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吾牛

2018-02-02 21:51马桂珍
回族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母牛小牛奶奶

马桂珍

要宰牲了!“嚓嚓嚓……”一把刀柄镶嵌着红珊瑚,刀鞘饰黄铜缠丝花纹的藏刀在湿润的磨石上来回打磨,宰牛人握刀柄的手欢快而巧妙地用着力,石面渗出一层湿黑的黏液。很快,磨洗的刀刃活了,褪去了长期搁置不用的迟钝锈迹,浮上一层亮色来,白花花的,耀眼,像水银,像雪光。刀已磨好。爷爷过去牵牛。

爷爷早上才买来的黄牛,毫不知情地卧在门洞里,像个客人一样咀嚼着菜叶,品尝来到我家的第一顿美食。它伸出宽舌头一口一口将菜叶子都卷进嘴里,发出清脆好听的咀嚼声。它有些庄重地卧在那里,异常清澈的眼睛和温顺安静的神态显得沉静而有谋略,它的肚子圆鼓鼓的,屁股边沾满了牛粪,乱蓬蓬的尾巴粘成一根毛辫子,像个落难的贵妇。这头牛价格便宜,不知什么原因,卖主仅用三百多块钱将它卖了。三百块在当时比一只羊贵不到哪儿去,爷爷捡了便宜,很是高兴,奶奶却喃喃道:“这牛,该不会是偷的吧?”爷爷当机立断,宰了!

“哞——哞——”牛发出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叫声,四蹄死死蹬着,任凭爷爷扯着缰绳将它往门洞外拉,缰绳几乎勒进牛脖子里了,牛却铁了心蹬着四蹄,像座土塔。爷爷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畜生!”让奶奶和母亲从后面赶。奶奶抡起木棍狠狠地抽,牛依然纹丝不动,腔子里发出声声哀叫,充了血一样的声音,逼得人眼眶发酸。“真是犟牛!”母亲和奶奶两人索性合力从后面推它,她俩对着牛的臀部使劲连推带抬,后蹄稍一悬空,牛便不能将力量使在一处。它终于动了,潮湿的地面上画出四道伤疤一样深深的划痕。我看着,嘴唇动了动,低声说,“阿爷,这头牛,这头牛流眼泪了。”那牲畜清澈逼人的眼睛像捅破的水晶球,汩汩涌着泪水,湿湿的泪痕在它的面颊上淌出两股水槽,濡湿的金黄色牛毛像倒伏的水草般粘成了一片。

牛跪下了,“哞——”它从腔子里发出最后一声哀号。

“慢着!”奶奶在最后一刻突然瞧出了端倪。她伸出双手用心地摸牛那圆鼓鼓的肚子,像摸一位孕妇的肚子。奶奶会接生,附近邻里不少小孩都是她接生的,此时,她慢慢地摸着牛的肚子,摸着摸着,果然摸出个形来,惊喜地叫道,“有牛犊呢!有牛犊呢!”正是放牧的好时节,一直眷恋着牧场的爷爷像中了头彩一样高兴,如果算得没错,过了这个夏天牛就会下犊子了,这买卖做得太划算了!

牛得到了赦免。

正如家里喂狗、喂鸡、捡鸡蛋的活都归我一样,放牛的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在我身上了。爷爷削了一节桦木棒子当牛橛子,还给我备了一把钉橛子的小铁锤,并一再嘱咐去山坡上縻牛的时候一定要看好位置。如果位置不合适,靠近梯田或坡沟,牲畜滑下去事小,弄不好会被勒死,曾有几只羊就被勒死在梯田边上呢。那时的甘南合作市是个小镇子,没几座高楼大厦,四面环山,镇子就坐落在中心。我家住西山坡,沿着巷子一路上去就是山顶。山不高,一座连着一座,近处的山上都是层层梯田,种着油菜、青稞和少量的燕麦、豌豆,夏日里满山金黄翠绿,犹如织锦。远处的山更丰美,山花和各种草药几乎覆盖了青草。茎叶柔韧,白绒绵密的艾草一丛丛盛开,奇妙的白绒花团攒在心里,明明活色生香却又有着风干后花朵透明薄脆的质地;叶子粗壮的秦艽看不到花朵却散发着一股股沉静的药香;开紫色花的地艽谦卑地俯在地面上,醒目的颜色和浓烈香气召唤着人。我一度觉得地艽是我们家的味道,在草丛里梯田边看到它,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摘上些,拿回家晒干,冬天奶奶会加几片老姜一把红糖熬地艽茶给我们喝,不但驱寒暖腹,而且那略微辛辣的药香让人身心顺畅。

整个夏天,我牵着怀孕的母牛走过那些山坡,有时牛在我前面,我随着它,若它在某处山坡停下来开始吃草,我就会把桦木橛子钉到平坦开阔的坡地,再放开长长的缰绳。有时我走在它前面,它顺从地跟着我,在我挑选的山坡上看它惬意地吃草,我就放心地抱着一本书到稍远处去读。牛的肚腹一天天膨胀,身体越来越重,尤其在雨后的山间小道上走过时,一串印章般的蹄印深深嵌进泥土里。许是它圆鼓鼓的肚子让它乏累,牛很安静,总是静静地卧在草地里低头吃草,有时也看看我,像看草地里任何一朵花草,沉静安详。草原的盛夏,粉白的打碗花成片成片覆盖了草地,那些枝茎柔韧纤长,秀雅清丽的花儿在含苞时像一束束攒在一起的火柴,如今几乎所有火柴头都争先恐后地炸开了,俯卧草地,随着风涌,一切都陷入粉白的波涛里。我和我的牛,任那清越的花香,将我们引入一个澄明干净的方向。藏族人叫这种粉白的花“狗蹄花”,可能因为它粉瓣红蕊几十朵攒成一朵花球,圆嘟嘟的,像一只初生的小狗柔嫩粉圆的小蹄子吧。我幻想着我的牛会生出怎样一只可爱的小牛犊。它会有花儿一样的蹄子吗?它会有露水样清澈的眼睛吗?它锦缎般光滑的皮毛会是黄色,黑色,还是棕色呢?我兴奋地猜想着,摘了一大把打碗花,送到牛的唇邊,牛却像有妊娠反应一样嫌恶地别过头去。

我将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看不远处的山垭口边的玛尼石堆边磕头的藏族人。他们的村子在山后,每每路过,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跳下马磕头叩拜,可能是在祈祷神保佑他们出入平安吧。有时,进城归来的男人们会选一块平坦的草地,让马儿歇着,他们打开啤酒开怀畅饮,风吹过来他们的声音,只滤下一片笑影,像高原的阳光一样豪放炽烈。有一次,几个妇女坐在那里歇息,她们铺开顶在头上的花头巾,从背篓里取出一堆果子放在上面,准备来一次野餐,花头巾上不但有桃子李子葡萄和葵花子,还有几只光鲜的紫色圆茄。其中一个女人捧着圆茄当水果一口咬下去,“啊妈啊妈——”她惊叫着吐了出来,将手中的圆茄扔得远远的,我躲在牛背后捧腹大笑。山顶的梯田有些是歇地,长满了杂草野花,躲在梯田根里很是安静隐蔽,常有青年男女在那里幽会。某天,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帮野孩子,五六个人,大的有十几岁,小的都拖着鼻涕。他们像一群小猎狗一样逮着了一对在梯田根偷情的男女,一路追着大声起哄。男人护着女人,唬他们,但越是唬视,那帮小混混们越是起劲。他们拿手中的臭蒿条跑过来抽女人的屁股,男人怒了,但他逮住这个又跑了那个,那个娇小的女人哭着跑下山坡,小混混们起劲地叫,“嗷,嗷,没羞!大屁股,没羞!”

我的牛安详地吃着草,澄澈的眼里映着湛蓝的晴天,我在充满花草香气的时光里享受着安闲与欢快,却没有想到,那帮小混混会盯上我和我的牛。起先,一个小鼻涕虫被牛吸引了,他拿着一根长长的臭蒿条过来捅牛耳朵,牛耳被他搔得痒,赶蚊虫苍蝇般一跳一跳的。小鼻涕虫觉得这样玩不尽兴,他又捅牛的眼睛,牛闭上眼睛躲避着,像个忍耐的妇人。那小子就用臭蒿条刷牛长长的睫毛,牛忍耐着,任凭他手中的臭蒿条在眼上戳来戳去。那孩子拖着鼻涕的邪恶笑脸深深刺激了我,我冲上去一把扯下他手中的臭蒿条扔到地上。他先是一惊,然后看看我又看看一直卧着的安静的牛,扯开嗓子喊道:“阿哥,这丫头打我!”男孩们呼啸着奔来包围了我。两个大男孩歪着头一脸坏笑地朝我逼过来。“呦,挺漂亮嘛,妁月(芍药)花,毛丹(牡丹)花?”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地指着我的水红绵绸裙子调戏起来。愤怒和恐惧像一头小兽撕咬着我的心,我握紧拳头,浑身颤抖,眼睛不示弱地看着对方。但我忽然想起我把小铁锤丢在牛橛子跟前了,少说有三百米的距离,瞬时,一股冰凉从脑门上散开,遍布了我的全身。他们逼上来,“成天价陪一头骚母牛,不如陪陪哥哥!”他伸手来撩我的裙子,一声惊叫宿鸟一样飞出胸口。“哞——”母牛拖着沉重的身体,“腾”地一下站起来了。“哞——”它又叫了一声,那一声短促而充满了威慑力,它臃肿的身体横在我和男孩们中间,眼睛已泛红,鼻孔瞬间张大,呼呼地喷着两股热气,四蹄不安地在草地上转圈。小混混们害怕了,“走!”他们一个个仓皇逃窜。我抱着母牛哭了。endprint

秋天,我开学了,家里大人都忙,除了天气晴朗的黄昏和休息日,母牛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卧在阴湿臊闷的牛圈里。它无聊地嚼着割来的青草和奶奶从菜地拔来的萝卜叶子,咀嚼着,缓慢而持久地反刍着,像在棋盘上打着瞌睡消磨时光的老人,澄澈的眼里映着圈房梁顶发黑的椽子。一个雨天,牛可能犯馋了,慢慢地咀嚼起我扔在圈房里的一串蔫掉了的打碗花环,而且嚼得饶有兴味,让我心疼。我冒着小雨上山给牛割了一背篓青草,草棵被割断时,汁水飞溅,那清香常常让我忍不住停下镰刀,贪婪地呼吸,那时浑身的血液变得清澈,自己消融在自然之中。我想,牛是不是常常在那香气里将自己化为一颗饱满的籽粒抑或一股来去自由的风。那天,在雨中给牛割草的时候,我久久地向往着拥有一片青翠的燕麦地,我要放逐我的牛到那片绿河,让那多汁脆嫩的植物簇拥着它,让那满溢的清香融化它,让它化为恒久的气息。我久久地凝望着,燕麦地翠绿色的河朝我涌来,每一寸绿都漫过我的胸怀!

高原的秋天总会戛然而止。雪,从来都无关乎时令节气,想来就来。那个秋末的夜晚,初雪的大氅覆盖了一切。午夜时分,宁谧的睡梦中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院里的狗不安地吠叫起来,檐下的灯泡飘出一片柠檬黄,奶奶和母亲慌乱的脚步交织着她们急切的话语。“差不多了吧?”母亲问。“嗯,你去撒一盆苞谷面糊糊……这畜生孽障(可怜)着……”奶奶说。纷乱中,我的耳朵里隐约传来母牛低沉的呻吟,那声音好似一颗悬在树梢的心一样颤抖着。我一骨碌翻起来,推开门,雪花飞蛾般扑了满怀,我接连打出几个喷嚏。脚还没探出门槛就被母亲呵斥进去,“快去睡!牛要下犊了,没你什么事儿,别添乱!”母亲向来是威严的,不怒则已,一怒便让人害怕。我重又回到被窝里,却再也睡不着。我侧着头,将耳朵紧紧贴在炕头,心里计算着从牛圈到炕头的距离。我相信牛的声音会穿过圈房,穿过柴火房、门洞,径直到达我的炕头。我细细聆听,牛痛苦的呻吟和不安的蹄声像脚步一样从大地深处到达我这儿。整整一夜,半梦半醒,那混浊低沉的声息裹着我,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清晨,一股清甜的浓香唤醒了我,我揉着黏糊糊的双眼,看到青花龙碗里盛着一碗黄澄澄的凝脂。母亲笑眯眯地说,“是胶奶!都舍不得吃,专给你呢!你放牛有功!”“胶奶?”我吞咽着口水,好奇地盯着那碗嫩滑清甜的凝脂。“只有牛产犊了才会有,一次也就这么多,可金贵着呢!”母亲带着奖赏的口气说。不用说,那是一种但凡尝过一口,便终生难忘的味道,它是一头牛成为母亲时分泌出来的精华,每一滴都是一颗珠泪,每一滴都为着刚刚脱离母体的小生命而来。

急不可待地来到牛圈,雪后昏暗的牛圈里热烘烘的,熟悉的臊臭中多了一丝清甜温暖的乳香。母牛依旧安静地卧着,眼睛湿漉漉的,身下铺了一层厚厚的麦草,一侧脸盆里还残留着一层淡黄的苞谷面糊糊,粗粝的颗粒凝在盆底。我惊讶地看到一头黑色的小牛紧紧贴着母牛的肚腹瑟瑟发抖,它清澈的大眼睛果然像山间晨露一般,两只俏皮的耳朵湿漉漉的,像微雨中的杨树叶子。母牛不停地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它贝壳一样光泽的皮毛,喉咙里无限怜爱地发出一串轻微的呢喃。“哞——”母牛朝我轻轻地叫了一声,眼神圆满得犹如明月。奶奶拿小棍赶它们起来,这样小牛会很快硬棒起来,母牛也恢复得快。小牛颤抖着摇摇摆摆地随母牛一起站起来,天性使然,它朝母牛腹下饱胀的乳房靠过去,湿漉漉的唇噙住一颗粉红乳头开始吸吮。它吸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再换个乳头,吸不出来时会奋力抵撞母牛的乳房,然后再吸,不一会儿洁白的乳汁流溢它的唇边。小牛像一个满足的孩子一样“哞”地叫了一聲,母牛深情地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它,生命的初页被打开,眼里心里都充满了爱的启示。

小牛成了家中的一员。作为在我家落地的一个牛娃,它自然地多了许多宠爱与骄纵。起初,没有给小牛脖子里拴缰绳,而它也总是贴在母牛身边寸步不离,晨露一样的黑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惹人怜爱。我总是偷偷拿着吃早饭的白馍溜进牛圈去喂它,它像个胆怯害羞的小女孩,每次匆匆舔食完我手心里的白馍就躲到母牛身后去了。但是很快,随着迅速的长势和对周围环境的熟悉,它像一片完全舒展的叶子融入春天一样融入了世界。每次打开圈门,它会撒欢蹦跶出来,甩着尾巴,伸出舌头,舔舔这儿又舔舔那儿,蹬蹬蹄子又刨刨地,四蹄轻灵矫健,释放着丰沛的生命活力,头顶萌茁的一对小包蓄满力量,日夜顶着,不久之后,那里会冒出一对威仪的弯月。

日渐强壮的小牛,爆发出所有生命在童年时期的萌顽可爱及对世界的无限好奇和探索。而它的表达是憨拙的,就是用嘴去“尝”。它因为在三九天伸出舌头尝大门上的铁门环,舌头被冻铁粘住,我们用温水一点点帮它剥下时,粉红的舌面撕裂了,渗着血。但它还是不记教训,没过几天将姐姐落在檐下圆桌上的寒假作业本嚼得稀烂,害得姐姐又哭又闹了好半天;它还去尝厨房的粗布门帘,母亲发现时,半截门帘被嚼得涎水滴答;整个冬天,它窜进厨房偷吃洋芋萝卜成了常事,而母亲晒在屋檐下的洗衣水常常会让它连喝带玩的祸腾掉。我们佯装愠怒,抽它赶它,背地里却因它惹出的事端偷偷乐着,巴不得自己也像它一样随了性子闹腾一番,撒一回欢呢。然而,最终小牛的脖颈上还是套上了缰绳。一次,它溜进厨房偷吃掉了案板上的一碗洋芋菜,而且还把碗给舔了。“成精了!真是没笼头的驴!”母亲像嗔骂我们一样嗔骂它,“再不拴着,看样子要上炕吃饭了!”我们嬉笑着,小牛跟着“哞哞”叫。

冬去春来,小牛完全褪去了初生牛犊的娇弱,它的身姿矫健轻灵,目光顽皮而灵性,鞭子似的牛尾有力而骄傲地甩着,蹦跶起来很张扬,仿佛每一寸筋肉蕴含着力量。它依然常常闯祸,挣脱缰绳见缝插针地闯进菜地里将刚刚长出的菜苗踏得一团糟,它完全不像它的母亲那样安静持重,它的体内好像住着一个不安分的精灵,它的四蹄似乎有太多力量无处释放。伴着日渐健壮的小牛,安静的母牛彻底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命定的那个日子毫无征兆地来临了。搁置已久的宰牲刀再次被磨得雪亮,我扯着牛缰绳不放,父亲大声呵斥,我被母亲拖进屋里。小牛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哞叫里,母牛深深回应了一声,那声音里有一种血色,听到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满了血,仿佛自己的另一个喉咙在叫。生命循环往复,在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中,生命的完成与被完成在两头牛的叫声中轻轻咬合,我听到灵魂拔节的响声。endprint

宰牛的血水带着重重的腥气流出水槽,一直流向巷口。“这家宰牲了!”巷子里的人路过时,朝我家投来羡慕的目光。几天后,水槽边散发出腐烂的腥臭,成堆的苍蝇嗡嗡着挤在那里,而那头牛,不再被家人说起,它随那血肉迅速逝去了。我在深深的感伤里吃了近一个半月的白米饭,吃得胃里直泛酸水。母亲安慰我说:“牛呀羊呀都是老天造化了让人吃的,你见过有哪头牛羊是老死的吗?”我固执地摇着头,眼泪飞溅,母亲受不了我的绾缠,索性不管我。奶奶每天在一只铝制饭盒里泡一把米,有时加点红枣葡萄干,倒点水,放进炉火正旺的烤箱里,默默地给我做只够一个人吃的米饭。我在父母的斥骂、姐弟的嘲笑和让人馋涎欲滴的肉香中苦行僧一样嚼着干硬的米粒,心里的一大片潮湿无边地洇开。一天中午,母亲做了我爱吃的凉粉烩菜,她舀给我一大碗,切成块状的晶莹剔透的凉粉浸在冒着油花的肉汤里,红的辣椒绿的菠菜,鲜香的蒜苗芫荽和股股肉香诱惑着我。我端着碗无法抑制地吞咽着口水,母亲笑眯眯地说:“吃吧,烩菜里的肉是买来的,那头牛的肉我们早就吃完了。”我捧着烩菜,空白的胃在那股浓香中近乎痉挛,我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姐姐凑到我身边说:“你吃了?烩菜里就是咱家的牛肉呀!”一片肉卡在喉咙里,我被噎出了泪水,满嘴咸涩。母亲狠狠剜了姐姐一眼。

家里再不让我去放牛了,而我也因为升学考试常常忘了圈里的小牛,有时想起,已到深夜。小牛依然顽性不改,家里的金莲花开了,水灵灵的一片,却被它连吃带踏成一片败叶,樱桃的嫩枝也全被它啃光,更别说菜地里的萝卜白菜了。奶奶抽空去縻它,想必广袤的山野才能容得下它体内的野性。它在山坡上忘情地撒欢,它从不会像它母亲那样安详地卧在花丛中静静咀嚼草叶,它甚至挣脱缰绳拔开橛子逃向无羁的自由,而奶奶老迈的步子又怎能追得上桀骜的小犍牛。夏日的傍晚,我放学后上山接奶奶,远远地,看见夕阳下矫健的牛浑身锦缎一样的皮毛油黑发亮,它已完全长大,头顶的两弯新月稚拙却又无比炫耀地顶着生命的荣光,骄傲的尾巴被梳理过一样干净蓬松,矫健有力的四蹄轻捷地踏过草地。它拖着缰绳那头龙钟的老人。奶奶神色倦怠,黑头巾像舞倦了的蝴蝶覆在白发上,夕阳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与活蹦乱跳向前追赶探寻的牛相比,那拖在地头的影子走得太慢太慢,仿佛对分秒流逝的时间不肯撒手。

奶奶终被顽劣的牛拖倒了。人老了,就那么一摔,胯骨骨折了。我拿根棍子去教训牛,奶奶说:“都怨我,腿脚不灵便,牛知道啥呢?”伤筋动骨一百天。奶奶躺在炕上不能动弹,烤箱里焙着一排手指大小的干娃娃鱼。奶奶会些民间偏方,说娃娃鱼对接骨疗伤有特效。母亲抽空将那些标本一样的娃娃鱼放在臼里捣成细末,一小包一小包地包好,以便奶奶服用。那时母亲在镇子里摆了一个鞋摊,一双布鞋赚两块钱,生意还不错,但小牛闯了祸,弄得母亲两头忙。奶奶忍耐着呻吟,母亲的鞋摊,家里的家务,没完没了地考验着母亲,牛圈里不安分的小牛,在那个秋天搅得家里像一团乱羊毛一样理不清头绪。隐约间,听到爷爷奶奶悄悄地商量,“宰了吧,可惜,正長着呢……卖了吧,也可惜……唉……唉……”

初雪后,地开始封冻,奶奶拄着棍子能下炕了。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远远地就看到奶奶瘸着腿,拄着棍子一样拄着铁锨把,黑头巾下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巷子里,我家的水路像切开的血管,从出口那端一直挖到末端,冻结成块的黑土被铁锨细细拍碎,掩盖在水路两边的痕迹上。奶奶说,收拾一下水路,大小的事儿就顺了!她将一切掩盖得细致极了,可是我的心却碎在充溢在空气里新鲜的血腥之中。有一刻,我不相信我自己,甚至看到自己体内的知觉如一朵花迅速地萎去,我被白茫茫的雪完全覆盖了,听不到,闻不见,看不清。牛圈里,黑白牛毛编织的缰绳空荡荡的,悬在梁顶椽子上,像个空洞的句号。

“牛呢,牛呢?”我战栗着扑倒在奶奶怀里。

“卖了。”奶奶说,“卖了,我们不养了,再也不养了。”

奶奶抱着浑身颤抖的我,身上发出一股母牛般温暖的气息,她滚烫的泪珠落到我的脖颈里、脸颊上,落到脚下的冻土上。幻觉般,脚下的冻土寸寸变得柔软了,心上的悲伤也变得柔软甚至温热了,那温热的触感来自人心的位置,它浸入肌肤穿透心灵直达生命深处。从此我绝少哭泣。

这么多年了,我的鬓角已生白发。然而有时,我会在某一时刻被那充溢着生命弦音的气息击中,瞬间与它们在时空里相遇。我曾在6月的风里闻见过奶奶赶着一头牛走在山间小道的味道。牛身上的臊味,我渴望过的燕麦地青涩的香气,小牛唇边的乳香,开紫色花穗的蒿草浓烈熏人的臭味,借着一股微风穿透骨骼,让我颤抖。那气息,像多年来贴身带着的一束香草,时时将我引向一个澄明寥廓的方向,它贯穿在岁月的纵深里,有时化为清音萦绕耳际,有时在血脉里汹涌,有时在心间沉寂。更多的时候,它在满山的草尖上化为露珠,映照着蓝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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