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凤
马 姨是我家东边的邻居,和我家隔着一条小水渠。
马姨比我妈大二三岁,木讷寡语,慢性子。马姨守旧,挽了一辈子发髻,穿了一辈子黑色大兜襟衣服。我妈急性子,话多,破四旧剪掉长辫子之后一直是齐耳短发,两边用两个卡子别住,黑色、艳色衣服都穿过。她们两个性格迥然,但在生产队上最能合得来,大集体时干活经常在一起,薅草、割麦子、插秧都紧挨着,马姨手慢,我妈麻利,上来早就搭把手,帮帮她。马姨针线活做得极细详,我妈常和她讨教做鞋、锁纽扣、缝棉衣的巧道,冬闲时她们串门子坐在热炕上,盖个小被子,捂着脚,一边做针线活,一边东拉西扯闲聊,过年两家烤馍馍、炸油果子都合在一起。
马姨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女儿彩彩和我同岁,大人合得来,娃娃自然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大人干活时,我领妹妹,她领弟弟,跳皮筋、打沙包,挑草喂猪,到对方家蹭饭,一块黑面馍馍、一把沙枣也要分两半。我俩虽不在一个班,但上学放学结伴而行。
彩彩和马姨性格截然不同,她活泼开朗,爱跳舞,模仿能力极强,上学、干活都晃着小腰、甩着胳膊,蹦蹦跳跳,可惜那时条件差,买不起新衣服,“六一”儿童节,老师只挑选居民学生演节目,彩彩趴在窗户上目不转睛地看她们排练,动作要领很快就学会了,放学后她把我们六七个小伙伴领到她家院子,把我们当学生,她当导演,吹着哨子,有模有样地训练,伸胳膊、弯腰、劈叉、旋转,竹筐、条帚、毛巾、草帽都成了道具,她教我们演《我是公社小社员》《阿瓦人民唱新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奶奶喂了两只鸡》,冬天大队进行文艺会演,看了节目后,她又教我们演《四个老汉学毛选》《兄妹开荒》,她自编、自导,拿个小擀面杖当话筒报幕,我们几个碎丫头拿着比人高的锄头、铁锹,戴个破草帽有模有样地表演,引得大人们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小学毕业后,我到中卫中学上初中,彩彩到乡上戴帽子中学上初中,彩彩学习差,不爱读书,初一第二学期就辍学了,回家跟着马姨喂猪、种田,闲时提个小竹筐在影剧院、学校门口卖瓜子、沙枣、米花糖,她不用秤,就用一小茶杯约莫,一杯瓜子一毛钱、一杯沙枣五分钱。彩彩手里有了零花钱,渐渐穿得招摇了,今天买根花头绳,明天买块花手绢,还偷偷请裁缝做了几个颜色不一的假领子,翻在黑条绒罩衣上,十分抢眼,星期天我在家看书,她拽着我到王开照相馆照了一张二英寸相片,彩了色。
我上高一时,马姨家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母亲把我拉到伙房关住门,低声对我说:“彩彩死了!”
啊?我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心骤然突突狂跳不已。
这怎么可能呢?前几天,我上晚自习时还在路上碰见她,她挎着筐子准备去影剧院卖瓜子,那天放映日本电影《追捕》,一票难求,看电影要托人才能买上票,她硬塞给我一把瓜子,怕迟到,我和她没说几句话,就匆匆告辞了。
母亲说:“你不知道,彩彩在電影公司门口卖瓜子时,被大河厂的一个小地痞看上了,后来把彩彩诱骗到黄河边的砖窑强奸了。彩彩不敢吭气,前几日呕吐,你马姨才知道彩彩例假两个月不来,怀孕了。马姨又羞又气,把彩彩堵在屋里,拿了根棒子一顿乱打,彩彩不哭也不躲,你马姨越打越气,又一棒子下去,端端打到了彩彩脑门盖上,彩彩直挺挺倒下去。两天后,马姨家悄悄做了个木头匣子将彩彩草草埋了,听说那丫头是喝了农药死的。丫头,你知道了,出去千万别乱说,彩彩可怜,你马姨吓傻了,又被你马叔暴打,骂她当娘粗心马虎。你马姨本来话少,这两天后悔得直撞墙、抓头发,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怕她想不开,我过去看看,再劝说劝说,这两天你先别过去,免得她看见你想起彩彩更加伤心。”
母亲又折回来,叮嘱:“丫头,你念书上下晚自习一定要小心啊。”
母亲出去了,我的眼前又晃动着彩彩领我们跳舞时活泼的身影,看着和她的合照,两个羊角辫一前一后调皮地摆着,留海用火钳烫过,弯弯曲曲,她灿烂明媚地笑着,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我把照片扣倒,眼泪哗啦哗啦。
再见到马姨是半个月后,她在渠边筛炉灰,她的头发全白了,发髻零乱不堪,她端着筛子,佝偻着腰,仔细盯着里面的煤灰,生怕漏掉一个炭沫子。我轻轻喊了一声:马姨!马姨直起腰,看见我,嘴一撇,眼泪簌簌滚落,我少不更事,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木木僵僵地傻站着。
冬天母亲要给父亲做棉鞋,她打糨子裱褙子,让我到马姨家讨鞋样子,马叔的脚和我爹一样大。我掀开厚厚的门帘,马姨半倚在炕上,炕上窝着一个小被卷,里面有窸窸窣窣轻微的蠕动,接着是一声婴儿弱弱的啼哭,我纳罕:马姨家的孙子、外孙子都满地跑了,哪里来的小孩子呢?马姨看我盯着被卷,目光躲躲闪闪,我说找鞋样,她赶紧递给我一大厚本书,里面夹着各式鞋样,鞋面、鞋底层都有,她把最长的抽出来递给我,我拿了鞋样出门时又看了一下炕上的被卷,马姨说:“丫头,出去别言传。”
我沉不住气,回去还是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笑笑:“我知道呢。她告诉过我,小娃娃是马姨收养的,前几日早晨她出去倒垃圾,门口有个小被卷,她打开一看,是个兔唇女婴,生下大概十来天,爹妈心狠,冷冻寒天,扔到马姨家门口,差点冻死。马姨看娃娃可怜,小腿蹬着嗷喽嗷喽哭,就抱回屋里,放在热炕焐,用米糊糊喂了两天,娃娃才有了气息,为这,马叔给她掉脸子,儿子媳妇骂咧咧让她送走,马姨坚决不答应,这几天一刻也不离开娃娃,谁要说送走,她撒泼打滚和谁急。我劝你马叔,有了这小妮子,马姨不哭了,一门心思领娃娃,精神有寄托,也是好事,粗米淡饭就拉扯大了,听了我的话才不闹腾了。”
一晃,小丫头会走路了,马姨给她起了个小名叫花花。婆媳是天敌,其他几个儿子另立门户过自己的幸福日子了,眼不见心不烦,尖钻刻薄的三媳妇和马姨一个院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不起老实巴交的婆婆,嫌婆家穷苦,对婆婆收养花花很不满,故意喊成“豁豁”,队上调皮的娃娃也跟着喊:“豁豁!豁豁!”媳妇叫的时候,马姨气得瞪着眼睛,拉过花花,搂在怀里。花花只要看见三嫂,就像老鼠见了猫,老远躲开。顽皮的男娃娃喊时,马姨拿起大扫帚,张牙舞爪一顿乱轰,那帮小家伙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叫了。endprint
马姨家门前就是自留地,马姨干活的时候,拿块破布单放在地头,花花坐在上面拿个小铃铛玩耍,不哭不闹,饿了,马姨把一块黑面馍馍掰碎,花花自己抓着吃。
马姨的小儿子念小学四年级,起初也反对收留花花,觉着她的豁嘴实在丑陋,后来看花花小胳臂小腿蹬来踢去有趣,吃小指头、冲他笑好玩,不由渐渐喜欢了,有空就逗她。花花大一点,他带她出去玩耍,有一分钱都要给花花买个豆豆糖,为此他的那些小死党还阴阳怪气、挤眉弄眼:“四四喜欢花花喽!花花要给四四当媳妇喽……”老四不理睬他们,花花四五岁时,还耐心地教花花读诗,花花用漏风的豁嘴一字一字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马姨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除了兔唇,花花眉清目秀,大眼睛像黑葡萄,睫毛长长的,双眼皮还是多层的,皮肤白净,俨然一个小洋娃娃,她整日跟在马姨和老四后面,小嘴巴甜腻腻:“妈……妈……哥……哥……”亲亲热热地叫。
从几个哥嫂的冷言冷语里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大眼睛忽闪忽闪,小小年纪,诚惶诚恐总怕做错了什么,倒炉灰、端饭、喂鸡、捡煤核,抢着干这干那。
上学后,怕同学取笑,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上学、放学独自一人,脚步轻悄悄的,下了课也不出去,站在窗前看同学们嬉耍,上课时小身板坐得直直的,作业写得整整齐齐的,加上四哥不时的点拨,她的学习好,老师们喜欢,滋事生非的男同学见过她的四哥,所以无人敢拿她的生理缺陷取笑她。
我上大学后,马姨家后来的故事都是母亲断断续续告诉我的。
马姨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她要攒钱给花花治兔唇,要供花花上大学!老四用实际行动坚决支持,夏天中午放学后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到洼子里打草,捞社员薅稻子扔到埂上的三棱、蒲草、稗子等,背回家曬干,卖给外地收购的贩子,暑假还跟着上山拔糜子,只要能挣到钱他什么活都干。马叔看母子二人苦哈哈,拼了老命、小命地挣钱,花花招人喜欢,想起死去的彩彩,铁石心肠也感化了,他不能坐视不管不问,也加入了这行列,他心里有小算盘:花花确实是个好娃娃,兔唇治好后,到了嫁娶的年龄,让老四娶花花!
马叔的愿望在18年以后如愿以偿了!
四儿考上了宁夏大学,大学毕业后分到乡中学教书,他供花花读书,花花不负众望,初中毕业她放弃上高中考大学,直接考入了财校,上学期间,在省城治好了兔唇,手术很成功,看不出任何疤痕,毕业后分到银行,她和老四亲兄热妹,不离不弃,恩恩爱爱喜结良缘,羡煞了他的哥哥嫂子。
马姨看着这一双儿女,欢喜交加,想起彩彩,眼泪又涌了出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