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连载·一

2018-01-31 00:16李焕然
南风 2018年16期
关键词:老太爷梅子欧阳

◎文/李焕然

◎图/水色花青

自序 《太平年》是我的蝴蝶

我常常在想,我能在这个我所活过的世界上留下些什么,这个短短的问题,让我禁不住地想,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那么多的人,有些人仿佛从出生就能看到他们生活的结尾,平凡的出生,渐渐成长,渐渐感悟,然后满意地叹息一声,尘归黄土,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时光渐渐逝去,他们的骨骸与泥土融为一体,渐渐消失,就如同他们曾经存在的记忆,在某个树影斑驳的夏日,被穿梭在空气中的炙热阳光付之一炬,从此无踪无迹,残忍地,决绝地,好像他们从未活在这里过。

我唯一想知道的,是我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成为我活过的证据。

我最崇拜的作家张爱玲有写过一篇很独特的小散文,名字叫做《爱》,其中最感慨的是这一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我说不清楚这种相遇与别离,也许是因为下一秒将要出现在生命里,不论是相遇还是别离,都是完全的未知,而这其中的等待,则被期待与恐怖融为一体,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种有价值的等待。

被等待的感觉总是幸福的,更重要的是,这是个有希望的等待。

如果我的生活中存在这种等待,我想我是愿意接受的,且不论它结局如何。这种等待,像蝴蝶。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这场渺茫的寻找,无际,无限,无垠,唯一的线索就是:“我记得,你曾经在这里。”

所以,如果要我回答,在这有限的生命里,我到底希望留下些什么呢?我想我要留下我的蝴蝶。

完成《太平年》这部小说,零零总总算起来,有接近一年半的时间。在我看来,这本小说故事性并不是很强,主要的美感在于时代和情境的描写,贯穿整本小说的重点是“往事”,其质感更像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怅然若失”。所有的怀恋都在过去,所有的悲喜都是无奈。也因为如此,我最终还是不愿过度的用太多“留之无味,删之可惜”的篇幅来扩张情节,我更希望这本小说一直保留着这种淡淡的哀伤,在记忆里戛然而止,留下一种徒劳而无力改变的失落。

在《太平年》的章回题目中,我借用最多的是纳兰性德的悼亡词,王国维说,“纳兰词独具纯情锐感,不假工力,直指本心”,我一直很喜欢这句点评。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这一句还是中学的时候,那时年纪小,只有些不知所谓的期期艾艾,并不能懂得其中深意,直到我渐渐长大,心境越来越不一样的时候,我才愈发感到王国维用词的敏锐,“纯情的悼亡真心”,这不仅仅是纳兰词的魅力,更是《太平年》这部小说的立意所在。

我用尽全力,想要用我的语言创造一个干净而纯粹的感情世界,哪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太平年》里那些所谓的真心,我唯一的心愿仍旧是,当一个人沉浸在《太平年》的故事中,他会相信,起码在《太平年》有限的小说世界里,能看到现实生活里缺失已久的,那一点真心。

第一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算到这年耶诞节,媮西到香港已满两年有余了。

香港素来湿热,常常一天里要淅淅沥沥的下好几阵雨,从前不惯用伞具的媮西,现今也会随身带把印花小伞,以免还未到课室就被淋得透湿,潦倒如同落汤鸡,这种滋味,媮西自认经历一次也就够了。原本从校舍到课室的路并不太远,柏油山道也修得平整,但因学堂建在山间,校舍却在山脚,如此一来,媮西每次上课便要蜿蜒地沿山道绕几个弯,在两侧蓬勃的树木夹出的山道中穿行,抬起头来,连水蓝的天也被层叠的枝桠割成了一格一格的几何图形,有时走得久了,会恍惚分不清前方隐约的浅蓝到底是天还是海。

每次下了课走回校舍,媮西都会薄薄的出一身汗,山风一吹,会冷得打个激灵,媮西便在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长袖白毛线衣,像其他爱时髦的女孩子一样,比起旗袍,媮西也更爱洋装,但为着经济的缘故,没有特别的场合,她绝舍不得穿那仅有的两件洋装。香港的生活程度一天天的涨,媮西最初从北平带来的财物,用的用,当的当,需要好生计划才能供她自己读下大学。

香港之于媮西,是异邦人的避难所,是这座最南端的小城,在媮西最艰涩的日子里,恰好地递去了救命的良药。北平之于媮西,是又抗拒又向往的矛盾体,是她曾经决绝离去的故乡,却在异乡疯狂的思念当初那个决绝的城市,这种思念的源头,迷蒙的,模糊的,夹杂着淡淡的迫切,在媮西的心底生了根,发了酵。香港的春来得早又去得晚,不到三月便能开出满山的杜鹃花,山间风急,往往一阵风过便有大片大片的火红在细雨里飘舞,簌簌落落,仿佛落也落不完,红也红不尽。媮西经常走着走着,就被纷纷扬扬的花瓣迷了视线,每当这时,媮西总是想起故乡的雪,那年北平的雪花也是这样,走在路上会被翻飞的风雪蒙了眼睛。

媮西回到校舍,发现苏墨棋还在睡着,媮西不便打扰她,便脱了线衣随手搭在椅上,懒懒的侧卧着歇在床上,不觉中竟睡了起来。朦胧中媮西觉得鼻翼发痒,用手拍扇几次都做徒劳,媮西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张开眼睛,便看见苏墨棋那笑成月牙似的绿幽幽的眼睛,手里拿着一只芭蕉叶茎笑得七上八下。苏墨棋淡绿的眼睛衬得她的肤色愈发的白,而那白又与中国人的白自不相同,那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苏墨棋不过十七八岁,可她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毛,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使得她美得带点成熟的肃杀之气,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分主要来自母亲一脉。苏墨棋被华人母亲一手养大,对黄皮肤的女孩子总是显得格外亲热,对媮西也不例外。

苏墨棋咬着她不甚流利的腔调道:“我可不是故意闹你,今天有人寄了包裹来,喏,就是这个。

墨棋递过一只用棕油纸包裹的四四方方的纸盒子。

媮西好生奇怪:“哦,是谁送来的?”。

墨棋回答:“我只见到邮差,一见是你的,便接下了。”

媮西点头。

墨棋又问:“耶诞舞会我替你约了一个很好的舞伴,你一定会中意的,你答应过我就一定要来的,不然那人会怪我放鸽子。

媮西胡乱答应着,心中却在疑惑那个包裹的来历,自从季家老太爷故去,主动联络她的人越来越少,媮西心下奇怪,仔细拆下包裹。那包裹却异常精美,里里外外一层又一层,媮西拆得十分费力,在最后一层棕油纸拆去后,媮西盯着那包裹呆呆的愣住了。那是一个青色的裂纹小瓷罐,罐顶端上嵌着一个白玉小鹂莺,活灵活现。媮西拿手指轻轻的抚过罐顶,只觉冰凉沁骨,打开盖子,罐子里竟是满满的青梅。

媮西的指尖颤抖了,她遇见了往事。

媮西还记得,那年北平的深冬,下了很大的雪,一个天色阴郁的傍晚,媮西双脚盘坐窗边,随手读着月报上的新刊,抬眼便能望到将落的夕阳,窗沿边一样摆着个裂纹青瓷小罐,里面半满着乌红的梅子干,媮西其实早腻烦了梅干,可现下时节,要买到新鲜的梅子实在难得,因而虽万分恼人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待到入了夜,街上更显肃杀,在这样的天气里,电车早已停运,偶尔会有车夫驾马急急驶过,远远就能听见马蹄打在雪地上哒哒声,车轮在雪上走得艰难,马匹发出的沉重呼吸,瞬间便冻成了长长的白色的雾气,要好一会儿才能消散。寥寥行人也都穿得厚重,一只皮靴闷闷踏下去,会在蓬松的雪地上陷进去好大一截,再踏出的靴子便沾满了小小的雪粒,和靴子边沿的绒毛黏在一起,一进屋门便会软软化掉。

这年十五岁的季媮西还在为学校的功课发愁,慧文女中是新式中学,教会的氛围浓厚,仿照西式学堂也开设了英文和科学,要是没有这场雪,媮西本该在这天参加科学课的学期测验,但因大雪封城,学校也因此停课,将测试改在了来年春天的新学季,为此媮西暗自窃喜,总算逃过了这磨人的测试,再看窗外的大雪,倒也没有觉得厌恶,反而生出了几分喜爱。

这天晚饭后不久,天光早已暗下,门房刚刚将大门上锁,可没过一会儿,又匆忙遣人来报,说是有人来访,按着季府一向规矩,晚上是不时兴出门做客互相走动的,如若晚上来了人,那多半是一等一的急事,从前革命军没来时,偶尔遇上宫里哪位得了急症,也会连夜要请季大夫,再要么,就是哪户亲友死了人,这才遣人来知会。

里间暖房里,季老太爷正歪在软榻上闲读,老太爷已过花甲,可须发却未尽白,一张稍嫌窄短的扁圆脸,常拄紫檀木拐杖,黑绸马甲上镶着一圈貂毛领子,最外的扣子没有扣合,散落的半截貂毛垂在肩颈上。

小厮来报时,季老太爷刚掷下茶杯,茶水似是有些烫口,他不耐烦地清清喉咙:“是谁来了?”

门房的人双手递上一封三折短信,季老太爷紧着眉头,将信拿来,先是匆匆一略,旋即又细细看罢,之后便一叠声的喊人:“快请,沏新近的碧螺春。”

下人们见状也知是贵客到了,一个个步履匆匆,老太爷显然是着急了,拄着拐棍在上房里踱了一个来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道:“季全,叫上媮西,让她换身衣服,去客室,宜忠和宜清那里自不必说,明日大宴,一早再去知会他们。”

季全回道:“大老爷和二老爷早已得到传话儿,刚还遣人来问要不要重新摆桌设宴?”老太爷拿拐杖笃了笃地,眉心微皱:“告诉他们,不用多心,明日前来赴宴即可。”

季全道:“是,老太爷,季全当下就去。” 管家季全是季府的一把手,从小时就做季老太爷的小厮,算起来,这已是季全在季府的第四十个年头了。

季全到时,媮西正在窗边读书,牡丹灯罩里的烛火发出噗的轻响,烛光摇摇一曳,忽闪了下,媮西便听得外间有人问张妈:“三小姐可睡下了?家里来了贵客,老太爷急着要找三小姐呢。”

张妈本是媮西母亲陪嫁来的女佣,母亲去世后,张妈不愿再回姑苏,便留在季府照顾自己本家小姐留下的小小姐,张妈人善厚道,却也没什么主见,遇事总爱大惊小怪,但媮西明白张妈是为着她好的。媮西住的西苑是一幢三合小院,中间的三进大屋做了媮西的卧房,虽隔着一进中屋,媮西还是能些微听到张妈带着姑苏口音的回话:“小姐还没睡下,我这就去叫,只是这个时辰了,竟还有客来?”季全忙着催促:“听说是南边来的人,久没见老太爷这样急了,你快去叫三小姐罢,待小姐穿戴整齐便速来客室。”

张妈嗳了一声便小步急急走来,张妈的脚缠了足,总是穿旧式的绣花布底鞋,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媮西听得耳熟,从脚步声就知是张妈来了。张妈考量许久才替媮西挑了件浅鹅黄绣蝙蝠的夹棉旗袍,袖口和下摆用金线镶了边角,颈上的扣子用珍珠替了,配着灯烛照映,更衬得媮西娇嫩,似是能在一双杏仁眼里看出灵气来。

媮西到时,季老太爷已同来客絮絮讲了好些话,见到媮西进屋,那客人赶忙起身,媮西见状便行了个旧式的请安礼,老太爷摆摆手示意媮西坐到他身旁的位子去,旁边侍立的丫鬟早已新上了一杯茶水到媮西面前,媮西见装茶的是那套少见的青瓷盖碗,盖尖嵌有翡翠,便知这定是姑苏新近的碧螺春,待媮西坐定,季老太爷便转首向来客道:“林哥儿,这是我孙女媮西,你们曾见过的,可还记得?”

那来客回道:“自是记得的,三小姐长大了,但旧时的模样却没大变,还是一样秀气的眉眼,不知三小姐可还记得在下?”

媮西这时才细细打量起祖父的贵客,对面的年轻人剪着新式的短发,墨绿的西装有些微皱褶,看得出是经过了长途奔波,他一双眸子黑得像碳,乍一看不过二十上下,像个刚出大学堂的学生,但他气质沉稳老成,又远不止二十而已,媮西只觉似曾相识,又不好冒然妄言,竟愣愣的呆住了。

季老太爷轻声一笑,柔声道:“傻孩子,这是欧阳家的少爷,论辈分,你该叫二哥。”媮西心头訇然,竟真的是他!

怎可能忘记了,媮西十岁那年正赶上祖父做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家里上上下下都忙得措手不及,两个堂哥也不愿陪她玩耍,媮西一人越发觉得无趣,却没成想在寿宴的傍晚,季府的大门口停下了部黑色的汽车,车子上下来了一位先生。媮西只听到祖父直呼那位先生做欧阳贤侄,之后的几日这位欧阳伯伯一家在季府小住了几日,可奇怪的是他们的其中一位公子无论何时总以纱巾遮面,只留出乌溜溜一双大眼睛。

一日,媮西恰巧经过客房,见到王妈带着几个眼生的丫鬟在打扫碎掉的茶具,地上一滩棕黑色的污渍,嵌花的白釉瓷杯裂了几瓣,媮西凑近一闻,只觉一股浓重的药苦味呛进鼻腔,不由得连打了几个阿嚏,王妈听到声响,回头一望:“三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媮西小嘴一撅,小小的手捏住鼻子,瓮声瓮气的说:“王妈,好苦的药味!”

王妈忙扔下手里的活儿,踱着小脚去拉媮西:“小姐哟,这里是客房,你小心走丢了都没人晓得,快跟我回去罢。”王妈一面扯着媮西往前走着,一面回头嘱咐着:“等下扫完了,可别忘了给欧阳少爷重煎一副药来。”

丫鬟们闻声问道:“那要是欧阳少爷又摔了药怎么办呢?”王妈扯大了嗓门:“那就再煎一副!”媮西听得奇怪,歪着头问:“王妈,是谁不喝药还砸碗?”

王妈听得眉头一皱:“还不是欧阳家的那个二少爷,刚出完痘就不吃药,十几岁了还不懂事,和咱们的大少爷真是没法比,唉。”王妈原是大少爷季玮东的奶妈,玮东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厮侍女,王妈便不再贴身伺候,在大夫人房里做活儿,这几日老太爷做寿,府里人手紧张不够忙活,王妈便也帮着分担。

媮西仔细闷头想了会儿,猛地粲然一笑:“他不吃药是不是怕苦,我有法子能让他不怕苦,王妈,你让我去跟他讲讲罢!”

王妈闻言紧着加快了脚步:“哎呦我的小姐,这个乱子你就别去搅合了,快跟我回去罢。”

媮西撇着嘴,不情不愿的被王妈扯着走远。

第二日一大早,就听得西苑上下吵吵嚷嚷,鸡飞狗跳,季全匆匆赶来,问了一圈才知原是三小姐急着要吃冰梅子,可正值入秋,天气一天较一天更凉,人人都在忙着加衣,哪里去找冰梅子。三小姐正在兴头上,不找来冰梅子不罢休,竟要撸起袖子自己去树上摘梅子,最后惊动了老太爷,只好让季全带人去西山上打了一桶泉水下来。人间芳菲尽,山花始盛开,西山的泉水当真冰冽沁爽,浸下去的梅子不到一炷香时间,拿出来就清凉可人,一口下去,从舌尖到喉头,酸酸甜甜,冰凉生津,媮西馋嘴,吃了一个又一个,直到被张妈喝住,说是再吃就要闹肚子了,媮西才恋恋不舍的将手从梅子碟中挪开,张妈正要收拾,媮西突然叫道:“张妈,我还想要一碟冰梅子,你再给我一碟好不好?”

“小姐不能再吃了,也不看看都什么节气了,哪里还能吃这种凉东西,会病倒的。”

媮西仍然执拗:“张妈,求你了,就一碟,我不吃,求你再给我一碟罢!”

“你不吃,还要一碟做什么?”

媮西窃窃一笑,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想拿去给旁人也尝尝,好不容易才冰出这点梅子,我也想让哥哥们尝尝看,我的好张妈,求你了好不好。”

张妈最疼媮西,从来看不得她耍赖撒娇,在媮西一番磨叽之下只好点头:“那好罢,就给你一碟,记得告诉少爷们不要多吃。”

媮西一见目的得逞,即刻就暴露了本来面目:“是是是,我都晓得了都记住了,快给我冰梅子罢!”

看见媮西抱着冰梅子像抱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连步伐都轻慢了许多,张妈不觉笑了。

媮西踩着小步,慢慢走回了昨日客房摔药的地方,远远便望见一蓝衣少年倦怠地倚廊而坐,他身量还未长足,有着成长期少年常见的瘦削,头发考究的细细梳起,三七开分,那月白的薄绸子西式外套被他随意丢在一旁,他的面目因面纱遮挡而看不真切,只觉一双眼乌黑透亮,神气十足。

媮西悄悄走进他,轻声问道:“你今天还是没吃药吗?”

少年显然被吓了一跳,眉目一横,更显双眸漆黑:“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多事鬼!”

“你这人真奇怪,说话这样没有道理,还凶巴巴的!”

“我说我的话,要你管!”

媮西也觉恼怒:“你娘亲难道没教给你如何说话吗?我是好心来看你!”

少年怒气更盛:“我娘亲从未管我,我要怎样说话便怎样说话!”

媮西怒叱:“你这样没有教养,你娘亲定是厌你至极才不愿管你!”

少年腾的一下翻身跃起直逼媮西面前:“我警告你,快收回你的话,我看你才是没有娘亲管教的孩子!”

媮西只觉五脏沸腾,心里百味杂陈不知如何言说,憋红了脸才冒出一句:“我本来就没有娘亲管教,我娘亲早就故去了!”

那少年见媮西满脸涨红,又闻其言,竟一下也憋红了脸:“我又不知你娘亲故去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憋胀着脸,沉默了几秒,竟噗的一声同时大笑了出来。

少年笑的连呼带喘:“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你的脸,简直像个红番薯!”

媮西也不示弱,连笑带说:“应该你先看看你自己的脸罢,和猴屁股似的!”

少年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满嘴屁股屁股的,知不知羞!”

媮西回道:“那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少年好似噎住了一般:“你......!”

媮西见他语滞,赶紧说道:“你到底吃药没有?”

少年的眼神仍怀戒备,却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你到底是谁,你是干什么的?”

媮西拍拍自己怀里的小瓷碟,俏皮一笑,嘴角的小酒窝粲然一绽:“我是季媮西,我是来送宝贝的!”

那少年突然抓了抓额头,面颊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什......什么宝贝?”

媮西掀开瓷盖道:“你尝一颗看看。”

少年将信未信,将疑犹疑的用手指夹了一颗小小的梅子,迟迟不放入嘴中。

媮西看的直要流口水:“你倒是快吃啊!”

那少年看到媮西那急赤白脸的样子,不禁一笑,大口嚼了一颗梅子,只见他眉头紧皱,快速咀嚼了几下,突然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犹如拨云见日,云开雾散,大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竟如此可口?”

媮西狡黠一笑,眸中眼波流动:“这可是我最爱的宝贝,冰梅子,有了它,什么难吃的苦药我都吃得下,不信你试试!”

那少年似意犹未尽,又一连吃了好几颗梅子,媮西看的焦急:“哎,你别一下吃这么多啊,张妈说了,冰梅子不能多吃,吃多了要生病的。”

少年不理,又两口吞下几颗梅子,看着所剩无几的梅子碟道:“这冰梅子你还有吗?”

媮西道:“夏天的时候要多少有多少,只是现在节气不对,只能用山泉水来冰镇梅子,很辛苦的。”媮西顿时神色失落了下去。

那少年道:“别担心,我帮你去打山泉水,到时候咱们想吃多少冰梅子就有多少冰梅子!”

媮西眼睛一亮:“真的!可是…张妈说了,冰梅子不能多吃。”

少年不屑的一摆头:“哪里那么多废话,你就说,你是想吃还是不想吃?”

媮西一阵犹疑,还是点头大呼:“想吃!”

少年开怀一笑:“好!那首先我们需要找到新鲜的梅子,你知道哪里有吗?”

媮西猛地点点头,又猛的摇摇头。

少年看的直皱眉头:“我看你这人才是真的奇怪,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媮西解释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我告诉你梅子在哪里,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少年不耐烦的催促道:“还是这么多事,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媮西道:“我告诉你梅子在哪里,你就要答应我每天都好好吃药。”

那少年显然是未曾意料,一脸惊异。

媮西急忙问去:“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相信我,你吃了冰梅子就不怕药苦了!”

少年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回道:“好......好罢。”

之后的许多日里,媮西和欧阳二少一起为非作歹,简直逍遥自在,好不快活,竟成了府里出名的两个小魔王。他们一起在小池塘边捉蜻蜓,喂金鱼,揪鹦鹉毛,去厨房偷吃烧鸡,乱扔骨头,欧阳二少还用柳树叶子给媮西编了一只叶片蜻蜓,栩栩如生。媮西欣喜若狂:“真好玩,

你还会编更好看的吗?我还想要一只小黄鹂!”

欧阳二少不耐烦地撇撇嘴巴:“你这人要求还真多,编个黄鹂可需要好大功夫呢,不是一般人编得成的!”

媮西急急问道:“那你能编成吗?你肯定行是不是?”

欧阳二少表面一副毫不在意,嘴角却还是悄悄牵起了一抹笑意:“那是当然!”

这两个小人还偷溜去了西山扛回一大桶泉水,泡了满满一钵的冰梅子,吃的两人一同上吐下泻,被大人们指责得体无完肤。他们俩拉肚子拉地腿酸脚软,凑到一块儿时却还没心没肺地哈哈笑着策划着如何去做下一次的冰梅子。

欧阳家只在季府留了半月,转眼就到回程的日子了。启程这天,二公子早早就在季府门口候着了,左顾右盼,生怕错过了哪个前来送行的人。可他左等右等,要等的人还是没来。等到汽车都已到位,只待父亲一到就可以直接出发了,二公子要等的人还迟迟未现。就在他将要放弃,刚迈开步子要上车时,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匆匆而来。二公子顿时眉开眼笑,迎着那飞奔而来的身影走去。

媮西急急跑来,额上微微冒着汗,气还未喘匀就将一只青瓷小罐塞进欧阳手里:“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冰镇的梅子,我没吃完,省出一罐给你,你也要省着吃,你回南都去了以后就没有西山的泉水了。”

欧阳一语未发,僵硬地将一只叶子编的小黄鹂塞进媮西手里。

媮西惊讶地叫道:“你真的编出小黄鹂了!”。

欧阳不知怎么的了,说话突然支支吾吾起来:“下次……我……我们再见,我也要用一罐冰梅子换你…换你一件事。”

媮西疑惑:“什么事?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还未等欧阳回答,送行的家人已陆陆续续走了过来。

二伯母见状调笑道:“瞧瞧三小姐这依依不舍的样子,我看一桩喜事是八九不离十了,不如早点让老太爷做个主,也省得三小姐在这梨花带雨了。”

媮西虽小,可二伯母话里有话也听得出一二,一时间,又羞又恼,又不舍又难过,百感交集,媮西竟一字都说不出来,一低头,红着脸庞向西苑跑去,在场众人都被媮西的小情绪逗得笑了起来,又有人去调笑小欧阳:“二公子,三小姐这是害羞了,你还舍不舍得回去啊,要不要追过去看看三小姐。”

欧阳二少闻言也恼羞成怒,啪的打开车门径直坐上车去,倒是一副壮士一去不回头的决绝姿态。众人见状觉得自讨没趣,便也渐渐转了话题。可如若媮西这时能转身一看,就会发现,那个面色薄红的少年正透过车窗用目光去追她的背影。

暮色西斜,媮西的身影被夕阳拉伸得好长好长,影子上迷蒙地笼着一层橘色的光。

幼年的媮西就这样在回忆中淡淡远去了。

此时,她耳畔轻轻传来一声低低的问询:“三小姐,在下这次来得匆忙,不知三小姐对在下准备的礼品可还满意?”

媮西却并不接话,直直问道:“你还爱吃冰梅子吗?”

那欧阳公子愣了一愣,微微挑眉:“冰梅子?我倒是很爱青梅的口味,三小姐喜欢冰梅子?”

媮西心里一阵失望,他竟然忘记了。

他竟然忘记了她和他的冰梅子。

下期预告:

往事和远方,要么马上走,要么永远留下,这一晚的梦里,媮西和往事之间,只有阳光刚刚好,还迎着风,风里好似仍夹杂着那些已经陈旧了的青梅的香。这夜星光极好,暮春的冷意被晚风一吹,冰凉凉拂面而来,媮西披着厚重的大衣,疾行在寂静的回廊里,暗红柱子映着微蓝的月光,黑夜的奇异与危机更加迫切,媮西能感到自己胸口间重重的心跳。望到他的一瞬间,一切的忧愁都不算数了,她笑着向他道:“林哥哥,你几时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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