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律廷
一
外婆的7个孩子都有体面的工作和宽敞的大房。然而,外婆守寡后卻一直住在老小区带小阁楼的一居室里。
40平方米的7楼公房很闷热,外婆却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常说些“豪气冲天”的话,比如:“我每年换一次窗帘,家具不喜欢就送人。”“家里总有人带水果来,吃都吃不完。”“我家农场丰收了,你有空来拿点菜哦!”
外婆所说的“农场”,就是阁楼外40平方米的露台。她请工人铺上防腐木,又搬来营养土,开辟出不同区域。
我和小朋友们参观“小农场”时,简直惊呆了!生菜刚刚冒出绿叶,空心菜和长豆角采过一茬,日本南瓜小小的果子像袖珍灯笼,还种着薄荷、迷迭香等香料和玫瑰等花卉。
外婆将金毛犬、波斯猫和宠物龟都放出来晒太阳,八哥和黄鹂也在笼子里唱个不停。比起其他人家脏兮兮的晾衣露台,这里简直是沙漠中的绿洲,俗世中的伊甸园。
看着小朋友们的羡慕之情,外婆骄傲地说:“你们以后想来,随时可以哦!”
二
我是外婆最小的外孙女。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已经70岁了。参观过“移步易景”般的家和“五脏俱全”的农场之后,我的小朋友们都觉得外婆好“富”。
我那些表兄弟表姐妹们都深有同感。外婆从没带过外孙及外孙女,但每一个孙辈都享受过“带小朋友去富婆家”的待遇,有被同龄人羡慕的骄傲。
外婆在退休后的前几年,一直在各地旅游。后来,她身体渐渐变差了,就把家布置得如“旅游胜地”一般。家务活都是钟点工包揽,她只做三样事——打理农场、布置摆设、做饭。
外婆家的厨房,丝毫没有琐碎烦乱的感觉。锅碗瓢盆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它们一溜排开,颜色搭配得淡雅有致。她很少起油锅,吃得简单而考究。比如做小馄饨,她会用小葱熬油装在一个圆碟里,把香菜、胡萝卜碎、紫菜、虾皮、枸杞、蛋皮等妥妥帖帖地摆在一个个小方碟里。我每次去外婆家,哪怕一碗简单的馄饨,都感觉像在高档酒店吃大餐一样庄重。
我读中学的时候,经常跟父母吵架。外婆家成了我的避难所,其他的孙辈们受委屈也来找外婆。外婆家常常有很多人,街坊四邻里恼怒的婆婆、受气的媳妇、需要暂时管顿饭的儿童……无论是谁,外婆都不多问,不安慰,只不动声色地喂狗、喂猫、喂鸟。
看着她跟宠物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用漂亮的骨瓷茶具沏茶品茶,大家学着她兴致勃勃地做点取悦自己的事情,没多久就豁然开朗了。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外婆带我去云南玩。云南的亲戚一定要邀外婆住在家里,但外婆的处世哲学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绝不麻烦人”。她带我住在一户民宿里。民宿大门口挂着一幅字: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在民宿里,我们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各种各样的人都做过我们的邻居,外婆跟什么人都聊得来,人家以为我们出身于大富大贵的家庭。
其实,外婆是普通的退休教师。不过,她对新鲜事物总保持着极大的兴趣和学习的激情。那年暑假,外婆学会几种本地的刺绣方法,给我做了一条手绣的裙子。她带我去逛街的时候,什么衣服都敢尝试。身材瘦小的她,穿年轻人的款式竟也不给人违和感。
跟外婆在一起时,我绝对想不到“老态龙钟”等词汇,倒有一种闺蜜挚友般的自由感。
三
我读高中的时候,外婆身体日益衰弱。历经一次心脏手术之后,让她独居已不太可能。子女们争着要接她去家里,她却将房子出租,用租金和退休金住进一所价格不菲的养老院。
没多久,养老院上上下下都叫外婆“富婆”。一方面是因为外婆喜欢请客,另一方面是她的生活方式在老年人中的确显得奢侈。每周,她都请美发师上门,把一头白发吹得蓬松有型。同屋的老太太嘲笑她说:“人都半个身子埋在地下了,还花这钱?”
外婆不反驳,只是慷慨地请老太太做一次头发。看着镜子,那位老太太竟然眼眶都红了。她上次照镜子还是儿子来探望的时候呢!儿子大半年没来,她蓬头垢面,越活越颓废。
在外婆的带动下,老太太也渐渐臭美起来。两个人“AA制”地将二人套房进行一次“软装”,墙上贴了——漂亮的粉色墙纸,床上用品也换成了色彩艳丽的四件套,原来八九十岁的老太太也有“少女心”啊!说来有趣,她的家人们发现这种变化后,来得勤快多了。老太太更是认同了外婆的哲学:要让子女来看我,是因为我可爱,是因为他们爱我,而不是靠道德绑架。
养老院不许养宠物。外婆每周叫一个孩子开车,带她去看望寄养在宠物店的“孩子们”。每次分别都难舍难分,外婆还掉眼泪,这令陪行者吃醋说:“妈,你对我都没对宠物好!”外婆又搬出一套理论:“你们成家后,就不再属于我这个当娘的了。宠物就不一样,它们还会逗我开心。”
四
养老院的老人们,都早早为自己做好寿衣,买好墓地。当他们得知外婆从没做过这种打算时,都很不理解。
不过,外婆在2016年的一次闲聊中跟我妈谈到身后之事:“等我真走了,不立碑、不搞仪式。你们就搞一次大家族的旅游,把我的骨灰带着,撒在我故乡的崇山峻岭之间。不立碑、不搞仪式,最多种棵树,绿化一下祖国。清明节,你们就聚餐娱乐。倒是我这些宠物,你们要照顾好。待它们老了之后,要好好埋葬。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我妈妈听得眼圈发红,她私下跟我爸说:“我娘这辈子,谁都不麻烦。连她的身后事,都这么简单处理,连纸都不让烧。这真是让我们做子女的,羞愧啊……”我爸安慰我妈说:“咱妈乐善好施一辈子,心宽着呢!如果这样老人家高兴,就依她吧。”
外婆跟我妈谈话后不久,就以一种最不麻烦人的方式走了——她在睡眠中心脏病突发去世,连医院都没进,直接去殡仪馆开追悼会。
办追悼会违背了外婆的遗愿,不过是养老院的老人们跟外婆生前的街坊四邻们执意要办的。大家含泪诉说外婆对自己的帮助,很多事情是我们这些子孙们闻所未闻的。比如,外婆出资修老家的一座桥,多年资助贫困的邻居孩子读书,不断送人窗帘、家具、工艺品……
外婆没啥积蓄,一居室的房子卖掉后按子女人头平分。子孙们在葬礼之后和睦相爱,时常聚餐。大家认领她的宠物与植物们,按着她的遗愿好好照顾。
我继承了外婆厨房的家当,整整装了7个大整理箱。从此,无论加班多晚,我都喜欢在厨房里折腾一会,用精致考究的碟盘筷勺,享受食材的花样翻新。
我一直觉得,外婆在天堂里也有这么一间厨房。她仍以对琐碎细节的考究与热爱,经营着柴米油盐的细枝末节,宴请着那些邻居,照顾着花花草草和小动物,播撒着温暖、美感、慷慨等真正的贵族精神。
吴向东摘自《家庭百事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