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卫平
在水果街碰见一群苹果
它们肯定不是一棵树上的
但它们都是苹果
这足够使它们团结
身子挨着身子 相互取暖 相互芬芳
它们不像榴莲 自己臭不可闻
还长出一身恶刺 防着别人
我老远就看见它们在微笑
等我走近它们的脸都红了
是乡下少女那种低头的红
不像水蜜桃 红得轻佻
不像草莓 红得有一股子腥气
它们是最干净最健康的水果
它们是善良的水果
它们当中最优秀的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
接受城市的挑选
它们是苹果中的幸运者骄傲者
有多少苹果一生不曾进城
快过年了 我从它们中挑几个最想家的
带回老家 让它们去看看
大雪纷飞中白发苍苍的爹娘
理解一个比喻要多少年
理解一個比喻要多少年
要经历多少风雨,多少事
要遇见南来北往什么人
雪,像盐一样白
这是我小学二年级写下的
雪的比喻句。三十多年过去了
除了白,我没有在雪和盐之间
找到更紧密的联系
直到今年冬天,你离我而去
我陪你走过的沿河大道
被风的刀刃砍成伤口
这雪,才真的像盐一样白
让我在夜晚看见一座城市的
疼,痛。
修坟
母亲 儿子给你盖房子来了
儿子要让你在大地上住不漏雨的房子
住北风吹不掉屋顶的房子
你一生有关节炎
儿子不能让你只剩下骨头还患风湿
你一生在为怎样挨过冬天夜不能寐
儿子不能让你一生最后一觉焐不热被子
你坟前的槐树 在不停摇头
母亲 你是不是认不出儿子
儿子有三年没回家看你
你说 起风了 眼睛有些迷糊
即使一百年不见 母亲
都会在陌生的人群中一眼瞅出自己的儿子
母亲 你住上好房子后
会不会像你在城里住的那几天
天一黑就找不到你儿子的家门
你说城里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不像乡下 认准一盏灯就能回家
有一间好房子 住在乡下
你就哪儿也不去了
母亲 你一生第二次出远门就到了天堂
你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
儿子给你盖了能住一万年的房子
我看到磷火了
这是不是你提着灯走在回家的路上
母亲
多年后
多年后,我将年逾古稀
没有衣锦,我也还乡
写完这首诗,我就开始注意饮食和卫生
坚持慢跑,不发怒,为多年后还能种丝瓜
小白菜、朝天椒、刀豆积攒一些力气
这是我一生相依为命的蔬菜
如果还有空闲,我将在我房前屋后
栽下一些竹子,竹子里的风声
会替我回忆我清贫的一生
如果下雪,竹叶上轻轻颤动的雪花
多像我的白发闪着逝去岁月的光芒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到竹子拥挤时
开始编织竹篮,一天编一个
我为每个竹篮取一个乡土的名字
写五十字以内的编织笔记
这些无用的名字和笔记
只是为了给一模一样的竹篮
一个短暂的记忆和区分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竹篮,装着竹子生长
耗费的时光和我最后的积蓄
谁一无所有,谁口干舌渴
我愿意把所有的竹篮给他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他能打到水
年近半白
岁月的冬天不会将雪下错地方
白茫茫的镜子里,我的头发白了一半
窗前,半江碧水白白流走
母亲不在了,留下父亲在半个故乡
守着半边天空,白云千载,空悠悠
还赞美白露吗?它已在半夜凝结成霜
风雨中的半老徐娘
就是当年西湖边
那个朝思夜梦的白蛇娘子?
无法摘除的白内障里
萍水相逢爱过的人,一刀两断恨过的,
都已面目模糊。白日依山尽
但我不会再上鹳雀楼
我黄昏的阁楼里有一张白蒙蒙的书桌
一本白色封面的诗集在等着我
去听白鹤在旷野孤独地唳鸣
去看白鹭在暗夜忧郁地舞蹈
揉皱的稿纸上有我提前写好的墓志铭
我不会交白卷
我不会恐惧魔鬼交卷的铃声
酒肉过后,一棵白菜
足够陪伴我剩下的白发飘飘的半生
石头和水
那年我七岁,在池塘里打水漂
石头为了自己走得更远
不停地划伤水,石头嚯嚯的声响里
有水的疼痛。石头沉没了
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叹息
我性格中的柔软从这叹息里开始
上学路上,要经过一条小河
枯水季节,河里的石头比水多
我光着脚,走在这些石头上
光滑,圆润,没有划伤的危险endprint
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在暗中费了多少心血
才把石头教育得这么温顺
我一直怀疑我的世故跟这些石头有关
上地理课后,这条叫倒水河的小河
流到了长江。我也跟着它到了省城
在长江边上,我一次次试着将一块块石头
从北岸投掷到南岸。我扔出的石头在中途落水
我人生的许多失败都是这些石头落水溅起的回声
此刻,我放下鱼竿,坐在海边
看见大海开出的花朵在瞬间凋谢
看见即将分离的人说着海枯石烂
我微微一笑,像夕阳消逝前在海面闪烁
再过一会儿,大海就会退潮
我会在海滩上拾捡到大海给我的贝壳
但我起身走了,多少年过去了
我已不再纠缠于水落石出
时间堆积的淤泥下无数失去棱角的石头无疾而终
安慰
午夜,雨丝不再相互缠绕
我听出了乱云在为此前的吵闹声
向我道歉,这让我感到安慰
为缝补多年前那件你在诗中撕破的
黑色衬衫,凌晨三点,我还在用一丝丝痛
穿过记忆渐渐昏花的针眼
过时的岁月熟睡在雨水的空隙处
他们不会知道熄灯后,入睡对于我
是怎样艰难。当眼睛屏蔽了天花板
潜意识活跃起来惊醒流水
雨滴又开始相互追赶。要不是玻璃柔软
我的心就会被敲碎
一只鸟儿,我的新客人
在窗台上不停颤抖
像一个迷途者刚看见人烟
为它我重新打开灯,让太阳
从我九平方米的卧室真正升起一次
我发现.睡眠是多么需要被安慰
在命运的暮色中
在命运的暮色中
一个盲人在仰望天空
一个聋子在问盲人,看见了什么
盲人说,看见了星星
聋子沿着盲人的方向望去
有星闪烁
聋子问,你是怎么看见的
盲人说,坚持仰望
就有不灭的星在内心闪耀
你听见星星在说什么
盲人问聋子
聋子说,星星正在和哑巴交谈
哑巴的手语告诉我
星星将引领我们走向光明的坦途
在白居易墓前
一个内蒙人说 离离原上草
一个西藏人说 一岁一枯荣
一个海南人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个甘肃人说 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个杭州人说 回眸一笑百媚生
一个上海人说 六宫粉黛无颜色
一个长沙人说 在天愿作比翼鸟
一个武汉人说 在地愿为连理枝
一个南京人说 别有幽悲暗恨生
一个广州人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个济南人说 野火烧不尽
一个长春人说 春风吹又生
他们都是说的方言
但每一句我都能聽明白
终于
终于习惯了在白天的喧嚣中沉默
夜晚却响起了无法抑制的鼾声
是什么让我睡着了还在喊叫
终于因为磨难有了骨气
五万斗米我也不会折腰
诊断书上却宣判我是骨质疏松症晚期
终于知道我手中那些千辛万苦的沙子里
有世人看不见的黄金
它们却都在我紧紧抓住时纷纷流逝
终于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可身体那列渐渐老去的火车
每次喘息都拉响拐弯或即将到站的汽笛
终于站在自己建造的高楼顶上
瞬息万变的云彩就要为我加冕
我却看见了整个世界都在随我颤抖的双腿摇晃
终于在向疾病学习的过程中学会散步
夕阳的余辉里有我最好的藏身之所
那个承诺跟我捉一辈子迷藏的人却厌倦了寻找
月末
每到月末,他就会搬动家具
有限的几件家具在他无限的想法中
反复改变着他狭小的生活
搬动得最多的是沙发和床
他用搬动沙发来变换窗外容易厌倦的风景
和喧闹而单调的鸟声
是同一个沙发,还是另一个沙发
经常来喝酒的几个写诗的朋友
不止一次坐在被他搬动的沙发上争论
在一切为了有用的年代
他乐意听到这样无用的争论
他一直相信床能改变梦的方向
不耽误每一缕晨曦,许多人喜欢床头对着太阳
他不是这样。他希望太阳最后照到他
他总是在暗夜找到最闪耀的词
搬动衣柜时,他得竭尽全力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抖落风衣上
看不见的风尘。一件发白的棉衣
他舍不得丢掉,二十多年了
他就靠这件棉衣帮他记住故乡
他搬动相框,他不能让一张黑白照片
在一面墙上生出记忆的锈迹
那样墙会斑驳,他会眼花
独自一人时脆弱的叹息会充满沧桑
他最欣慰的是搬动鞋架
那些千辛万苦的鞋子
终于能够不用自己行走到达一个新的地方
他唯一没有搬动过的就是书柜
这源自他对海德格尔和博尔赫斯的敬畏
静默的书里他们说出了世界的秘密
他最好奇的是一个又一个月末
搬来搬去的家具从未对他表达过
一丝一毫的厌烦,并用薄薄的灰尘提醒他搬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