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奶奶坐在门槛上。穿堂风停在午后的房檐上,那里几只燕子正在巢里等着母燕归来。小黄狗喜喜趴在燕巢正下方,它是一只公狗,却有一个母狗的名字。对于这个,它并不在乎,就像它不在乎几只老母鸡正在吃它的剩饭。饭是奶奶专门给它做的,一个人住,吃饭有时候是个问题,做吧,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不做吧,狗吃啥?奶奶就借口喂狗进了厨房,通常会做两碗,一碗给狗,一碗分成两个半碗,半碗自己吃,半碗摆在桌子正中央,那里立着爷爷的遗像。
其实,除了喂狗,奶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地好几年不种了,不需要准备肥料和种子,不需要大半夜起来耕地下种,也不需要晒着三伏天的日头收割。种菜的园子里,韭菜不用浇水自顾自地一茬一茬长;蒜长出的青苔,早就拔干净;萝卜收获尚不是时候;几棵果树上的果子也都熟透落得一干二净,没什么可操心。
奶奶的活动范围早就只剩下这四合院了。院子隔三岔五扫一次就行,风吹不进来,叶子也落不进来,时不时还有一两场的雨水替她洗干净院子里的水泥地。几间房子都落着锁,不进人也就没啥灰尘,自然落下的灰一年只需扫一次。水也不用再去沟里挑,水龙头拧开就行,闲得慌了,奶奶也会把每一口水缸、每一个水桶都打满水,仿佛只有这样,一天才过得有意义,不至于虚度。
虚度又能如何呢?一个人啥也不用干,就只能坐在门槛上,眼前是敞开的大门,没有人进来,自然也就没有人出去,奶奶望着它的时候,一定会想起这样的场景:清晨,整个村庄被炊烟笼罩的时候,爷爷就跟着他的一对牛回来了,牛的铃铛叮当,我们几个小孙子便会冲出门去,看爷爷从牛身上渐次卸下笼嘴、挺棍、革头、套绳,把犁铧擦得能照见人后,再给两头牛梳理毛发。那黄色的波浪卷像极了刚耕完的土地,小沟壑之间,跳跃着诗意的音符。这个时候,父亲也应该从集市上回来了,他经常像变戏法一样给厨房添上蔬菜和佐料,给家里弄几件家具,给爷爷捎回来二斤砖茶。最初,我对外界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父亲,他的一双手就像是魔术师的手,总能变出我们想要的东西。厨房里,奶奶的三寸金莲在灶台和案板间挪动着,一把干柴塞进去,炊烟里都带着蛋花汤的美味。奶奶烧的蛋花汤能让我怀念一辈子,往炕桌上一端,爷爷喝两碗,父亲喝两碗,我也想喝两碗,不过总是在喝过第一碗之后就打起饱嗝。那时候,炊烟把香味带走之后,门里门外都飘着蛋花汤的香气。逢年过节,嫁出去的姑姑们一个一个从门里进来,她们手里总不空着,奶奶送她们走的时候手里也不空着。
那个时候啊,木头做的门槛就这样一天一天被踩得矮小起来。可现在呢,铁皮做的门敞开着,没有门槛,水泥地上车都能开进来,就是没人进来。奶奶嫌弃它把家里的人放出去收不回来了,就气气地把门关上。她开始想被门送出去的人,第一个想起来的肯定是我的母亲,她是在一个清晨被人抬走的,出了门就再没回来。每年这一天大家在门口哭着迎接她,她就是固执地不肯露面。从此以后,奶奶就既给父亲当母亲,也给我们兄妹几个当母亲。第二个被送出去的是爷爷,这个陪了她六十多年的倔老头,虽然有时候觉得烦,啥都管,突然走了,只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似乎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一想起这个倔老头子,奶奶就会恍惚,会将六十多年的片段拼凑起来。十来岁被爷爷用一担麦子换回来就再也没分开过,走着走着却走散了,再也回不去了。接着被门送出去的是妹妹,这个从七八岁开始拉扯的丫头,出落得大大方方的时候,哭着被一个少年从门里背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妹妹哭,奶奶也哭,像个母亲一样地哭,谁也劝不住。妹妹嫁到五百公里远的地方,奶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却经常给我们说,这嫁出去的女子啊就是泼出去的水,是别家的人了。又说,这丫头不回来就算了,一个电话也不打,真沒良心。电话打来的时候,又是脸上堆着笑,问这问那说个不停。最后走的那个人是我,我又带走了父亲——她最疼爱的儿子——帮我带孩子,这下子屋子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爷爷在的时候,总是嫌四合院太小,土坯房子太旧,孙子们回来了没地方落脚,爷爷总想着修一个大一些的院子,大到能装下所有的亲人。现在,所有的人都有地方落脚,却没有一个把脚落在新四合院的。于是,奶奶就嫌院子太大,把院子外的松树移进来,把门口的柴火移进来,把鸡窝移进来,满院子的鸡就不显得院子大了……可还是嫌大,没啥可移了,她就蹲坐在门槛上,看着这院子这门,等着走出去的人一个一个回来。
等来的只有电话,奶奶早几年耳朵就有些背了,却不会错过电话的任何一次响动。哪个孩子打电话,她都会第一时间拿起听筒来,有几次出院子听见电话响就跑着进屋,你都看不出来她现在已经八十三岁了。后来有了手机,连10086发来的信息她都要拿到小卖部让识字的人给读出来,生怕错过与我们的任何一次联系。奶奶一直是个急性子,接电话也急,说几句就要挂,说你们忙去不要耽误工作,我们电话挂了她却听着忙音发愣。电话一响,她的等待就算有了回应,可是挂了电话,她又陷入无尽又难熬的孤独中,如果不是小黄狗和老母鸡闹腾,你会觉得这是个没人居住的四合院,盛满寂静。
其实,最难熬的不是夜晚,人一旦入睡,就全由梦做主,可白天不一样啊,一切就像在梦里,往事一件一件涌进来,奶奶招架不住,她没办法装睡,只能迎接这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景象:关乎家族的每一件事,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经历生活习惯,在外面的冷暖……都要她一一捋顺,索性就坐在门槛上吧,放电影一样把这一切过一遍。奶奶不知道这叫回忆,只知道每一个细节上都有一个对应的人,而此刻,他们却不在身边。过去和未来之间,隔着一道门槛,奶奶就坐在上面,一直沉浸在过去,却永远也迈不到过去,更遑论跨过现在;而我们漂浮在现在,永远也回不到过去。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再也想不下去了。此刻我坐在电脑前想奶奶,奶奶坐在老家的门槛上等我们,她就像门槛上的对联一样,深深印在时间的木头上,我却没有办法把她揭下来,只能看着时光之手,一点一点让她变老,一点一点漫漶,直到看不见踪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