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
那是我很年轻的时候,只有二十岁,刚刚参加工作。
单位大院里杂草丛生,不知名的野草从石缝、墙根疯狂地冒出来,尽情舒展身姿,昏暗的灯光映照着鬼魅的草影,夜越发荒凉和孤寂。
大院里除了乡政府还有几个站所。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和几个光棍混熟了,也摸清了乡政府食堂的位置和一日三餐的时间。自食其力的我,只要混饱肚子,生活就算安定下来。
食堂在西南角,两间平房只有一个门,进门是厨房兼餐厅,案板锅台碗柜水缸一应俱全,两张八仙桌合并在一起就是餐桌,旁边一扇门进去是储放冬菜的屋子,夏天就闲置了。
吃饭人不多,大部分干事都是本地人,中午就各奔东西回家了,固定吃饭的是几个“光棍”。伙食一般,早晨咸菜馍馍,中午拉条子,晚上有一顿没一顿的,一口锅炒菜、下面、烧开水,茶水自带菜味,多是白菜、土豆味,算是营养茶。
中午,正在等拉条子出锅,门晃了几下,“咯吱”一声开了,一个佝偻的身影硬生生挤进门缝,灰蒙蒙的一团,光线好像瞬间暗淡了。当我猜测来者何人时,坐在旁边的光棍小赵发现新大陆似的,看,“梅乡长”来了。说完发出公鸭一样嘎嘎的笑声,几个光棍立马伸长脖子,目不转睛,莫名兴奋,像无聊的猫看见一只老鼠走进视线。
灰蒙蒙的身影蜷曲成S型,脖子在帽子和衣领的夹缝里努力向前倾着,腰是弯曲的,膝盖也是弯曲的,衣服宽宽大大罩在身上,前襟几乎垂直着晃荡,和地面几近平行的胸前抱着几根木柴,不知有什么用途。
他们戏谑的口气和嘲弄的表情,让我有些厌恶。凭感觉这是一个生活不幸的人,或许还有缺陷,才沦为取笑的对象,哪有这样落魄的乡长。
他应该是常客,已经习惯了屋子里的环境和表情,对嬉笑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拖拉着步履,一步步挪向锅台,柴火扔在锅台旁,两只手捅进袖子,努力扬起脸,静默着,有点干完活的家仆等着主人吩咐的样子。大师傅见怪不怪地嘿嘿一笑,像是给初来乍到的我演示,从旁边蒸笼里拿出半个馍馍。他接过去,“呃呃”几声,不知道是不是道谢,靠着墙慢慢蹲下,嘴巴没有咀嚼的力道,只有缓慢蠕动的样子,脖子一伸一伸地下咽。
墙角阴暗的光线里,他蹴成一块灰蒙蒙的石头,帽子是黑灰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几缕灰白的头发淘气地从帽檐下钻出来,遮盖住大半个耳朵,巴掌大的脸上像犁头跑偏的土地,沟沟壑壑聚拢在一起,眼睛被压缩成两个小窝,幽暗昏黄,像地窖里即将干涸的油灯,衣服被泥土污垢加厚了,颜色杂乱无章,发出深浅不一的油亮,裤脚耷拉在脚上,露出没有面目的半截鞋面。
他固定着姿势,只是蹲得更深,下巴几乎顶在膝盖上,嘴巴好像依靠膝盖的支撑蠕动。
人生也许永远没有平等,近在咫尺,有人坐着吃饭,有人蹲着啃几口馍馍,就像有人在县城工作,我却流落穷乡僻壤,与荒草做伴,和孤灯相怜,纠结的想法让拉条子也嚼得无滋无味。
他不會知道我此时的想法,这些想法对他也不重要,坐和蹲的差距,饭菜和馍馍的不同对他没有意义,冷暖自知,延续生命才是最现实的,所以他只关心手里的馍馍,关心一次填饱肚子的机会。
吃完后,他佝偻的身影挤出门缝,拖着影子缓缓消失在大门口。我没有继续打听他的来历,在这偏远的地方,取乐的东西太少,大家都很无聊,几个光棍会竭尽所能编造故事,就像他们也会说我是乡长一样。
那天在乡政府的综合办公室听他们闲谝,过道里走来一个男人,东张西望像是找人,他们继续大谝特谝,男人循声而来,蓝的掉色的帽子戴得歪歪扭扭,脸上傻里傻气地笑,凭感觉不是一个正常人。男人张嘴就是,乡长呢?他们哄笑着,找乡长干啥?男人被笑得迷迷瞪瞪,越发傻了。一个老干事坏笑着指我,这就是乡长。男人看见救命稻草似的冲过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听得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他指着肚子,这里有了,这里有了。我更迷糊了,赶忙摆手,我不是乡长。他在我肩膀、脊背上一通老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大家可能觉得闹够了,一个老干事拿过来一张纸,顺手画了几下,指指财政所的方向,你拿这个去取钱。男人欢天喜地走了。后来知道他有点智障,是个五保户,老婆怀孕了整天跑乡上要钱。有个乡领导故作一本正经地说,谁说他是勺子,勺子还能把老婆肚子搞大。一群人哈哈大笑。
日子是一锅温吞吞的水,平淡缓慢,我已经慢慢适应。习惯坐在大院听一群人谝传,张家狗李家猫,从他们言语里了解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
“梅乡长”已经很久未曾来过了,没有只言片语证明他还健在,他应该是这里的名人,因为在自诩正常人眼里不正常的人才更受关注。
县上来人检查工作,有一个曾经在乡上当过领导,熟识的人多,逐一握手寒暄。“梅乡长”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挤过去握住领导的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老领导哈哈大笑,谁说我威信不行,你们看看,梅勺子都认识我呢。周围人哄堂大笑。
原来他还有一个外号,和“梅乡长”天差地别,这个外号才是人们对他真实的认知,终于知道戏谑和嘲弄的缘由。我固执地觉得他不是勺子,毕竟他还能认识一个正常人。
我专门请教了一位上岁数的老干事,他也说不清梅勺子的具体情况,年龄是个谜,好多老人都说自己小时候他就是那个样子,身世也有好多版本,有说当过乡长,“文化大革命”中被逼疯了;有说他小时候特聪明,后来闹土匪,母亲抱着逃难,怕他的哭声引来灾难,捂住嘴捂傻了。
我无从考证这些版本的真伪,更多还是倾向于后一种。乡长不可能,“文化大革命”中这里还没有建乡。不过还是喜欢别人叫他“梅乡长”,比勺子这个侮辱性的称呼好。
有人给我指认他的住处,是路边两间房子,光秃四壁,透过门能看见地上的麦草,寒暑四季,他就在一堆麦草里栖息,享受正常人难以承受的生活。听说他有五保户待遇,托管给亲戚,却不怎么管。
一次去村上吃席,无意中抬头,发现他抱着几根木柴蹒跚而来,木柴扔在灶火边,理所当然地静默着,等待厨子给他一碗饭,他应该有自己的逻辑,吃席要随礼,不能空手,别人随钱,他随的是柴火,随礼肯定要吃席,礼尚往来。endprint
后来我发现他还喜欢串门。有次我在农民家喝酒,门“吱呀”一声,他就挤进来了,主人也不见怪,给一碗饭吃,吃饱了端给一杯酒,他倒进嘴里,辣得龇牙咧嘴,呵呵地乱叫,再来一杯,手摆着坚决不接,眼睛挤成一条缝,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对不胜酒力的羞涩,对善意玩笑的婉拒。
农民纯朴,谁家都有一碗多余的饭,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不必为果腹而凄惶,也不必天天去乡政府混。他骨子里很讲究,到谁家都抱着几根木柴,不吃白食,不受白眼,不贪婪一时的温暖,不多添一点麻烦,吃饱了摸索着回到风雨无阻的家,蜷缩在一堆麦草里,不论冷暖,度过一个人的夜晚。
冬天来了,雪铺天盖地,庄稼地盖上厚被窝,农牧民开始窝冬,我们也减少了户外活动,这是安逸的季节,也是最难熬的时间。炉火熊熊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寒冷会不会榨去他最后一丝生命的热量。
那天,几个人正在通讯员办公室扯闲传,门“呼”地推开了,他裹着一股寒气钻进来,可能冻坏了,身子顺势蹲靠在火炉边的墙上,两只手伸在炉板上面,脸上堆积的皱纹都像冻住了。我们停止喧闹,悄悄看他烤火,几分钟后一股刺鼻的味道在整个房间弥漫,热量一点一点驱走身上的寒气,也一点一点释放了被冬天压抑着的味道。怕驚扰他,我们强忍着,突然他像一块冻土被烤化了,身子慢慢瘫软,嘴角溢出白沫,我们几个人吓坏了,面面相觑,正要跑过去搀扶,他慢慢蹭着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开门走了,等我回过神撵出去,他已经快到大门口了。
冬天漫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回家就变成折磨,坐在冰冷的、像大铁壳一样的班车里,像铁壳一样冰冷的时候到家了,腿脚都是硬邦邦的。早晨,天黑沉沉的,又顶着路灯昏黄的光亮去赶车,然后硬邦邦地去上班。
在早班车上昏昏欲睡的时候,看见一群牛马在路上依次排着长队,迈着散漫的脚步,这是庄稼人赶着牲畜去河里饮水,牛马的后面跟着一个橘黄色的身影,佝偻着腰,蹒跚而行。原来是他,穿着哪个好心人给的养路工人马甲。冬天找不到柴火,他就帮邻居给牲畜饮水。长长一串,默契前行,牛马配合着他,一个个慢吞吞的。走过很远,回过头去,看见白色的大地上一个橘黄色的小圆点,像一枚蛋黄,特别醒目。
“梅乡长”的称呼在一次意外之后彻底消失了。夏天来了,天气转暖,厚重的冬衣终于闲置了,薄衣薄衫的脚步都好像轻快了。艳阳高照的时候他出现在大院,身上还是油光发亮的棉衣,臃肿而累赘,也许走累了,或者太阳炙烤得有些慵懒,他坐在大院的路沿石上,旁若无人地伸手挠痒,挠已经无法解决痒的时候,他解开棉衣眯缝着眼睛寻找痒源。棉衣为他取暖,也圈养了一群寄生虫。他这个不顾隐私的动作恰巧被一个干事看见了,一声惊呼,看,“梅乡长”。惊呼恰巧被新来的年轻乡长听见了,乡长看清楚这个十分痴呆,无所顾忌抓虱子的勺子竟然也被称呼为乡长,顿时勃然大怒。从此以后,他名正言顺地又变成了梅勺子。
每周有一次集市,针头线脑、衣服鞋袜、蔬菜水果、杂碎小吃,绵延一片,人流涌动,热闹非常,算是乡上老百姓的大事,商贩从四面八方云集,农民从八面四方汇集,赶集买点生活用品,交易几只牲畜,或者啥也不买,瞅瞅转转,和好久不见的熟人拉会儿家常,谝会儿闲传,权当逛了一回街。
我们也喜欢赶集,凑个热闹,东逛西瞧,买双袜子,吃碗酿皮黄面,打个牙祭。正吃得开心,肩膀被轻轻拍上一把,回过头,他站在后面,双手塞在袖筒里,佝偻着腰,皴裂树皮一样的脸上满是笑,眼睛挤成两个小蝌蚪。也许没有给我送过柴火,也没饮过牲畜,笑容里夹杂着羞愧,却多了几分讨好。我赶忙招呼老板来一碗,老板犹犹豫豫,嘴里咕哝着。我特别生气,你是赚钱的,不是看人的。老板嫌弃地把碗塞过去,他毫不嫌弃地蹲在旮旯里悄悄地吃。
调到县城后,再没有见过他,好几年后聊起才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了,据说是坐着去世的。我没有盘问细节,善终也许是上天最好的眷顾,让他安静地离去,没有煎熬,不受痛苦,不惊扰别人,一个人蹒跚地消失在尘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