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
走廊两侧,卫兵每隔十来步,成对站立。他们铠甲明亮,兵器森森,但表情都有点呆滞,见大臣和读书人走过,也大都只是注目以礼。偶尔有那么两三个,目光从搜寻到倾注再到跟随,始终落在二人身上,似乎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与恭敬,可每当读书人意识到这一点,以目光相迎时,对方毫无躲闪避让的直勾勾盯视,又让他分明体会到那目光中的机械与浑浊。
读书人没有心思深究卫兵们何以如此,他强迫自己把目光落在前面三步开外的大臣那肥硕的脖子上。那脖子肥得快要消失在脑袋与背部之间了,此刻上面正有一层汗水向下蠕动——只要再蠕动一错眼的距离,就会落在大臣那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领上。大臣身着一件宽大的袍服,没有风从任何方向吹来,但他仅凭自己颤颤巍巍的步子,就让袍服吴带当风地摆动着。读书人必须让自己的全部精力只耗费在目光上,只耗费在拔起、落下、拔起、落下、拔起的双脚上。见到皇帝之前,读书人不能停下来。他更不能让自己在即将见到皇帝的时候,随随便便在什么地方,不管是走廊的一角还是门前两步远,一停下来就再也无法动弹。
大臣笨拙的身躯终于拐了第三个弯,透过那汗水总算蠕动得没了踪影的脖子,读书人看见了那传说中金碧辉煌的宫殿大门。大门比传说中还要高大、宽厚,只要稍稍抬头,它就占据了正面视野的绝大部分,任何人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必然对大门后面的宫殿心生敬畏乃至恐惧。不,任何人盯着大门看上一会儿之后,都将忘掉大门只是门,只是过渡,忘掉它终究会像任何门一样打开,他的目光、心思都将只落在门上,以它为目的。而门前那一排身着银甲的卫兵,如同闪烁的星群,越发衬托出门的当仁不让。
大臣没有这么多的心思,他步履老迈却毫无停顿,一步一步稳妥地领着读书人走上前去。大臣挥了挥手,门前的卫兵微微鞠躬,转身伸出双手,抵住大门使劲往里推。只见大门上不断掉落微尘一样的东西,不发出任何声响地从中间向里分作两扇缓缓开出一道缝来。那道缝开到可以容一个人侧身而过时,卫兵们停了下来,读书人从他们望向大臣的目光中读出了乞求。大臣没有做声,他先是回身冲读书人招了招手,指了指门中的那条缝,然后上前微蹲,伸出双手抵住右扇的大门。卫兵们自然明白大臣的意思,他们继续往前推,从他们的粗重的呼吸,从他们即使被铠甲遮掩也完全能感受到紧绷的躯体,读书人体会到了他们的以命相搏。正面走进大门时,读书人一瞬间体会到了大臣那番举动包含的意味——同时照顾皇帝与读书人尊严的意味。
进了门,读书人在原地站了站。门在他身后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关上了,他仿佛听到有东西被压碎、掉落的声音。读书人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他抬头打量面前这空旷、幽暗的空间,在他的左前方,那里还有一星如豆的燈光。而随着门关上,他明显感到所在的空间,也就是通常传说中的宫殿比外面冷了不少,因而整个人也精神起来,头脑与举止都恢复了平常的灵活。
“读书人,过来。到我这里来。”皇帝的声音并无刻意为之的威严,反而在冷淡中夹着一点疲倦。
读书人向着那团光走去。空旷与幽暗拉远了他和皇帝的距离,那微弱的灯光似乎也随着他的迈进而护持着皇帝向后退去,因此走起来有点没完没了,但整个空间的凉爽还是支撑着他切实有效地不断缩短和皇帝的距离。终于,他走到可以将那灯光从含糊的一团看清层次的地步,然后他看清了皇帝的轮廓,然后他到了距离皇帝几步远的地方。皇帝比他想的要胖得多,估计也比他想的要矮得多,但首先,尽管胡须、头发都已花白,皇帝看起来却仍旧比读书人想象过的、见识过的任何人都要干净,健康。
皇帝坐在桌子后面的扶手椅里,双手搁在桌面上,安稳如山,他先是把目光投到读书人身上,然后又越过去,落在读书人身后的空间里。皇帝没有说话,他收回目光又稍稍偏移,读书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端过桌面上距离自己较近的那个玻璃杯,一饮而尽。一股凉意伴着这杯冰水从咽喉直抵胃与腹部,再迅速扩散到四肢,并由四肢聚回头顶,让他头皮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地嘎嘣嘎嘣将嘴里那块冰嚼得粉碎。
读书人长吁了一口气,犹如新生一般。他说:“陛下,家师派我前来……”
“哦——”皇帝打断了读书人,他伸手握住面前那杯水,却没有喝,“尊师孙先生他好吗?”
“蒙您的庇佑,家师一切安好。家师派我前来……”
“读书人,”皇帝再次打断他,“读书人,你这一趟想必很辛苦。孙先生的话不妨稍后转达,给我讲讲一路前来的见闻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出皇宫,甚至没有走出这座宫殿了。我知道我的国家、我的臣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并不知道太多的细节。你给我讲讲——嗯,就从你出发那天讲起。”
“好的,陛下。遵照家师的吩咐,我下山的时候,先去后厨找师娘领了十来天路程需要的干粮,然后去马厩牵出了家师最爱的那匹枣红马——我原来打算就骑我平常那匹黑鬃马的,家师不同意,他说黑鬃马已经太老了,经不起这一路的颠簸,就让枣红马跟着我吧。家师他老人家还说,从此以后,枣红马就归我了——我没有去讲经堂和师兄们道别,这也是家师的吩咐,他老人家说,不是生离死别,不必搞得那么伤感。牵着枣红马,出了书院大门,我才翻身上马,就着月色下了南山。是的,这一路上昼伏夜行也是家师的嘱咐。他说觐见陛下,原本应该星夜兼程,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小心为上。他还说,陛下一定能够体谅他的苦心。”
“是啊,非常时期。现在整个京城,整个皇宫,除了生活起居、安全护卫,其余的事情也都一律安排在夜间进行了。孙先生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接着说。”
“是。下了山,我原来打算不走官道,而是穿过黑松林,走荒原上那条近道,路途虽然坎坷一些,但如果顺利,毕竟能够节省两三天的时间。于是我就一带马缰,走了左边那条道,没多久就进了黑松林。但也许是因为夜晚的缘故,我觉得黑松林就像愤怒的大海,随时准备撕碎出现在里面的一切。松树用它们的躯干、树冠遮挡了月光,不露出一点道路的痕迹,夜风也一层一层连番在树间枝间卷过,松针一阵阵扑簌簌地往下掉落,似乎随时都能把我和枣红马埋掉。这还不算,更可怕的是,黑松林里不断拧紧、放松,再拧紧再放松的声音。那声音没法完全分清究竟包括什么,但肯定有风和风掀动树的声音,有鸟被惊醒的声音,有松鼠上下爬动的声音,这些是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是,似乎还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受了伤,鲜血淋漓、双眼通红,把黑松林当成一个笼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往里拱往里挤,它每进一步,都喘着沉闷的粗气,想要歇一歇。它每歇一次,这个笼子就把它挤进来的身体往外推。如此往复。枣红马很快就被吓傻了,走了一会儿,它就停在那里,支棱着双耳,疑惧不已,再也不肯前进半步。我只好调转马头,回到官道上。”
“你是孙先生的关门弟子吧?也是第一次下山?”皇帝问。他停了停又问,“孙先生的弟子里面,是不是只有你从来没有下过山?”
“陛下,您怎么知道的?”读书人惊诧地看了皇帝一眼,他忽然觉得宫殿里比之前热了些,因而有点头晕,连忙几次深呼吸,强摄心神,稍稍冷静下来。
“应该是这样。嗯,你继续说,回到官道上。”
“是。我调转马头,回到官道上。时辰已经不早,东方微微发白。好在官道平坦、畅通,跑起来就有风从两边往后卷,我们一人一马都很兴奋,偶尔我还勒住缰绳,枣红马一个急停,全身半立,前蹄奋扬,一阵长长的嘶鸣,传得老远。因此,天光大亮之前,我们就过了第一个驿站,赶到了一个市集。市集上有一家客栈,我们正好住下,我胡乱吃了些东西,吩咐伙计照管好马,多给它备些清洌的泉水和草料,便进了房间歇息。”
“等等。你说市集,现在还有市集吗?什么样子?还热闹吗?”
“有。我们到的时候,市集大体已经散去,只见到零星的卖蔬菜水果、生鲜冷食的摊贩还在收拾,地上散落着菜叶瓜皮、鱼鳞鸡毛等杂碎,固定的店铺已经上了木板,准备歇息了。”读书人看皇帝脸上有失望浮现,连忙安慰道,“自然,市集散去时都是这个样子。等到晚上我们出门时,又是另一番模样。人头攒动,喧闹无比。各色买卖挤满了两条街道,牵儿带女、呼朋引伴前来游逛的人不少,还有人从老远的地方背来新摘的果子,赶来肥壮的猪羊。那些店铺也拆下门板,继续绸缎、鞋帽、铁匠等生意。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市集,但那番热闹,市集上那些人脸上的欢笑,却像过节一般。需要不断吆喝,不断推挡面前的人流,才能穿过市集重新回到官道上。”
“官道上冷清吗?”
“不算。总能听到马蹄声,也不时有马或马车迎面而来,或者从身后赶上。印象特别深的是,在市集的客栈里,我去马厩牵枣红马时,看到那里还拴着七八匹马,那些马个个精神抖擞,马厩里还有新鲜的散发出热气的马粪。到了官道上,也能在月光下看见道边的马粪,有的同样散发着热气,可见马刚刚跑过。虽然是在晚上,但还是感觉到了勃勃的生机。”
读书人停了下来,他看着两行泪水顺着皇帝的脸颊流到桌面上。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因而也没有拭去泪水,他反而耸动鼻翼,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象中闻到了马粪的气味。
“哦——”皇帝回过神来,他并没有因为失态而窘迫,他只是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请继续讲下去。通常而言,从南山到京城,走官道十二天就能到,但听说你走了十五天,因为什么耽误了?”
“是的,陛下。虽然开始一直走官道,虽然时间并不算久,路途并不算长,但是一路的景致、風土、人情却不断更迭变化。说出来您可能都不相信,我经过了普通的市集,也经过渔场、盐场,经过麦子堆积如山的磨坊、舟楫穿梭的码头,还经过只有一家客栈、朔风劲吹的荒漠。当我在那座仅次于京城的城市醒来时,几乎被它通天彻地的灯火欺骗,以为自己稀里糊涂地从一个白日睡到了另一个白日,亏得伙计把我拽出店门,让我看地上凌乱的影子,我才知道确实是夜里。当然,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在黑虎村。那夜的风特别清凉,我和枣红马都毫不疲惫,将家师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借着晨光继续赶路。等到太阳出来,显现它的杀伤力时,我们已经没有市集、客栈可去,只好去了离官道最近的一个村子,就是黑虎村。据说村里常有黑色老虎出没,危害人畜的性命,村里其他人都搬走了,只剩下兄弟三个的一大家子,看起来像是猎户。那家人见到我,说如果不嫌弃马厩旁的草堆脏乱,尽管住下。奇怪的是,当我拴好马,讨了口饭吃,要去马厩旁的草堆上睡觉时,发现那家人并无歇息的打算。那兄弟三个,加上他们的媳妇、儿女,十来口人,全部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人人一口碗,碗里倒满酒。无拘无束,无所畏惧地往嘴里灌酒。”
“他们这么喝酒,没事吗?”皇帝大吃一惊。
“怎么会没事?!我亲眼看到那个大哥喝到第二碗的时候,胸前忽然敞开了一个碗底大小的洞来,酒水汩汩流淌。一个小姑娘,喝着喝着,站起来,一下垮在地上,慢慢地连形状都模糊了。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些,大哥继续喝,小姑娘的妈妈端起酒来从她已经模糊的头上浇下去。他们唱着歌,喝着酒,没有人再理我,也没有人招呼我过去喝上一碗。刚开始我感到惊骇,然后热血涌起,要不是想到还要来见陛下,呈上家师的问话,我也想上前就那样喝起来,喝到没了形状,没了形状还请人记得给我浇上两碗。但我还惦记着自己的使命,便强行转身离去,躺在草堆上翻来覆去,耳畔响着歌声、酒声,迷迷糊糊又无比清醒。等我终于意识到天暗下来,夜晚再次来临,从草堆上起身,准备和他们道别时,那家人早已经全部醉倒在地,醉成了彼此无法分开无从分辨的一团,那些被他们喝掉的、洒落的、浇下的酒也已经和他们融为了一体。我在旁边站立了一会儿,然后牵出枣红马,翻身上马离去。”
读书人说完,停了下来。厚重的沉默从宫殿的四面八方涌来,堆在他和皇帝之间。沉默中,读书人感到越来越热,仿佛沉默的翅膀扇起了一阵阵热风。皇帝这座一直安居在那里的山,也有所松动,向下垮了一垮。
“你还记得他们唱的是什么吗?”
“听得断断续续的,不完整,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读书人酝酿了一下,并没有找到那家人唱歌的调子,就以吟代唱,“从水而生,得我躯体。从水而去,不悲不喜。”
“从水而生,得我躯体。从水而去,不悲不喜。从水而生,得我躯体。从水而去,不悲不喜。”皇帝喃喃了两遍,“好。好。好好好。接着说吧,你离开他们之后——”
“我离开他们之后,继续上路。一路上,我眼前都是那家人的样子,耳边都是那两句歌声。这样也好,接下来的行程有点恍惚,反而过得迅捷,而且离京城越近,沿途越发迟钝、萎靡,人们不等日出东方,就早早地躲进了屋内。见到的树木房屋,在晨光中也有些糊散,没有什么吸引人的。”
“果然是这样。”皇帝叹了一声。
“不止是这样,快到京城时,从那条官道通往城郊的长桥已经摇摇欲坠。是枣红马先感到危险的,它止住四蹄,在桥头徘徊不前。我看着星空下暗蓝的桥,觉得它随时可能垮掉,又觉得还能侥幸通过——毕竟,我已经离京城这么近了,绕到别的桥少说也得耽误几天,更何况,长桥如此,又怎么能保证其他桥完好呢?就是这么一犹豫,救了我。从我后面赶上的一支马队,有十来匹的样子,可能是骑马的人赶得急,也可能是马成了群胆子更壮,反正他们毫不迟疑地上了桥。然后,几乎没有耽误地,就听见一阵木折石断的声音,长桥坍塌,所有的石头、木板、桥墩毫无保留地滚入了江中。马队也是人仰马翻,迅速被江水冲走,来不及留下额外的声响。
“桥塌了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往回退了一些,上了一条差不多和江的走势平行的小道。走了两夜,终于望见前面一片通明的灯火,映照在一片墨黑的大水旁。天快亮的时候,我也走进了那片灯火中。陛下,您知道那是哪里吗?”
“白湖。”
“没错,白湖。不到季节,看不到连绵无穷如同海浪翻滚的芦花,但白湖还是那样端方,长水如练。夜色里,在湖边嬉戏、在湖里出没的孩子,他们发出的尖叫、笑声还是那样清脆,也许自从有了白湖就没有变过。”感到皇帝的整个人也沉静下来,不久前身体上垮下来的那部分在一点点聚拢,读书人停止了讲述,他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往下说吧。”皇帝静了片刻,说道。
“是。白湖和那些孩子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也仅限于此。当我走进白湖书院时,发现一切都和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样,也和南山书院不一样。不,我还没有走进书院,有人前来迎接我,当他问我‘早茶好喝吗?‘借住处那些人痊愈没有?这些话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个地方同样受到了您最近那道诏书的影响。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规则,当然,这也没有那么重要,他问出的那些话尽管意思不明,可大体能够猜测。所以我想,不说话也没有问题。果然,又出来了一个人,将我的马牵走,开始那个人则将我带到了白湖书院。书院的讲经堂里聚集着至少二十个人,那一张张憔悴的面孔告诉我,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他们焦躁易激动的神情也让我猜测,他们还深陷在某个话题里面,没有争论出任何结果。”
读书人正在斟酌词句,想怎么样尽快引入话题,身后却传来一声钝响,一回头,是他不久前进入的那道大门,分不清是右扇还是左扇,反正那里出现了一个窟窿。一阵敲打,门上的窟窿越来越大,大到足够让一个人钻进来。那个钻进来的人姿势怪异地一步一步挪了过来,大臣那张比起皇帝来说称得上瘦小的脸在灯光里慢慢浮现,他的右手拄着一支外面卫兵使用的长枪,让人很容易就顺着看清楚他的右腿已经齐膝断掉。
“陛下——”大臣不等气息喘匀,也顾不上君臣之礼,甫一走近,就颤声喊道,显然有一堆话都挤到了嘴边,但另一阵声音阻止了他。在读书人右侧,遥远的宫殿一侧,一阵没有来由的从轻到重由急到缓的声音啪地拍到了地上。宫墙上出现了另一个窟窿,随着窟窿进来的,是一团刀刃般刺眼的阳光,热气随之蝙蝠群一样扑进来。读书人顿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往外冒汗,连脑袋里的水分都在向外渗,以至于瞬间就昏昏沉沉,思绪乱成一团。
“陛下,孙先生有没有……”大臣更加惶急,如果有用,他一定早嚎啕大哭起来。
皇帝伸手阻止了大臣,他的目光在门与墙上的两个洞间逡巡,随后他把手边的那杯水往大臣那儿推了推,脸上浮现出由衷的放松的笑容。“读书人,不要着急,没有什么可着急的。接着往下讲,讲白湖书院的那些人,他们在争论什么。”
“是——唉——”就像是受到了皇帝那笑容的鼓舞,读书人也不在意自己的叹息是否会被另外两人听到,“其实也可想而知,讲经堂的案桌上放着一份手抄的诏书,正是您最近发布的那道——‘即日起,国中语言一律按反向偏移使用。偏移度视具体情境,由当事人自行决定,以因应局势变化。诏书旁边的另一张纸上,写着:热—冷—温(凉);东—西—西北(西南);生—死—忍(受)……一大堆,全是这样的形式,写着一些字,偶尔还有一些词。显然,这是他们按照诏书要求,在为现有的字与词寻找反向偏移的对应。实话说,我理解他们的困扰,那同样是我们的困扰,但我不认为那样的解决方案有意义。如果只是在原来词语的反义词附近打转,这首先证明仍受限于原有规则,更何况,这种方式的作用极其有限,部分形容性的、動作性的字与词还好,剩下的那些怎么办?更要命的是,诏书中说‘自行决定‘因应局势变化,谁来自行决定?是不是南山和白湖各有一套?甚至家师和我都可以各有一套?如果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交集,还有什么交集的可能?这些疑问在接到诏书的时候就有了。白湖书院的操作更是直接证明其中的,其中的荒谬。”
读书人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的表情、神态没有任何变化,再看看大臣,大臣正冲他狠狠地瞪着眼,那口型都快把“快点”“别废话”之类的话语吐到他脸上了。
“这么想着,我还是快速地将桌上的那份词语表翻了个遍。可惜,我没有在其中看到‘早茶‘喝‘借住‘痊愈这些字眼,因而不知道刚才接我的那个人,他是遵循了一份并不在桌案上的词语表,还是完全即兴地进行了偏移。如果是后者,倒是为我这趟出门,为我背负的家师使命增添了一份难以索解的诗意。”
读书人最后那几句话已经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剥落声了,墙上、屋顶、地板,甚至他们面前的这张桌子,都不断有小块的东西掉下、弹出、鼓起。那些脱离原处的东西就地棱角消融,形状模糊起来。越来越多的孔洞在这座宫殿出现,阳光像利剑一样捅进来,剑身还在里面拼命转动,使劲搅扰。
“陛下——”大臣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几乎绝望地喊道,“陛下,读书人说他背负着孙先生的使命……”
“你刚才说‘我们?”皇帝没有接大臣的茬,他还是向着读书人说的,“你说‘那同样是我们的困扰,你说的‘我们是指南山上所有跟从孙先生的读书人,连孙先生本人都包括在内吗?”
听到皇帝前两句话,大臣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下坠的力度和浑身的委顿表明,他不打算也不能够再站起来了。听到皇帝嘴里接连吐出“孙先生”,他尚能转动的眼珠又死死盯在皇帝身上,如同涸辙之鱼盯着天上的一朵雨云。
“是的——要不然家师也不会派我前来向陛下请教。”绕了半天,终于到了正题,读书人清了清嗓子,以便即将说出的话更加庄重,“家师让我请教陛下,偏移词语是否真的就能偏移事实。”
“词语。事实。词语。事实。词语。事实。”皇帝像是遇到了咀嚼不碎无法吞咽的碎骨那样,不断重复着这两个词,但大臣和读书人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神态并没有受困的窘迫,反而有点乐在其中的沉迷,似乎孙先生的问话可以供他咂摸,但并不成为问题。“你说,孙先生所言的‘事实是什么?”
大臣费了些力气才弄明白,皇帝是让自己说,他勉强整理了一下涣散的思绪,省略了谦恭,以干巴巴的甚至有所怨恨的语气答道:“事实明摆着:天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祸,日头强劲不可阻遏,再没有良策,全天下将被炙烤成水,东流归海。全天下,不分朝廷山野,不分贤愚贵贱。”
“对,你说得没错,这也是诏书里面提到的‘局势。”皇帝说着,忽然站了起来,猛地一挥右手,大喊“闪开”。他的手并没有碰到读书人,但读书人却受力一般往右踉跄了几步,与此同时,“咚”的一声,一块巨大的殿顶砸在了读书人方才站立的地方。读书人看了看堆在那里的殿顶,汗水和小块小块的皮肤、肌肉顺着脸和脖子不断往下掉。
“你们看到了,局势如此紧张。”皇帝没有再坐下,稍稍缓过神来的读书人发现,皇帝远比他想象得高大许多,只不过皇帝身上也像滑坡前兆一般,不断有东西石块、泥巴一样滚落。“早在我发出那道诏书的时候,大臣们都劝我,劝我不要扰乱天下,尤其不要扰乱读书人的心智,他们甚至预言,孙先生一定会阻止。是啊,最近这半年,我发出了一道一道的诏书,有的他们看得懂,或者自认为看得懂,以为我还在为局势想办法,还在拯救天下。他们看不懂的,也愿意照着这个思路来想,这没有问题,只要他们愿意相信。其实,我的每道诏书,又何尝不是为了让人相信?根据你一路的见闻,除了读书人,还有其他人受到最近这道诏书的影响吗?”
读书人摇摇头,他想说唱歌那家人的举止可能与这道诏书有关,可是琢磨再三,还是只能摇摇头。
“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战战兢兢,这些词都可以用来形容我这半年的状态——当然是在原有的,不偏移的前提下使用。”皇帝绕着那块巨大的殿顶走了半圈,观察它的瓦解速度,他还伸出右手,食指在上面捅了捅,又再伸进嘴里,咂摸了几下。
“天下如此辽阔,人员如此众多,所有的安危哀乐,我都得一力肩负,无可推卸,也无可怨尤。局势压迫每个人,需要我来缓解,但每个人的感受不同,焦虑的重点也就不同。所以,我不断发出诏书,看起来搅扰了全天下,实际上每一道诏书都只与特定的人群有关,只有他们会执行那道诏书,或者为那道诏书焦虑。无论如何,都是围绕诏书忙起来。《春耕精细诏》《匠人八法诏》《三餐准时诏》《适龄入学启蒙诏》……看似琐碎,无所不包,只是为了能把所有人都容纳进来,解除他们的恐惧,至少将恐惧延迟,直到恐惧背后的东西来临。当然,这首先是我的责任。但实际上,我也借此让自己忙起来,以缓解、推迟我的恐惧。”
皇帝的语气仍旧平缓,他的语速却在加快,仿佛这些话也必须赶在某个时间点之前说完。也确实如此。伴随皇帝话语的,是宫殿的瓦解加速。太阳的那把光之剑加快了速度、加大了力度,不断在宫殿上刺入、转动、拔出,刺入、转动、拔出。连地板上,都赫然出现了两个大洞,洞口倒是没有投过来阳光,但也明晃晃的。宫殿四处的窟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到处都有大块小块的石块、砂砾一样的东西掉下来,绵软得让人发腻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并不大,并不需要皇帝提高音量,但是却格外分散注意力,读书人需要一再晃动脑袋,才能捕获皇帝说的每一句话。大臣早已身体撑不住脖子,脖子撑不住脑袋,完全软在了地上,靠着斜视的目光追随皇帝的移动,以残余的半只耳朵听从皇帝的吩咐。
“陛下,您是说,您是说所有的这些诏书都没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为了让大家有事可做,以免闲下来胡思乱想,折磨自己?”大臣的嘴巴和舌头还在,说话已很含糊,不过还能分辨。
“难道孙先生没有看出来陛下的意思吗?他还派读书人赶来请教?陛下对孙先生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大臣这几句问得非常挣扎,到最后他都开始吐血了。
“如实地说,是这样。孙先生知道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偏移来势汹汹的事实。不过,孙先生也不是惺惺作态,他是为了他——”皇帝指了指读书人,一抬一放间,也能看出他的手臂全然无力,“他是孙先生座下最年轻的读书人,从未下过山。孙先生派他来,是为了让他沿途见见这个世界最后的面貌,也是为了让他有事可干。当然,孙先生还有另一层意思,是对我的体恤与支持。他知道,最后时刻,京城一定人心惶惶,咒骂、哭喊、厮打不绝,这些纷乱掀不起大的波浪,也毫无意义,但毕竟不是等待结局的最好方式。读书人的到来,可以当作为孙先生献上良策,凝聚众人的心,也迁延所剩无几的时间。”
说到这里,皇帝整了整衣冠,向着南山的方向微微鞠躬。读书人没有如常替孙先生回礼,他觉得皇帝说的是对的,可是又觉得事情太过简单。毕竟,一路上他琢磨的都是皇帝听到孙先生的疑问,究竟会如何回答。
“别想了。孙先生真有良策,何必派你昼伏夜行、骑马前来?又为什么不直接告知,而仅仅让你提出疑问?那个问题纵然有答案,现在也毫无必要了。”皇帝看穿了读书人的心思。
这时候,阳光积攒的威力终于到达顶峰。宫殿残余的部分歪斜着向一侧倒去,所有的附属构件,殿里不多的几件物品,也都倾斜着被宫殿的顶、墙、地挤压成了一团。这一团的空隙迅速被填满,里面的大部分空气被挤出,并在穿透宫殿时,发出“噗噗”的声响。
宫殿上的一个大洞刚好对着读书人和皇帝压下来,两人的身子虽然也被压住,迅速失去知觉,但他们的肩膀、脖子和脑袋好歹露了出来。读书人拼尽全力转动脖子,找不到大臣的身体,看不到任何一个卫兵的踪迹,他的脸上、头上越来越空,感到了空气填充过来的凉爽。再看看皇帝,也已经掉了半个脑袋、两只耳朵,脸上也快糊成一团,将要无法分辨。
读书人终于敢抬起头,直视致命的太阳,光之剑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的绝大部分视力,世界在他眼中分层为黑、暗与微暗。这时他感到整个世界在震动,不断被抛起又被接住的震动,那震动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然后他听见皇帝嘘了一声,皇帝说:“你听!”
最浓的黑暗出现在读书人的头顶,遮住了他的整个世界,遮没了世界的层次。
黑暗中,读书人聽到了世界给予他的最后话语,他此前从未听闻,此后也不必听到的话语,那是本源性的话语。那个声音说——
“爸爸,吸管。”
自问自答
小说的想法怎么来的?
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有首著名的诗《冰淇淋皇帝》,这首诗意象众多、暗示丰富,充满了各种解读的可能。比起内容,我更迷恋诗的题目,它由两个词语构造了纯粹的童话般的张力。我也想逆史蒂文斯而行,径取题目的字面意思,让一个冰淇淋国家来到阳光下,看看他们的皇帝将如何应对。我希望,这篇小说能颠覆诗里那句“让是成为似乎的终曲”,而让似乎成为是的终曲。
如果你是冰淇淋皇帝,面对天下的融化,会做什么?
不会有人比小说中的皇帝做得更好了。他克制、尽责,忍受着融化至于无的想象折磨,全力减轻臣民可能感受到的恐惧。到最后,他也只是表示“噤声、听”,不吐露一句怨言。如果是皇帝,我同样不会残忍到将真相公告天下,可也达不到这么平静的圆融境地。我会尽可能让臣民们狂欢起来,自己则星夜兼程,赶往南山书院,和智慧的孙先生一起,讨论关心的问题,直到一切终结。
如果你是最后说话的孩子,
知道手里的冰淇淋发生了如此心碎的事,会做什么?
如果是个光明童话,孩子会尝试拯救皇帝和他的臣民,他也一定能成功;如果是个暗黑童话,孩子会吸食得更加欢畅,心满意足。在确定自己更偏向光明还是暗黑之前,我会先站在原地,替他们挡一阵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