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驹
如今,文笔街6号原先大朝门位置,新建了一座朱门高墙围蔽的两层小楼,门外竖一石碑,标明这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高家花园原先的地盘已被民居楼吞没,高家大院已不复存在,我在高家大院成长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留下的,是刻骨的铭记。
银行宿舍
贵阳东门,有一条僻静的小街叫文笔街。街道不长,也就200来米,宽不过10来米。文筆街南面是贵阳二中(原贵阳女中),东面是有名的华家阁楼,也就是贵州省文物保护单位大觉精舍。和二中隔街相对的一座黑色大朝门,便是贵州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高家大院。这就是贵阳赫赫有名的望族高家的豪宅,叫高家公馆或高家花园。
解放初,高家将此宅院卖给贵州人民银行作家属宿舍,陆陆续续迁入了56家人,自此改叫高家大院或叫做文笔街6号银行宿舍。高家大院进大朝门,是前院坝,沿9级台阶上行,逐级有4个院坝。右边一条长巷子,似乎是高家大院的中轴线,巷子右边又是和左边对称的4个院坝,长巷子尽头有12级台阶,登上12级台阶是大院的精华——后花园。高家大院呈梯田状,由低向高抬升。刚搬进高家大院,我家住第二进院坝,院子里有棵石榴树,还有颗歪脖子枣树。1953年,我家从大西门搬到文笔街6号,我的童年生活便在这里开始了。
高家这座豪宅共4进,坐北朝南,前为文笔街,后抵忠烈街。此宅建于1787年,先叫解元府,后俗称高家花园。大门两边是门房,负责守卫和传达。进了大门之后是个大院坝,左右是轿房、马房。院坝两侧各有一个大石缸,石缸后是两棵紫荆树,正面即大厅,是专门接待贵宾之处。此为第一进。第二进的天井中种有花草,正房为中厅,接待一般客人均在此。第三进正房是堂屋,供奉着高氏祖宗的牌位,是高家花园的灵魂。第四进正房为观音堂,是高氏尊辈修身养性之处。每进左右都有厢房,各有所用。第四进之后才是花园,园内有池塘,塘边有船屋即楼外楼,有怡怡楼即藏书楼,还有一个孔雀亭,喂有孔雀一对。高家花园共有房舍六七十间,可谓贵州的“大宅门”。解放后高家花园改作银行宿舍。1981年,因高家花园曾作为中共贵州地下工委活动地点,被明确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贵阳市拨款在原高家花园大厅处重修部分建筑,留下了高家花园的影子。
1955年,我家又添口了,妈妈给我们带来了五妹,那年月还不兴计划生育,高家大院一家五六个娃娃是很普通的,邓妈妈家还有9个小孩呢!本来我家只有一室一厨,这一下更窘迫了。正巧后花园的殷家搬小十字银行居住,空出后花园书房二楼的房子。经宿舍委员会商量,就让我家搬到后花园住。从此我的少年时代揭开了新的一页。高家大院后花园书房旧称绣楼,上下两层,居住3户人家。楼下是丁妈妈家和刘公公家,楼上是我家。
后花园
高家大院,最美丽的就数后花园。
从前院坝穿过一条深深的幽暗的长巷子,登上12级台阶,就是后花园。迎面而立的是一棵粗壮的构皮树,构皮树属阔叶林,亚热带树种,北方很少看到,它常年翠绿,夏天长许多鲜艳欲滴的红色果实。
右前方靠近青砖高墙的林地上一片松柏树,无论冬夏总给后花园增添不少古朴、典雅的氛围。
石拦杆围出两个石板铺地的院坝,放置石桌子、石墩子,周围种植着毛桃、石榴、紫荆,每到中秋佳节,石桌子上放着香蜡纸烛,摆着瓜果、梨桃,这是我小时记忆中的赏月图。
穿过沿围墙修筑的二层楼房的走廊,有一扇月牙门,推开又是一番景象:骑楼下,木桥旁,长条石砌成的台阶沿高墙拾级而下,直通后花园的主建筑物二层书房的底部,太湖石、吸水石堆砌一座假山,占据了书房整个背阴面,假山顶端,一座木桥悬空跨过,将书房二楼与骑楼下的外走廊连接起来,这里每天都会响起我咚咚的脚步声。
木桥旁,一棵造型别致的冬青树映入眼帘,它是我见过的树木中最独特的树,粗壮的树干几乎是平伸出去,从假山上探出头来,约模两米长,继而又倾斜着躯干向上伸,分岔出青枝绿叶的树枝、树冠。常年深绿的冬青树将书房阴面全笼罩在它的的树荫下,秋天,冬青树结出一丛丛红色的小果实,将绿色的树丛点缀得煞是好看。这棵冬青树是我幼年同学最喜欢的地方,我们学习小组的男孩子们会攀上冬青树,在枝桠间寻一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背书,唯有女同学不敢上去,只得羡慕地看着我们居高临下。
高家书房是二层木结构,俗称绣楼。绣楼的前端直伸入一个碧绿的小池塘,池塘边并排耸立着两棵巨柳,每棵柳树都要两个大人才能合围。在孩子们看来,这柳树是所有树木的爷爷辈、奶奶辈了,离池塘一步之遥,还有一座亭子,年久失修,亭子顶已经垮了。
打开一楼临塘的窗户,微风吹拂,无数柳枝在风中摇曳,坠落在塘中的柳树叶,被一群群小鱼东叮一口、西叮一口,滴溜溜转。坐在塘边的麻石塘沿上,把脚伸下去,偶尔会有小鱼儿来触碰一下,又急匆匆地逃开去,那种痒痒的、麻麻的感觉,真是舒服。
书房东面的台阶上,有一棵腊梅,冬天别的花都消失了,唯有淡黄色的腊梅花迎着寒风绽放,打开二楼的窗子,梅花几乎伸进窗来,满枝满桠,阵阵暗香袭来,让人神清气爽。书房前的斜坡上长有两棵高大的构皮树,一棵黄梨树,一棵青梨树,黄梨皮厚味道甜中带酸,青梨皮薄味甜,均是梨中精品。
书房依明清建筑风格建造,飞檐青瓦,一色的木地板,木隔板,二楼房间天花板按船型圆拱制作,左右两扇园门颇具江南园林风范。
窗户的隔条都饰有造型各异的木刻花纹。整个建筑都用传统的酱红色漆作主色调。
书房旁边的木桥一端,还有一座沿墙修建的小阁楼。小阁楼很普通,它是解放前中共贵州省地下工委的机关驻地。在大宅深院中开展地下工作,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而今,几十年的历史变迁已经改变了高家大院的面貌。我客居河北几十年后退休回到筑城,最想看的就是我最怀念的故居——高家后花园。然而,沧海桑田,一点幼时的踪迹都没有了。那巨柳、冬青,那构皮树、腊梅花,那假山、书房,都湮灭在单调、高大但全无生气的楼房中,膨胀的城市,消灭了富有中国特色、民族特色的园林建筑,是福是祸?我迷惑于现实与历史之中。endprint
养 猪
在困难的1960年,住在高家大院后花园的我家甚至还喂了一只小猪。那时每月每人只供应2两猪肉,我家所有的肉票加起来才能买一斤四两肉,全家7口人,那点肉塞牙缝都不够。
某个星期天,爸爸托人从罗湾农场买来一头小白猪,小猪体重五六斤,全身白色透着粉红,我们叫它小白,据说是改良长白猪,可以长到两百斤重。天哪,两百斤猪肉!我眼睛都瞪圓了,脑海中飘来飘去,全是一碗碗诱人的红烧肉、回锅肉,馋得人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妈妈把楼房前那块空走廊收拾出来作猪圈,还用木板钉了个猪槽,算是小猪的大饭碗。在人都吃不饱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用粮食喂猪想都不用想,淘米水加菜叶子、野菜就是小猪的食谱。我主动向妈妈请缨打猪草,为了吃上猪肉,牺牲课余玩耍的时间,我觉得很合算。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到处打猪草,东山、螺丝山、甲秀楼、城东的野地我跑了个遍,什么野汗菜、野韭菜……我一股脑往布袋子里装,回家后妈妈再仔细挑拣,有毒的野菜绝对不能混进小猪的饭里,那可是关系到小猪性命的大事哦!我最爱看小猪吃饭了,妈妈一往食槽里倒猪食,小猪就急匆匆地奔过来,它吧叽着嘴,拱着食槽边吃边哼哼,在清汤寡水中竭力搜寻干一点的菜叶、菜根,边吃边摇晃它那根小尾巴。
渐渐地,小猪长个了,妈妈每天用水冲洗猪圈,一点臭味都闻不到,杂乱的猪毛被妈妈梳理得干干净净,小猪原来长长的尖嘴逐渐长圆了,只是吃猪食时的声音大了许多,老远就能听到它嘈杂的进食声。
几个月下来,我和小猪成了朋友,我1947年出生,属相是猪,大概猪和猪挺投缘吧!看到小白在猪圈的稻草堆上睡觉,在猪圈里来回奔跑,在食槽里大口吞吃它那简陋的饭菜,我真开心,我再也不去想小白的肉变成我口中的美味了。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能继续延续下去。
那天下午,我兴冲冲打了猪草,回家看我的小白。三妹老远就喊“哥、哥,小白被人毒死了。”我惊愕万分,扔下布口袋向猪圈跑去,小白猪倒在猪圈里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唯有它嘴边的白色泡沫在诉说它曾经遭受人的毒害。我俯身下去,摸着小白冰冷的身体哇哇大哭,我再也看不到小白吧叽着嘴拱食吃,我原来还嘲笑它吃相不雅,没有一点绅士样,我也看不到它摇晃那根小圆尾巴了。
唯一让我感到宽慰的是,小白是被人用耗子药毒死的,没有人敢吃它的肉。它被埋在后花园的菜地里,没有成为我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昆虫王国
黄昏时节,城市的民居飘浮着炊烟。我站在我家走廊的拐角向远处望去,省府路南面邮电局大院那棵巨大的皂角树热闹非凡,一群群老鸦从远处飞来,在树梢上盘旋,喧闹声远远传来,像赶场一样,那是老鸦们归巢了。北面忠列街小学那十几棵古老的白果树,也有许多小鸟在枝叶间窜上窜下。这些白果树很有点来历,明清时,忠烈街小学的所在是文庙,后改作寺庙,恐怕有几百年历史了吧。唯有我们后花园的这么多树木,却鲜有鸟儿驻足,偶尔有一两只麻雀一掠而过,也显得十分惊慌,这是怎么回事呢?妈妈看我十分纳闷,告诉我说:“儿子,你看,这两棵柳树上面是鹰巢,有老鹰在这里筑巢,鸟儿还敢来么?”我有些扫兴,鸟儿都不敢来,后花园不太冷清吗?不过,幸亏有老鹰在这里护盘,昆虫们没有小鸟袭扰,反而十分兴旺发达。和昆虫玩耍是我少年时的主要娱乐。
夏天,寂静的后花园逐渐热闹起来,构皮树繁茂的绿叶间隐藏了许多不知疲倦的知了,清脆、悦耳的蝉音在空中飘荡,有时是一只单独吟唱,间或又响起了众多追随者的合唱,此起彼伏、时高时低,构成了昆虫王国最美妙的音乐世界。
贵州黔东南侗族的无伴奏合唱侗族大歌,其中有一首“蝉唱”,其灵感就源于大自然中这种富有音乐感染力的小昆虫的鸣唱。
知了的歌声,吸引了我们一帮爱热闹的小伙伴,谁都想抓一只会唱歌的知了,但光溜溜的构皮树可不是轻易能爬上去的。我们把鞋脱了,赤着脚,双手搂着树干,吭哧吭哧往上爬,爬了一米多两米,手一松,哧溜哧溜又滑下来,树干的晃动惊扰了这些唱歌的小精灵,一下子所有的歌声齐刷刷停止了,仿佛有一位指挥家用指挥棒叫停了它的乐队。在记忆中,我们这些孩子谁也没有抓到过会唱歌的知了,只是在知了蜕皮时,在构皮树下捡到过许多透明的蝉衣,这大概是知了演唱会后给我们留下的演出服吧!
夏天,构皮树结了许多鲜艳欲滴的红色果实,这些浆果吸引了许多昆虫,有天牛、各种甲壳虫、螳螂、知了。我们最喜欢的是“金猫猫”,是一种绿色的甲壳虫,绿色中泛着许多金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官名大概叫金龟子吧;还有“银耗子”,酷似“金猫猫”,但颜色是深绿色的,个头也小得多。中午,我们几位小伙伴聚集在构皮树下,仔细倾听空中的声音,一会就听见嗡嗡声传来,那是“金猫猫”飞行时翅膀扇动的声音。循声望去,“金猫猫”停在树干上,可能是先休息一下再吃浆果吧,手疾眼快的我们可不管这些,一伸手就把小家伙给按住了。回家拿根长棉线拴住它放飞,飞不多远又被我们拉回来,这些“金猫猫”成了我们自制的航模,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个个愉快的暑假。
夏天无疑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盛大节日,各种树木繁茂生长,各种花朵竞相绽放,万物都在这个季节欣欣向荣,我们这些患了多动症的孩子们精力旺盛地投入大自然中,寻找童年的乐趣。
蛐蛐,贵阳方言中没有u辅音发音,贵阳话中蛐蛐发音是qīqī。唧……唧……唧——单调的蛐蛐声在夜空中回荡。我们蹑手蹑脚在后花园梁公公家后墙的一片废墟中搜索,翻开散落一地的破瓦片、烂砖头,突然,一只蛐蛐从瓦片下蹦出来利索地向空旷处奔逃,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它新的藏身之地很快又被我们包围了。邓家老六眼疾手快扑上去,蛐蛐落入了他的手掌,可惜这只蛐蛐屁股上有三根刺,是只母的。母蛐蛐不会打架,于是很快就被放生了。这些蛐蛐像是在挑逗我们一样,水沟边的石缝传来几声唧唧声,声音急促、洪亮,这肯定是一只上品蛐蛐,我们舍弃了废墟,一起向水沟跑去。可是蛐蛐在石缝里怎么抓呢?还是江世权大哥有办法,他用一根长长的斗鸡草向石缝中插进去,三下两下,一只蛐蛐就从石缝里跑了出来,当然很快就落入了我们的魔爪。这只蛐蛐真漂亮,黑油油的背脊、屁股上两根尖刺,透明的双翅扇动起来那唧唧声传得老远,我们管它叫黑袍大将军。黑袍被放进早已准备好的蛐蛐笼,笼里有它最喜欢吃的南瓜花,还有据说能激发它打架的新鲜朝天辣角。endprint
黑袍果然不负众望,第二天我们拿它和一号院的龙头蛐蛐决斗,黑袍凶猛异常,又撕又咬,三两下就把龙头蛐蛐的腿咬断了,我们大获全胜,小心翼翼地捧着黑袍大将军的笼子凯旋。暑假里我们捉了不少蛐蛐,但真正能称得上常胜将军的只有黑袍。
集体食堂
1960年,我读贵阳十中初一。初中生有啥待遇?似乎就是粮食定量高。那时为应付粮食供应不足的窘况,普通老百姓一律实行定量供应。其实,不仅仅是粮食,几乎所有与生活有关的物品都纳入了配给制的轨道。菜油每人每月半斤,猪肉每人每月二两,布票每人每年五尺,肥皂、白糖、鸡蛋,统统凭票证购买,就连棉线、酱油也照此办理。国家当年也是考虑到少年正是长身体的阶段,本来营养就跟不上,再饿肚子就耽误了。于是,粮食定量初中生每月31斤,小学生分21斤23斤两种。儿童19斤。居民27斤。今天看来,一个月30斤粮食不少,一般人吃不完。但当年副食不足,肚子里没油水,清汤寡水的,饿得特别快。早上喝一碗稀饭根本扛不到中午,上课间操才9点半,肚儿就叽里呱啦吼开了。第三四节课,直饿得清口水长淌,头冒虚汗,哪有心思听老师讲课。放学铃声一响,我们拔脚就跑,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吃的。
那时全国推行人民公社制,高家大院银行宿舍也奉指示办起了集体食堂。食堂就设在中院坝江妈妈家隔壁,宗妈妈担任食堂主任,集体食堂是自愿搭伙,你只要把粮票和钱交给食堂,食堂就发给饭票和菜票,定量供应。
现在煮饭是很简单的事,1斤米放1斤多水,电饭锅按钮一开,到点饭就熟了,1斤米大约可以出两斤饭。困难时期,我们食堂可是创出了奇迹,1斤米硬是煮出了5斤饭。据说先是隔夜把米放在大盆中泡上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上蒸笼蒸,蒸熟了倒到笤箕里晾,晾凉了再放回蒸笼里蒸。如此三蒸、三晾,才算大功告成。待到将饭盛到饭盆里时,你仔细一看,呵,颗颗米都滚瓜溜圆的,长胖了。米粒里充满了水,透明透亮的,活像我们常说的大头稀饭。这饭是出斤数了,就是不抗饿。两泡尿一撒,肚子又闹起了饥荒。
食堂卖罐罐饭以后,我妈妈也买了5个白搪瓷缸子用來煮饭,缸子一模一样大,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但妈妈在内容上做了手脚,我那个缸子多放了点米,少放了点水,蒸熟了看上去一样多,但饭要硬点,比较扛饿。这秘密连我都蒙在鼓里,却不知怎么会让五妹知道了其中的奥妙。放学回家,妈妈把5个白搪瓷缸子端到桌子上,五妹抢先第一个爬到椅子上。那年五妹才5岁,个儿矮,坐在椅子上都够不到饭。五妹拿起筷子挨个往搪瓷缸里插,筷子站住脚、不倒的那缸,她抱住就不松手了,说:“这缸是我挑的,谁也不给。”妈妈看在眼里,苦笑一下,默不作声。以后,妈妈再也不打埋伏了,仍然实行平均主义,全家共度艰辛。
除“四害”
中国历来喜欢搞群众运动。上小学时,我也碰到一次群众运动——爱国卫生运动。爱国卫生运动,主攻方向就是除“四害”。哪“四害”?苍蝇、蚊子、老鼠和麻雀。苍蝇、蚊子是传染疾病的罪魁祸首,老鼠也有传染鼠役的原罪,应该除之。唯有这麻雀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据说某位专家考证,一只小麻雀年消耗粮食几十斤,与人争食,其罪可诛。初想倒也是,自己不劳动,偷吃人类的劳动果实,颇有点寄生虫的味道,该杀。后来仔细一推敲,又觉得有点对不住这麻雀老弟。天上飞的鸟类何止几千种,谁不偷拿偷吃点人类种的粮食呢?他们都是善类,唯独拿小麻雀来顶缸,似乎有些太过。不管怎样吧,既然把你列入“四害”之列,也唯有引颈就戳了。既是群众运动,我等小学生也是有任务的。家里用老鼠夹夹住了老鼠,将其干掉,那条老鼠尾巴就是消灭老鼠的铁证,捡回学校算灭鼠成绩。苍蝇、蚊子打死就用瓶子装上,带回学校点数,学校汇集数据上报区教育局。麻雀就有点难办了,那家伙带翅膀、会飞、又机灵,小学生哪逮得着。除了用汽枪打,我们是一筹莫展,只有等大人们展神威了。大人下班饭罢,集体展开行动,有的搬梯子掏麻雀窝取麻雀蛋,有的熬胶水粘,更有甚者,满院子敲锣打鼓,吓得麻雀到处乱窜。飞累了,想歇脚,哪知道人们早张网以待,逮个正着。一时之间麻雀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有的飞来飞去,干脆一个筋斗从空中掉下来,累死了。
我们高家大院的房子大都年代久远,房梁下面、围墙高处麻雀窝颇多。某天夜晚,在清剿麻雀窝的行动中,前院的申叔叔站在梯子上掏鸟窝,伸手进去非但没有掏到鸟蛋,反而抓住一条老蛇,把众人吓了一跳。幸亏仅仅是条菜花蛇而已,没有毒,算是虚惊一场。深夜,大人们的辛勤劳动告一段落,忽觉腹中饥饿难耐,遂打起那条菜花蛇的主意。在空旷处架篝火,用瓦罐盛水煮之。据说房檐灰掉进煮蛇的汤里有剧毒,故而选一空场子熬蛇汤以保险。蛇汤煮好已是半夜,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叫醒,喝了一碗蛇汤。有人说,这蛇汤小孩喝了不尿床,灵验不灵验不晓得,但似乎我打小就不尿床。
“文革”
就在山城贵阳陷入“文革”歇斯底里的喧嚣时,那是我已经进了煤矿学校。学校里和全国一样,不读书闹革命,己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轰轰烈烈的气氛中,突然想起回家看望爸爸妈妈。
大街上几乎都是大字报专栏,匆勿浏览一下标题,穿过中华路、喷水池,拐进王家巷、省府北街,这里已属背街小巷,和刚才大街上的喧嚣不同。小巷路灯暗淡,几无人迹,静肃如荒郊野外。听说,近来红卫兵已经将触角伸向街头巷尾,过去人民民主专政对象是“地富反坏右”,现在已经延伸到走资派、叛徒、内奸、臭老九。臭老九是那时知识分子的统称,这9种人是不允许参加群众组织的,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一到晚上,造反派、支红派都云集在大街上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小街小巷反倒鸦雀无声。
急匆匆走进高家大院黑朝门,偌大的院落空空荡荡,偶尔遇到个把邻居、童伴,都避而远之。我脊背一丝凉意,莫非家里出了啥事?
三脚两步跑上后花园台阶,抬眼望去,后花园静悄悄的,一点响动都没有。靠后院墙的一排房子透出些许昏暗的灯光,却清风雅静。往日里夜晚回来,远远就看见家中那盏15支光的白炽灯,从窗户里透出温暖,灯光就是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今晚上怎么啦?家里黑咕隆咚的,一丝光亮都没有?我三步并作两步跨上走廊,啊哟,连窗户带大门全贴满了大字报,难怪透不出灯光。这些大字报就是在旧报纸上画满拙劣的毛笔字,从笔迹上看顶多小学文化程度,内容荒诞离奇,什么打倒国民党宪兵马辉玉,揪出逃亡地主唐国秀,砸烂他们开的黑店……云云。父亲有历史问题,早就交代清楚,否则也过不了“三反”、“五反”的关;妈妈是贫雇农出身,从小当童工,为资本家织袜子,解放后以革命军人家属的身份当居民委员,一下子怎么变成逃亡地主了?这里面肯定藏了什么猫腻,此刻己顾不得深究了。门和窗户都封死了,我绕到厨房后门,幸好这扇门还没贴大字报。打开厨房门,走进房间,四妹、五妹蜷缩在床上,惊恐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惊奇,哥哥今晚怎么回家来了?那段时间,爸爸到郊区农场劳动,家里是妈妈带3个妹妹看家。我问妹妹:“妈妈怎么不在家?”四妹说:“妈妈前天被红卫兵揪去批斗,家里被贴了许多大字报。今晚上居委会把地、富、反、坏、右都弄去集中学习,这会也不知道关在哪里?三姐去学校闹革命了,只剩我和五妹在家。”我不敢怠慢,嘱咐四妹、五妹别出门,在家待着,我赶紧出去找妈妈。
文笔街、文明路、电台街、蔡家街、忠烈街,转了一圈,路上人迹稀少,消息全无,也不知这些人集中在什么地方关押?己经深夜12点多钟,我疲惫地坐在大门台阶上,焦虑不安地向远处张望。
终于,妈妈瘦弱的身影急匆勿地在街口出现,边走边向后张望,似乎害怕被人追赶。我迎上前去拉住妈妈的手,妈妈慌慌忙忙对我说:“快回家,被红卫兵抓到要遭剪头发。”回到被大字报封锁的家,妈妈才放下心来,给我讲述被揪斗的经过。
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但这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却让我终生难忘。深夜,窗户被大字报糊得严严实实的,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熄灯后的房间更显得幽暗而静肃。四妹、五妹安心地沉入了梦乡。在她们幼小的心灵中,妈妈就是生命的守护神,只要妈妈在身边,那怕是天塌地陷了,也有妈妈用她坚如磐石般的肩膀去扛。此刻,她们哪里知道,我们家的顶梁柱、慈爱的母亲,正在黑暗中拼命挣扎。多年的疾病煎熬,早已把她的精力耗尽,这回从天而降的灾祸,从精神上彻底砸碎了她在尘世中支撑下去的仅存的自尊。
半个月后,复员回湖南永顺工作的舅舅,专程到老家长沙打了家庭出身雇农的证明寄回贵阳。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伤害己经造成,一纸证明又怎能挽回精神上的侮辱?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被不明真相群众揪斗的场景,让妈妈不眠于无数个长夜。
1970年,妈妈抛下众儿女不幸逝世,那年妈妈才49岁。弥留之际,她从梦中无数次惊醒,口中喃喃哀求:“快跑!红卫兵来了,我不是逃亡地主,求求你们,不要剪我的头发。”当年的惊吓,深深地在妈妈的脑海中留下了痛苦的烙印。
如今,文笔街6号原先大朝门位置,新建了一座朱门高墙围蔽的两层小楼,门外竖一石碑,标明这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高家花园原先的地盘已被民居楼吞没,高家大院已不复存在,我在高家大院成长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留下的,是刻骨的铭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