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市民福祉与城市升级

2018-02-01 22:37方小诗
南方周末 2018-02-01
关键词:爱乐汉堡市民

方小诗

前几个月的G20峰会令汉堡经历了一个动荡的周末。城市回归平静,而街道上被暴力破坏后痕迹仍然随处可见。沿街被砸碎的玻璃橱窗,遭到洗劫的超市,焚毁的汽车,言语粗暴的涂鸦,长久无法平复的震惊,愤慨和惶然仍在汉堡市民间蔓延。政治层面的后果也在继续震荡发酵。

汉堡这座上世纪六十年代曾被前西德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称为“睡美人”的城市,有段时间几乎占据了世界各大媒体的头条。汉堡本应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珍藏多年的美貌和易北爱乐厅这顶崭新傲人的桂冠,而持续的城区暴乱却占据了所有新闻版面。

G20峰会是汉堡的城市形象和政治文化地位的转折点,一直富足无闻的汉堡登上了国际政治舞台,易北爱乐厅几乎使汉堡成为德国当代音乐和艺术朝圣之地,而激烈的示威和升级后的暴乱,无疑如一记当头棒喝。

一切从何而起,又将去往何处?

汉萨风范

汉堡自古以来就不是一座引人瞩目的城市,不是政治中心,也非文化名城,而是一座贸易口岸,商人和市民是城市的主人。作为欧洲北方经济和人口的重镇,今天德国第二大城市,长久以来富足而无名。

城市肇建伊始,作为神圣罗马帝国自由城市的汉堡远离集权,保持独立的地位,依靠精明务实得以持久繁荣。商人家族和市民是城市的主人,中世纪时汉堡的市民把城市贵族阶级管理者赶出了城市,由大商人家族进行自治。从1276年起骑士便不允许在城墙内居住,直到1860年贵族不允许在城内购置房产。

从至今仍保留“自由汉萨市”的称谓可以看出汉堡对古老汉萨贸易同盟自由城市市民精神的骄傲。“汉萨人”的称呼在今天的汉堡仍然流行,其品质包括“灵活多变,不墨守成规”,“商人般的大胆与勇气”,“内敛”以及“善于自嘲”……更早而言的含义还包括与权贵平起平坐的自信与高贵。

汉萨人轻蔑权贵和浮名,激赏脚踏实地履行商业契约付出劳动而获得报酬。13世纪汉堡就立法禁止汉堡人受勋,因为这与“上无主人下无仆役”的市民精神背道而驰。德国前总理施密特多次谢绝德国政府的联邦十字勋章,被认为非常具有“汉萨风范”。直到今天,汉堡和不来梅是德国两个没有设立任何勋章的州。

危机和警示

但也因为汉堡一直远离权力和市民社会警惕精英的传统,汉堡在德国和世界上从未获得与其经济地位相称的地位和名气。

施密特在1960年代写给媒体读者来信中对汉堡发展前景危机和在德国政治层面的缺席发出了警示,措辞尖锐犀利又充满了情感:

“汉萨人日渐无闻,阿尔伯特·巴林,思罗曼,莱茨(均是对汉堡城市发展做出极大贡献的企业家),后继者在哪里?

汉堡以航运为荣,但过于倚仗贸易航运,鹿特丹和不来梅都在超越汉堡……

贸易自由气氛下信仰和思想的自由是城市的传统……汉堡有着不可思议的潜力,精明务实,宽容同时自律,视野开阔,勇气十足。汉堡人,你们意识到你们所拥有的力量吗?

……汉堡人对财富低调,维护公正和平等的社会秩序的信念深植于民心,但并不够,这些应该成为20世纪所有德国人的共识,以实现更大范围的公正和平等……汉堡有人过于自傲并以自己为中心了,这是危险的……认识到这一点还并不为迟,汉萨遗产并不应该是历史的典籍,当代的德国政治亟待汉萨人的参与。”

施密特一早提出的问题一直困扰了汉堡半个多世纪。直到进入新世纪才有所改变。进而十年间汉堡城市经历了大刀阔斧发展更新。今天汉堡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在德国排名第一,居民人均可支配的收入超过德国平均水平25%,人口持续上涨,成为德国最具吸引力的城市。

在一个市民意识如此强烈、自由主义盛行的社会实现这样大规模的城市开发建设和快速更新,市民和决策者从不是一个稳定的联盟,政治家的政治远见与市民社会对既得利益的坚守,如同两股纠缠搅动的暗流,互相试探和撕扯,就是在这样的张力之下,汉堡实现了在德国甚至是欧洲任何城市都难以想象的惊人发展。

G20在汉堡举行,这场由来已久的交锋和博弈,第一次以暴戾的形式暴露在全世界媒体面前,汉堡赢得了它渴望已久的声名。“汉萨风范”所代表着的社会民主和市民精神究竟是以怎样的机制在影响城市的发展呢?

故事要从港口新城的诞生说起。

机密项目港口新城

2016年德国新书《机密项目港口新城》中披露了港口城开发过程,其中的原委令人瞠目结舌。

现在是汉堡的名片的港口新城,并非最初的规划目标,其所在土地仅仅是由于在易北河南岸Altenwerder新建深水货轮码头后补偿给城市的一块土地。

20世纪最后几十年间,原有港口设施和港池规模落后了,时任汉堡第一市长Henning Voscherau和汉堡港务集团HHLA总裁Peter Dietrich意识到为了保证汉堡港的竞争实力需要新建大型的现代集装箱码头,而最好的选址就在易北河南岸的Altenwerder一块160公顷的地区。拟建巨型现代码头需要高额投入,同时还要拆迁民居,将有上百年历史的城镇村庄在地图上抹去,这些一旦公布都将引起极大的公共反响甚至政治动荡。汉堡市议员Oswald Paulig提出,港口既然得到了利益,也应该有相应付出,提议将港区东部也就是现在港口新城所在地的面积归还城市。当时也正值东西德结束分裂,世界冷战结束,大量人口涌入,汉堡迎来了城市化挑战,亟须扩展城市空间。于是置换土地的提议在执政党和港务集团两者之间迅速达成了一致。

接下来的过程极富戏剧性,Dietrich和Voscherau两人私下约定,由于Dietrich作为港务集团总裁有权作出商业决定而不对市民公布,他将负责港口开发所需地块的收购,将用地准备妥当,之后市长Voscherau将代表市政府向市民公布规划项目消息。这样的运作方式仅仅在不出任何差错按计划全盘实现后才具有合法性。

在项目处于保密的五年内,Dietrich在港务集团名下成立子公司GHS,以各种精明高超的商业手腕辅以高价收购了Altenwerder所有的私有地块,同时解决了城市和港口企业之间土地的复杂租赁合约问题,为下一步计划的实施铺平了道路。1997年5月,Voscherau市长代表汉堡市公布了港口新城开发计划,汉堡著名建筑师事务所gmp合伙人福尔克温·玛格在1996年受到秘密委托进行的港口城可实施性规划设计草图也同时被公之于众。

Henning Voscherau和Peter Dietrich采用了高超的运作手腕,在1992到1997年的五年之间对项目进行保密,以几乎触及汉堡州宪法底线的方式避免了项目过早公开引起舆论关注,才令其顺利付诸实现。

整个港口城项目的立项准备过程只有两到三个人全部知情,完全绕过了城市议会、公众,甚至市规划局长对此都一无所知。2016年《机密项目港口新城》新书发布会上,现任汉堡第二市长Dorothee Stapelfeldt表示这在政务和法制如此透明的今天,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但正如Henning Voscherau和Peter Dietrich当年所预料到的,“世纪项目”汉堡港口新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2001年动工,十几年间严格按照规划阶段逐步建成并且稳健发展,独特而生机勃勃的街区氛围逐渐形成,城市、企业和民众各方都在其中获得了利益,否则汉堡港将面对另一座汉萨名城不来梅内港一样的衰落命运。

差点烂尾的易北爱乐厅

坐落在港口新城西侧的标志性建筑易北爱乐厅2016年落成,在G20期间为20国领导人举行了特别音乐会,成为城市形象的代言。

也许再没有一座建筑能像易北爱乐厅一样承载太多汉堡市民的复杂情感。和港口新城的开发一样,建造爱乐厅的最初想法来自一次私人聊天。在开发商Alexander Gerar夫妇与瑞士著名建筑师普利策奖得主赫尔佐格的一次交谈中,建筑师在一张照片上信手涂画的如同音波又如同海浪般的几笔,激发出一个坐落于老仓库之上的音乐厅的设想。

Alexander Gerar最初游说汉堡市政府,希望政府出让地块,由他来投资兴建一座音乐厅,提议得到了汉堡市的支持。正是为了避免公众面对大项目天然的反感和愤怒,争取民众的支持,项目的推动者在舆论宣传上采取了带有欺骗和煽动性的公关策略,向公众传达出信息——仅需投入7700万便可以获得一座世界顶级的音乐厅。实际情况是7700万仅是政府决定由财政支出支付的价格,整个项目预算造价为1.86亿欧元。

之后随着汉堡政府介入加深,一座普通的音乐厅已经无法满足政客们的野心,城市希望音乐厅可以成为港口新城的地标——一座城市空间、建筑、美学、声学各个方面无可匹敌的世界建筑奇观,以定义和提升港口新城乃至汉堡的文化地位。

2014年项目正式收归汉堡城市所有,在从私人项目变为城市公共项目的过程中造价一路攀升,后来又因为政治决策、责任分割、多方协调问题项目一度陷入了僵局,成为著名的“德国三大烂尾楼”之一。经历了媒体介入,市民反对,调查听证程序,法庭进行仲裁,直到开工十年之后,才在喧嚣尖刻的批评声中建成。最终造价8.65亿,市政府支出7.89亿,6800万欧元来自德国民众的自愿捐助。

爱乐厅投入使用以来一票难求,37米高的市民广场上总是游客云集,从开幕至今已经接待了200万人次。根据统计易北爱乐厅的建成令汉堡旅游收入增长了5.5%。易北爱乐厅成了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收回开发时的天价成本指日可待。而更多的商业的收入政府将用来资助汉堡音乐基础教育。市政府提出汉堡所有中小学学生在上学期间都要至少来易北爱乐厅内接受一次音乐教育。

筹建期间来自民众的批评除了造价过于高昂,还有就是认为爱乐厅会成为“精英和权贵”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这一点城市也以行动给出了回应。

在G20召开的前一周,易北爱乐厅举行了《放歌长夜》的活动,一个晚上,爱乐厅大小音乐厅、市民广场、餐厅的六座舞台上,34个来自汉堡的业余合唱团整晚轮番登台表演。合唱的形式包括古典、宗教、流行、爵士,丰富多样,尽兴之处,台下观众也纷纷起立一起合唱。“每个人的音乐厅”的承诺得以兑现,每一个普通的市民都有机会登上世界最顶级的音乐殿堂的舞台。进入音乐厅没有任何穿着限制,吸引了更多年轻人和非古典音乐迷。同时政府给每一张音乐会门票进行补贴,保证票价低廉。

批评的声音来自汉堡众多私人剧院。汉堡早在17世纪普通市民就有了活跃的公共文化娱乐生活。今天圣保利港口区域仍是私人剧场林立,上演脱口秀、话剧、滑稽、音乐剧,被誉为汉堡的百老汇。但易北爱乐厅由城市主导的强势的宣传致使小剧院观众大量流失,同时联邦和汉堡市对艺术事业的财政支持也主要流入包括爱乐厅在内的汉堡四大国立剧场。易北爱乐厅一票难求,而私人小剧场则受到了严重打击。

易北爱乐厅成为了城市最成功的品牌,默克尔在决定G20峰会在汉堡举行也考虑到了借易北爱乐厅开幕之势,向世界展示德国大城市在欧洲经济和文化领域领先地位和强劲的上升势头。而这时汉堡市民则看到了现代城市品牌经营模式正在入侵市民社会的精神内核,城市中反“缙绅化”(Gentrification)从思想暗涌到付诸行动也愈演愈烈。

盛会的破产

港口城的成功开发为城市带来了巨大的自信,汉堡市希望登上世界舞台谋求更大的机遇。

2015年3月汉堡击败柏林,成为2024年夏季奥运会的申办城市。汉堡申奥方案十分迎合民众,核心理念“位于城市心脏的盛会”,一改以往奥运村设在举办城市近郊的惯例,将奥运村、开幕式主体育场、主体育馆、游泳中心和医疗中心集中选址在城市中心易北河中央的约130公顷的岛屿小格拉斯布鲁克上。河心岛上建立奥运村,可以贯通汉堡的南北轴线,释放出大量极具发展潜力的城市空间。也正符合汉堡——“跨越易北河”(Sprung über die Elbe)的城市发展战略。

政府和建筑师为民众呈现了一幅迷人的奥运愿景,在体育场馆的建设方面也做了充分的可持续性考虑。利用现有设施,以维修和现代化改建为主,减少新建场馆数量。新建主体育场设计之初都考虑了赛后的改建。保证耗资巨大的公共工程在赛后将不会成为毫无用处的现代遗址,试图扭转奥运铺张和炫耀的负面形象。

但随着政府对申奥宣传的深入,市民中赞同和反对的声音此消彼长。反对的市民首先质疑政府对大型项目时间和预算控制能力,同时更加担心的是日常生活秩序被打乱。

反奥运民间组织Nolympia甚至在网站上罗列了所有可能在奥运举办过程中获利的个人和企业。提醒民众资本的参与可能在奥运之后将已开发的地块和基础设施私有化。而后奥运时期,主要奥运城区的缙绅化(Gentrification)进程将导致地价和租金的上涨。这对于外来人口占大多数的汉堡,是城市租房居住的人们最为无法接受的。

当年11月公投结果公布,130万拥有选举权的市民中65万人参与了公投,超半数的51.7%的民众投了否决票。

红色弗罗拉Rote Flora

汉堡G20举行期间总共登记了29场游行集会。大多是温和而组织有序的和平示威。而导致局面失控并升级为暴动的原因,要归咎于汉堡Schanze以及周边区域长久以来固守此处的城市自治主义者和左翼自由主义分子。

G20会场所在的市中心Schanze区在汉堡以多元文化著称,这里新建筑不多,城市保留着俭朴亲和的一面,密集着平民化的酒吧餐厅,各式各样的店铺,是汉堡年轻人最喜爱的街区,也是汉堡市民气氛最活跃的区域。Schanze最著名的景点是一座废弃的建筑——红色弗罗拉剧院,1980年代末期有投资者希望将其重建成现代化剧院,为抗议新建剧院将带动周边租金上涨,一部分居民和左翼分子进驻占领了剧院的废墟,同时宣布自治。此后的几十年内城市多次以谈判和强行驱逐占领者的方式,试图收回建筑都没能成功,直到今天红色弗罗拉剧院废墟成为了汉堡左翼自由主义和亚文化中心,庇护着来自各方聚集于此的无政府人士、自治分子和无家可归者。

红色弗罗拉代表了在城市政治和文化身份边缘游离的少数群体,而城市对其宽容的背后除了对不同生活方式、政治倾向的尊重外,也表达着居民对商业和资本入侵社区生态持有拒绝姿态。大部分时间红色弗罗拉与居民们相安无事,它的存在更像是一个温和的符号,反对资本的霸权,反对“缙绅化”城市发展模式下地价抬升、租金上涨,消费结构改变,低收入者和少数族裔被驱赶出社区,原有的人际关系地域文脉被破坏瓦解。

G20期间红色弗罗拉的自治主义者邀请了来自德国和欧洲的左翼分子来汉堡参加反G20大游行,游行升级,爆发了骚乱,游行队伍中的暴徒有组织地进行了大规模打砸破坏,超市被洗劫,银行被攻击,几十辆车被纵火焚烧。警察逮捕了186名暴徒,其中54人来自欧洲其他国家。平日宁静而繁华的街道黑烟滚滚,一片狼藉。黑衣暴徒与警察的对峙,尖叫声,燃烧瓶的爆炸声,这一切成为了汉堡G20峰会留给世界的印象。

G20过后德国内政部要求汉堡清理关闭红色弗罗拉,汉堡市长硕尔茨虽受到多方面的压力仍反对立即关闭,不少市民的态度也开始转变,但大多数市民在谴责暴力的同时,仍然接受汉堡城市文化符号一部分的红色弗罗拉继续存在。

集体意志所在

如果没有G20峰会期间在72小时内爆发的各种游行和冲突,市民意志和政治决策的撕扯在汉堡仅仅是一种社会民主生活的日常形态和仪式。这样的例子很多,无法一一列举。

黑格尔晚年在《法哲学原理》中描述了市民社会,“在市民社会中,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虚无。但是,如果他不同别人发生关系,他就不能达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为特殊的人达到目的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通过同他人的关系就取得了普遍性的形式,并且在满足他人福利的同时,满足自己。”在这种民主社会,共识从来不存在,社会一直分裂为不同阶层与群体,人们因为利益和意识形态或连结为暂时的同盟,或彼此视为对手。

市民意志构成政治社会中一股势能,松散的聚集,又顺势而变。市民社会可能总是处于一种争论之中,时而表现出理性而公正的一面,时而又局限于自私与短视中。然而这种争论从来都不会影响自身的文化领导权,而这种领导权又常被现代媒体形式无限地放大,对于城市的管理者和专业设计人员如同一道坚固的堡垒。如何在透明公平的机制下实现城市可持续稳健发展,达成居民利益和福祉,同时保持城市自身精神活力,汉堡半个世纪以来的发展也许提供了一个观察的视角。

2017年汉堡G20的故事最终还是有了一个温暖的结局,峰会结束后的周日,市民通过脸书发起“汉堡大扫除”活动,2万人响应,当天8000个大人和孩子自发走上街头,用从家里带来的工具仔细地洗刷不友好的涂鸦,清扫满街的垃圾,修复损坏的城市设施。商店和社区准备了饮料和零食免费分发给大家。在这一刻城市再次将人们凝聚在一起,这座自由城市又得到了人们的珍视。

(作者为旅德建筑和城市规划工程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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