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玲
我人生的记忆始自1979年春的一个午夜。在那之前,意识一片混沌;在那之后,似开天眼,晓了事。
那是我当姐姐的开始。刚出生的弟弟躺在妈妈的怀里,我坐在红木大床的深处,望着这个陌生的至亲。那时的家只有十几平米,潮湿又阴暗,没有一个家庭有独立卫生间,洗漱、如厕等都要在公共空间进行。每晚临睡前,我会默默向月亮祈祷:不要起夜。因为着实害怕醒来,那是耗子一家撒欢的时间。它们啃床脚、在蚊帐顶上打滚,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我与一米开外的那只痰盂之间,似隔着万水千山,漫漫而恐惧重重。
1986年,爸爸从西藏军区转业进入石油系统,我们举家搬迁至川南矿区下辖的一个小小化肥厂。解放牌敞篷车拉着我们的家当,颠簸了六七个小时,才抵达这个离乡村比离城市更近的地方,它的铁大门两侧,写着“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它的进场道路梧桐夹道,绿荫密布;它有篮球场、乒乓球台,有食堂、澡堂、幼儿园;它完完全全是个独立王国。东边的厂区机器轰鸣,日夜冒着蒸汽,产出希望和收获;西边的生活区,热气腾腾,一到饭点,便此起彼伏着“某某某,快回家吃饭了”的呼唤,这里产出的是人间烟火和现世安稳。
当被晕车折磨得面色惨白的我,得知我们的新家就在眼前那栋五层单元楼的二楼时,真的兴奋得快要昏倒。我和弟弟在这套两居室里蹦来蹦去,不止一次去视察卫生间、厨房,第一次觉得原来我们也可以过上小人书上写的生活。起夜的噩梦,从那一天起终于醒了。那年,我9岁,弟弟5岁。
母亲向邻里打听的第一件事是学校。当母亲领着我们去离厂最近的乡村小学报到时,懊悔开始翻腾。一眼望去,学校就在破败的寺庙里,僧舍是宿舍,大堂是礼堂,佛龛仍在,金刚旁立。与父亲同期转业的战友遍及各条工业战线,他们写信安慰父母:山窝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
早上6点半,厂里的高音喇叭吹响第一声起床号,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中,一个个家开始苏醒。它同田间升起的薄雾、喷薄而出的红日、以及漫天的朝霞,还有食堂里馒头刚出锅时飘出的香味,成为我念念不忘的那些年的“早”。
7点半,广播里又传出嘹亮的号角,上学的孩子们出发了。大哥哥大姐姐、小弟弟小妹妹,一拨拨像林间的雏鸟,成群结对行进在乡村公路上。这一路,鸟儿要捡拾的是麦粒,而我们是习得如何撵狗、如何抄近道,还有在雨天灵敏地躲避疾驰而过的车辆溅起的泥汤……这条路,一天要走4次,我走了4年,弟弟走了7年。
春天里,我们穿过油菜花的包围,夏天里,我们追着蜻蜓跑。顺手摘点田坎边的胡豆,再捉点田里的蝌蚪、鱼苗苗。桑葚成熟的时候,一个个乌着嘴巴回家。秋天和冬天残存在记忆里的,无非是飘零的梧桐叶、呵出的热气还有空空稻田里结出的冰棱。
学校的佛龛拆了,开始建校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上半天课,向课本学了些什么记不得了,只記得向大自然学了些什么、向生活学了些什么。跟着妈妈去赶集,就观摩她挑挑拣拣、讨价还价、认秤算账,捏着小镊子拔鸭毛桩桩,煮饭、洗衣、大扫除,偷偷地烤香肠……时间好像未曾浪费过一分一秒,就算隔着30多年的光景,都能看到日子熠熠闪光。
厂里有时会放空,氨气刺鼻的味道横亘在上学路上,全厂的孩子都会屏住呼吸,以最快的速度冲破这霸道的包围。也有时停电、停水、停气,以至到了饭点,家家户户都无精打采,直到一辆北京牌213载着水、干粮而来。大家一拥而上,热热闹闹领走属于自家的份额。那时我才知道,还有一个更大的独立王国叫做“矿里面”,它是小小化肥厂的靠山。
12岁,我去矿里面的子弟校上初中,同学们来自矿区所属的大小单位,他们的家勾勒出矿区的轮廓,远则几百公里,近则咫尺之遥。每逢周一朝会,校长都会传达矿里的重要精神,理不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1995年我高中毕业,厂里光景江河日下。广播似乎也变得有气无力,再没有任何生产快讯从里面传出;而中央到地方的新闻却每天都在提醒生活在这里的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没多久,大礼堂开大会宣布厂子转型,曾经要靠批条子才能买到的化肥一夜间成了累赘,越生产越亏损。东边的厂区死气沉沉,连刺鼻的氨水味儿也抛弃了这里。
那些年,父母的眉头越皱越紧,盼着我们快快长大,捱过这难捱的时光。
唱着《从头再来》,看着邓小平离世、香港回归,化肥厂终于壮士断腕般地进行了一次改制,然因与市场脱节太久,元气耗尽也追赶不上行业的变化,彻底停产。开会的大礼堂成了麻将馆,干部工人打成一片,在一个桌子上斤斤计较;织毛衣的女人越来越多,因为好打发时光。厂里的广播再没有响过,慢慢锈蚀。暮气沉沉笼罩着这个曾经欣欣向荣的地方,它不可避免地衰落,被时代抛在了身后。
曾经意气风发的父辈们眼见着衰老,“工作”这个词彻底淡出了他们的生活。那些年里,我大学毕业,回到石油工作,结婚生子;弟弟大学毕业,远走南方。父母从爸爸妈妈变成了外公外婆,家的接力棒递到了我们手中。
2000年,四川石油管理局重组改制,川南矿区一分为二,本就羸弱的化肥厂再也没了靠山,厂里大部分“老人”提早过上了退休生活;2004年,四川石油管理局再次专业化重组,我所在的单位搬迁至成都,我把父母也带到了成都。妈妈常感慨,说自己做梦也没想过会在省城生活,有车有房;更没想过儿子会成为一家大型民企的高管,满世界跑。
同样,捱过艰难的化肥厂终于在城市化进程中焕发生机,因毗邻长江且接壤一个国家4A级景区,地价翻番,今非昔比。中心城市通往这里的快速通道将它融入未来的新中心,没有离开过厂子的人,每家每户都置换到一套电梯公寓房。厂没了,但新生活来了。
从我记事起的这近40年,我们的企业、我们的家、我们的父母、我们自己,毫无例外地经历着相似的经历。有经济学家曾说,中国正在驶过“历史的三峡”,作为船上人,这沿途险峻、奇绝倨傲尽收眼底;这浊浪排空、月涌江流也尽在心间。只是不知不觉间,眼前豁然开朗,我们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和自主。
习近平总书记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新,让最平凡的你我在努力之后能看到希望;这新,让墨守陈规无处躲藏、混吃等死再无土壤;这新,让每个人与世界互联互通、同频共振。而一切的起点,指向改革开放!
父母说,这样的好生活,值得再过上40年。我说,幸好生在这个时代,与改革开放共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