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伟
文学期刊作为文学场域中的一个重要版块,是连接作者、读者的重要媒介。一方面,它是作者展现自己的舞台,另一方面,读者也从这里获得了进入文学场域的通道。因此,可以说作为这之间的纽扣,文学期刊实际上正是文学现场的一部分。当下的文学杂志实际上面临着诸多困境,沉重的生存压力之下,如何延续文学的理想之光,显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诸多新潮里,我们看到《回族文学》以它一贯的沉实与坚守使它获得了亮眼的辨识度。它也并非仅仅关注回族文学,多民族的文学世界在这一看似有限的文本间被精心地建构起来,这些大概也都是这本杂志连续两届荣获“中国最美期刊”的原因所在!
翻开《回族文学》,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来自“现场”的温度。这样的“现场感”首先源于对中国故事的多向度讲述,本年度的《回族文学》一共刊发了十六篇小说,数量不多,但作品关涉的生活面却很广,从乡情、人伦与民俗的温情记录到对世态冷暖、人间烟火的冷静审视,从中年“围城”之困再到乡间留守群体之痛,这些小说以“故事”的方式讲述着世界,为我们呈现出生活洪流之下的种种面貌。
笔者一直以来对“80后”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保持着关注,因此在这里我也愿意从这一群体中的佼佼者开始谈起。马金莲的作品《烟四花》,小说以一个乡间基层干部仕途的变迁为主线,中间穿插了主人公“我”与初恋、曾经的同学烟四花之间的几次间接碰面。一边是官场里顺风顺水但却疲惫不堪的“我”,另一边则是生活中苦难重重、唯有以韧性相对的烟四花,这样的差别中留下的是作家对生活缺失的探讨。更值得回味的是小说的结局处,“我”有意去看望烟四花一家,但在妻子“令人信服”的理由劝说下最终放弃了,于是在苍白的想象中“我”似乎获得了平静,只不过却“空荡荡的”,平淡的讲述中掩映着的是回味无穷的思考。
当我们都在惶恐于自己是否已经被划入“中年油腻”一族时,其间的纠结与挣扎或许就甚少有人关注了。马碧静在《左右摇摆》中恰如其分地写出了报社编辑李岗在年龄危机和生活泥潭中的左右摇摆。当他远离喧嚣并在犹豫是否要接受经营风景旅游区的吕总抛来的“橄榄枝”时,生活却给了他一记充满嘲笑的耳光。不论是在同事辞职时他的“应和”,还是对诗意的徜徉,其实都是他于生活泥潭之中无关痛痒的挣扎。最后,他买了一本领导珍视的《领导者》,实际上也预示着他已经向这平庸的生活“投降”了。
这两篇小说都对生活的琐碎感有各自不同的勾勒,曾经的万丈豪情、诗意理想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果说这些理想与热情在生活的细碎冲刷之下逐渐消散是不可避免的尴尬与无奈,那么这些主人公们最后的随波逐流就真的成为一种沉沦的悲剧了。
关注平常生活,关注底层,并且以平视的角度观照其中的普通人,是《回族文学》一个重要的关注向度。赵雨的《白果》关注的是乡村留守儿童的日常,我的玩伴少年小元的父母外出打工之后就把他托付给了爷爷。在对父母的思念煎熬之下,小元養成了“馋嘴”的毛病,直到最后误食了生的银杏果而丧命。实际上,小元的“馋嘴”之“馋”并不是为了食物,父母在他生活中的缺席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也就是一种亲情的“饥饿”,他对吃的着迷也正是为了找到饱腹之后的那种踏实与安全。木匠爷爷正是因为目睹了自己的爹娘之死才决心学做棺材,可是没想到的是,好手艺与好原木却用在了自己的孙子身上,让人不禁唏嘘。木匠一生只做棺材,对生死一事自然早已有其通透之悟,老木匠对待死亡的庄严、肃穆与失去孙子的痛彻心扉,这之间无疑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小说的叙事由此形成了内在的张力,让人更加动容。
如果说《白果》中主要是在写那些村庄中“留守”的人,那么冶进海的《仗剑走天涯》则关注的是那些“走出”村庄去寻求生活转机的人们。在这篇小说中,作者用了一种近似于“黑色幽默”的方式讲述了一场“死亡直播”,二猴子为了生计到山谷之中开吊车,不想却遇上了山洪,他录下视频向亲人们告别,而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人啼笑皆非。手机一头是二猴子面对着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淹没的洪水,命悬一线,另一头的儿子却将自己父亲遇险的经历以网络直播的方式在互联网上传播,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网络红人,父亲的安危与儿子的名利在这时画上了一个荒诞的等号。这些“走出”村庄的农民们并没有能够获得他们理想中的生活,只有远离故土的孤苦与更为意外的亲情的冷漠。李进祥的写作从“清水河”开始,沿着河水蜿蜒而出的是他对广阔生活的关注。他在《夜半回乡》中写到三位不同身份的人物:一个老板、一个干部和一个大学教授,分别带着世居和客居的乡愁去寻访他们的乡村:乌鸡沟,却最终在一片村庄废墟中迷路。至于最后三人是否找到了曾经的村庄,在笔者看来,李进祥似乎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从“夜半”到天明,周遭一切终于可见,但三人寻访到的或许只是众多被“放弃”的村落之一,当那两间看似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在大学教授王蔷面前轰然坍塌时,他们心中的那个故土旧村就已经同时消散了。不管这样含糊的结局是否是作者有意安排,可以确定的是,在这现代浪潮席卷之下,无论哪一个村庄,那些旧貌不再的命运都是相似的。“发展”的另一面实则是对乡村的巨大改观,李进祥写出的不单是乡土的衰败,还有这土地之上人们心灵世界的恍然若梦,内蕴着的是作者深沉的人文关怀。
生活中少不了的还有温情。得益于清水河的滋润,李进祥的小说里总有着别样的细腻,《奶奶活成孙女了》在平淡中讲述着奶奶从七十到一百岁的故事,老人在时光流逝中依旧保持着曾经的宽厚与安宁,甚至找到了新的伙伴:重孙的孩子。故事平静缓慢,但让读者读出了悠远的温情和生命的淳朴。川宇的《春水》写了母亲的一生,自从她插队到了乡村之后就再也没有能够返回城中,历经磨难,但她始终以沉默应对,在她沉静的一生透出的是一种生命的坚韧。了一容的《老纳》对一个与古董相伴一生的老人的描写,写出了人性坚守之高洁。冶生福在《鞋子的故事》中从一双双不同的鞋子之上牵引出的是温情、有味的人生百态,寻找一双皮鞋主人的同时也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人性画卷。而常君的《姥家门口唱大戏》和马悦的《一根红丝线》,分别以姥姥过生日时唱大戏和一根红丝线牵扯出的两代人恩怨,写出了亲情的悠远绵长和恩怨背后蕴藏着的人心的宽容与洁净。endprint
曹乃谦的《母亲七题》以自己一贯的方言土语缓缓讲述,乡风民俗的背后是深沉的母爱;在胡学文的故事里,父亲在生活中似乎一无是处,但他对造船的执拗却让这平淡生活多了几分传奇与不凡;而另外如东君的《面孔(卷三)》与任乐的《小说二题》等几篇小说选择了“散点”式的角度来透射现实。特别是东君的《面孔(卷三)》,读来颇有“聊斋”之味,以笔记体的形式亦真亦幻、或庄或谐地写出了几十则当代“聊斋”。
可以看到,这些小说所展现出的是来自不同民族作家眼中的生活,有着他们的关切与思考,而回族作家们的笔下也并没有囿于民族身份,而是以更广阔的视野去追问生活的深层肌理,实现了对个体身份经验的超越。我们常说文学是生活的镜子,也是时代的神经,从宏大的叙事维度再到细碎的生活万花筒,这些都昭示着“中国故事”的繁复。本年度《回族文学》中的各民族小说家们作为生活的另类勘探者,从自身的体验与思考出发,他们审视生活的多种眼光,正是对中国故事的多向度讲述,也蕴含着文学世界的丰富以及无限的可能性。
有这样一种看法我颇为赞同,诗歌是面对天空的,而散文则是面对大地的。我们可以从本年度《回族文学》所刊发的散文与诗歌里读到这些作者们置身于大地之上的跋涉和对世相人生的描摹。而不论是面朝天空的空灵、悠远,又或是紧贴大地的沉实、深邃,它们都是缘起于“情”,诚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所谓。浓浓的情,它们是关乎大地行走的情,也是对于生活的热爱与赞美。
叶多多的散文创作可以说是当下文学版图中极具代表性的“边地书写”,尤其是她不管是文本内抑或文本外都秉持的“行走”的姿态,以及作为一个亲历者所坚持的“在场式写作”,都使得她的文字充盈着最为真实的温度。这一次她的脚步走过的是临潭,她在《临潭记》里记下的也正是这一次行走中所感受到的“人与土地的联系”,她回到源头,找到的是从这片土地之上溢出的朴素和健康,以及沉淀在岁月中的凝重。这些作家一边记录着旅迹,一边又写下了自己的追寻。海海的《百年家树》里写下的是和祖宅相关的那些老树,一代代的人在树荫之下渐渐走远,而这一棵棵的百年家树“对生者的守望和对亡人的念想”也将一直持续。
另外一些作家们回顾了自己是如何走上文学之路以及在这过程中的种种思考,这些回顾让人感受到的不只是精彩,还有文学给予人生的信念与力量。维吾尔族作家阿扎提·苏里坦记录下了自己在文学道路上与众多其他民族作家朋友相知、相交的文学故事,文学给了他的是爱和希望;敏洮舟写下的则是一个司机“转行”成为作家、教师之后所面对的种种困惑,一己之坚持或许微小,但文学给人心留下的清洁自有其悠远之味!
这样的“情”关乎的是祖辈的遥远身影,也有最普通的人间亲情。阿慧的《白雾清净》记录了小姑夫去世,自己回乡“发送”小姑夫的经历。斯人已逝,在一段段记录或者说是回忆中,一个憨厚、拙朴的小姑夫形象就在白雾腾腾中清晰起来。白雾过后,留下的当然有苦痛,但作家看到的还有绿油油的麦苗升腾出的生机。畲族作家朝颜的《你的光荣时间会懂》也是在回忆逝去的亲人,她在那些被人淡忘的峥嵘岁月里仔细检视,写出了二爷身上穿过了岁月而来的革命年代的光荣,这样的光荣在时光的沉淀里显得愈发可贵。
马慧娟的《嗨,挣钱去》在这其中显得很特别,乍一看标题,我们的期待视野中仿佛出现了西北汉子的豪迈,但读下来才发现,撑起这份豪情的却是一群瘦弱女子的身影。这些生活中毫不起眼的平凡女性,在作家的特写镜头下面目逐渐清晰起来。她们是凌晨四点就起来等车的女人、是鞋脱了坐在地上的女人、是随音乐豪爽起舞的老婆子、是干包工的女人,也是饥渴时为人送上凉水的小媳妇。作者在这些女性身上看到了那充满劳绩的躯体中始终充盈着对生活的希望,而“睡醒的大地一片生命的蓬勃”。无论是柔韧宽阔的黄土地,还是人情世故中的柴米油盐,都共同铸造了这些回族女性的沉静和坚韧。
这些文字不论是“向后”的追溯:叩问民族历史长河、爬梳家族脉络,还是“向内”的内在审视,抑或是“向外”的对生活繁复的温情守望,都有着沉实的质感。这样的质感是文學的情怀所在,实质上也是来自生活现场的温度。
在对“现场”的各式呈现中,“回族影像”与杂志各期的封三所选取的“回族古文献概览”让人眼前一亮。泳坛“穆家军”在中国体育发展道路上的丰功伟绩、歌唱家马玉梅为新疆民族音乐事业发展的默默奉献、“花儿”王韩生元为“花儿”这一传统曲艺形式灌注新的艺术活力、历经战火的老战士高井崑在平静生活里依然坚守峥嵘岁月延续而来的信念。除此之外,这样的“互现”还有对历史人文地理的呈现,如对“走西口”文化承载地北梁的探访,以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传教士毕敬士所拍摄的照片,其中大多是关于陕甘宁地区回族民众生活的记录。通过编选者用心的选取与编排,那些歌者、英雄、故事……纷纷抖落了老照片的底色,以别样的形式从书中走出,历史的凝重与生活的鲜活扑面而来,而这一切正是得益于“图文互现”的形式。
透过这些老照片,历史的温度触手可及,图像的记录与文字的讲述让这些逝去的生活和人物都能够重新“复活”。叙事不仅通过文字组合得以实现,同样图像也能成为一种有效的叙事手段。这样的栏目设置将回族的人与物进行图影的直接呈示,给读者带来了更强的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一种“现场感”油然而生。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些老照片的直接加入,毫无疑问地增强了杂志所秉持的“在场”书写的质感。图像的形象展示提供了文字描述所不能达到的震撼与思索,并且留下了多向度的回味空间。
与这样的“图文互现”类似的是“佳作选萃”,一篇名家名作再配上名家点评,杂志就在作者与评论者之间架构起了对话的空间,特别是当作者的自述和评论者的点评并置时,这样的对话也就更加呈现出“在场”性来。例如帕蒂古丽回顾自己的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时,再一次提及了那种游走于多种民族文化之间的文化体验,学者谢有顺在感受到这种表达的同时,又以批评家的敏锐发现了“多语种作家可能有的另一条精神出路”。作家与批评家或者说是创作与批评在这里获得了一种对话、交流之后的共识,或许很多时候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更多的是分歧,但这样的差异恰恰是文学发展所需要的,正是它构成了文学世界的丰富。另外栏目所选取的大多是历经岁月的经典之作,当评论者在当下穿过似水年华重新回顾这些佳作时,也是在与不同时代的文学现场做有意思的对话。
我也注意到“回族人物”这个栏目中,石彦伟一直在以系列写作的形式讲述不同时空维度中的回族人物,他们有鲜为人知的英雄,有穷尽一生之力静默坚守的学者,有从战火中涌现出的作家,还有那些在生活中默默做着不平凡之事的邻家大妈:学者张巨龄先生与嘈杂、熙攘的流行始终有着来自于精神内部的格格不入,他以一身光明在语言学界、语文教育界,还有回族历史文化研究方面静默坚守,留下了一生光明;英雄名字的背后除了一串串耀眼的事迹,还有和他成长有关的地理故迹,石彦伟通过一个个与铁道游击队政委张鸿仪有关的地理名词,爬梳到的是更多带着历史余温的英烈气息;一面是生活中的平凡女性,一面却又是资助了五百多名“女儿”的“杰出母亲”和英雄心不老的“最美大妈”,马志英和杨惠这两位邻家大妈用自己的凡人善举感动了世界……这些普通个体构成的是一幅庞大且立体的回族肖像。
对于作者而言,这些文字是记录,更是一种回忆。与前辈学人的忘年交往、对历史英烈的温情寻踪,以及更多关于平凡人的在场书写,这些无不充盈着文学的体温,感人至深!对已逝者的历史余温的打捞、对健在者生命细节的记录,这样的系列写作无疑具备了修辞立其诚的品质。他通过自己口述史式的记述,让我们得以进入历史与生活的现场,完成了一次参与式观察。这是我们,特别是作者作为亲历者与见证者的经验与意义所在。也就是说,不管是从个体的角度,抑或是民族与时代,这些文字既是对现场的记录,还是民族精神的传承。在这个栏目中,我们看到一本杂志的姿态又一次清晰地显露。当下,“非虚构”无疑已经成为一个极具舆论效应的文学话题,而如何让这一“非虚构”真正地有味、有深度,则还有很多值得探讨的地方,这一方面《回族文学》可谓是作出了有益的尝试。
纵观本年度的《回族文学》,从回族文学出发,最后抵达的是一个多民族共荣的文学世界,这是一本杂志的气派与眼光所在。在这些多民族作家讲述中呈现的是生活的繁复和文学的无限可能,也是来自文学现场的多声部的中国故事。一个年度的总结,亦是另一个年度的开始。而我们在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又何尝不是以自己的方式成为文学的“在场者”呢,这也就是文学的魔力所在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