那天喝了一杯水,一定是泡过尸体的水,难怪那天喝水的时候总感觉有一种危险的怪味。只能说女人的第六感是非常准确的,准确而多余。电视里说,老戴是为了躲债才躲进了水池里,还将上面的铁栅栏反锁,他像只王八一样泡在水里,只用一根吸管来呼吸,不排除有人偷偷将吸管抽走。警察分析说,从蓄水池壁上留下的指甲抓痕来看,不太可能是自杀。又有专家评论说,另一种可能是有人逼着他爬进水池里,锁了铁栅栏,连一根吸管都不给他。专家说不排除有机器人杀手,总之他们正在全力还原现场,需要时间和想象力。

奇妙的季节,梯田的油菜花开得正好,冷漠的世界灿烂得发亮。太阳在空中移动,所有的灿烂也终将沉入黑暗,一只看不见的白鹤在黑暗中飞翔。曲灵的手机响了,是一个熟悉的号码,但她不想再接。铃声停了,来了一条短信:“曲阿姨,我一个人很害怕,不敢下楼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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