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孟
现 在,这里只剩下三棵树了。三棵香樟 树。五里地外也看得到。它们高大的树冠,像三朵碧绿的云,静静地停在这片杂乱的土地上。
这三棵树长了多少年了?他也说不上,虽然,他在这个村里住了快一辈子。那又怎么样,它们就像是从这个村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现在,他常常走上三里地,到这三棵香樟树下坐一坐。树下有半截洗衣板,躺在一堆断砖碎瓦上。这真是天然的好座位,树阴凉凉地涂在石板上。他也确实有点走累了。这三里地,确实不好走,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是捣碎的混凝土。原先的那些路呢?他走了快一辈子的路呢?他想,没有这三棵树,他该不认得来这里的路了。
他伸手摸了摸洗衣板。他转过身来,拄了他的拐,慢慢坐在石板上。
风吹着三棵香樟树,树叶不时沙沙地响。
他想抽支香烟了。他把拐杖抱在身上,这可是他的第三条腿,没有它,也许没有信心走那么难走的路。他侧着身子掏起了烟。一只麻雀停在了一口衣橱上。衣橱早已散架了。橱门横在地上,它的腿也断了。它斜卧在他前面三米外。橱镜碎了,亮晶晶的,散落了一地。
他住了掏烟的手,斜着身子停住了。麻雀蹦跳着,不时梳理自己的羽毛,又点着头啄啄衣橱边上的狗尾草。这才几个月呀,这草几乎遮住衣橱了。它抬头望望他,两颗绿豆似的小眼睛,发出疑惑的光。它又跳跃了下。它定定地又看了他一眼。他在心里说,来,来,跳到这里来!可是,它一蹬腿,飞走了。
他看不见它飞哪儿去了。
现在,他微微眯起眼睛吸起了烟。
柔和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撒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撒在他灰白的头发上,撒在他黑色的茄克上。
风吹着三棵香樟树,沙沙,沙沙地响。
他开始“造”他的房子了。他是记得这村里的房子的。他最喜欢“造”的还是自家的房子。那是三十年前造的小楼房,二层的,灰瓦片,砂灰墙,木框门窗,不严密,冬天会漏一点点的风,丝丝丝丝的,老在他的耳畔回响。房子老旧了,却也住惯了。
他最喜欢的,还是他那个小院子。那是围墙围起来的屋前的晒场和一小块土地。他喜欢整饬这个小院子。他在那一小块土地上撒上青菜籽,几天的工夫,青菜秧儿拱开土,两片叶三片叶地长起来。他也会种上几棵蕃茄和茄子,看它们开出黄色和紫色的花,再看它们的果实由青转红,由短变长。东边的围墙根儿置着一口井。井上是葡萄架,毛竹做的葡萄架架在围墙上,葡萄藤儿沿着围墙上了架。冬天葡萄叶儿掉光了,阳光漏在井台上。夏天,碧绿的叶子叠挤着,看一串串的葡萄由绿变紫。西边的围墙根,栽着一棵樱桃树,春风一来,它便开一树粉色的花,继而长出嫩叶来,鹅黄的,花谢了,结出一串串一颗颗的樱桃来。边上是棵月季花,一年四季,它都开粉红色的花。月季花儿月月开,花瓣月月落,落在院里的晒场上,那就扫一扫,扫帚丝划过地坪,爽爽的……
风儿吹着这三棵香樟树,沙沙,沙沙地响。现在,他缓缓地睁开眼。几片树叶飘下来,落在他的脚跟边。
他知道,它来了。他看见它了。它在草丛里慢慢向他走来。这是只花斑猫,白底黄花。它的眼睛是绿色的,玻璃球似的。它看着他。它站在狗尾巴草丛中。它是那样的瘦弱,他看得到它肚皮上一条条的肋骨。
他咪咪地叫唤着它。
它看着他,又转头看看周边,犹豫着。
它喵地叫了声。
他看着它,咪咪地叫唤着。他开始解那只缠在拐杖上的环保袋。许是结儿打得太死了,他的手使劲解着,颤抖着。这可把他急坏了。最后,他不得不借用牙齿的力量把结咬开了。他的手一下便伸到环保袋里去,摸出一条鱼。那是一条煎熟的河鲫鱼。他把包鱼的塑料袋翻过来,啪嗒,把鱼倒在边上的一只盆子里。
他看着它绿色的眼睛,咪咪地叫唤着。
它伏着身子向他慢慢走过来。他向前推了把盆子。它侧了头咬住了鱼尾巴。它往回拖,然后一口叼上鱼,转身没入草丛了。
風吹着树叶,沙沙,沙沙地响。
他静静地坐着,听着,他想,没有这三棵树,他该找不到来这里的路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