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朵英雄的花

2018-01-30 00:22乔林生
诗选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父老乡亲丛林陌生

乔林生

我不知道我是第几次来到你们的坟头,

但我知道我很惦记你们——

如同牙齿不忘咀嚼,

如同小溪不忘奔流。

长眠在大山深处、丛林深处的兄弟啊,

我不烧香,也不点烟,

我不敬酒,也不拜叩,

我就是面对着你们墓碑的方向唱歌,

唱来自遥远北方的民歌,

一首接着一首。

那是儿时缠绕在肚脐周围的歌,

土炕上扑腾的歌,

米汤里沸出的歌,

一龚一龚黄土里收割的歌……

我开口的时侯哽咽,

唱到最后全是嘶吼……

那是家乡的声音啊,

父老乡亲的声音啊,

思念你们的声音啊,

高吭、苍凉、粗犷,

与南方的委婉、温润、细腻格格不入,

但这声音会沿着墓草的根须渗入地下,

唤醒你们沉睡的灵魂睁开明亮的双眸……

70年代与80年代交接之际的生死场,

和小白杨一样年轻的你们应邀“入席”。

你们不知所措,

含泪写下留给亲人的遗书;

你们别无选择,

轻轻挥动再见吧妈妈的手。

因为什么理由,

你们非去不可,

付出你们这个年纪的付出,

一夜之间走向有去无回的路?

这是一段至今不能细说的往事,

这是一个时代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们和我一般大小,

甚至是同年同月入伍。

身上的军装还没穿旧,

也不懂啥叫战略战术。

一个个操枪弄炮的生手,

得从战斗中学会战斗;

一次次风雨兼程的奔袭,

需要面对死亡的恐怖……

陌生的高山啊,

陌生的丛林啊,

陌生的邊境啊,

真的要这样一群年轻士兵的鲜血浸透?

谁都知道,

再见可能永别,

轮战就是轮死,

面目狰狞的死神近在咫尺,

来不及绽放的生命之花,

随时会在硝烟中随风卷入泥土……

那是一场“恶魔”导演的战争,

那是一次从北方到南方的远足。

前方,炮火连天,

后方,昼夜担忧。

我知道你们不想死,

而是想在这样的季节谈一场恋爱,

让爱情的烈焰腾空而起,

一次又一次燃烧个够;

等到来年退伍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拿回可以养家糊口的钱,

卸掉父母肩上担着的疾苦。

我知道猫儿洞的危险和艰难。

突然窜出的长虫,

咬人不偿命的毒蝎、蚊子,

北方人不习惯的潮湿,

二十四小时包裹的闷热,

反复侵扰不离左右,

上演着无形的杀戮。

密布前沿阵地的地雷,

隐藏在暗处黑洞洞的枪口,

擅长丛林山地作战经验老道的对手,

以及突然而至的偷袭,

随时将你们活蹦乱跳的生命,

碾压成壮烈而痛心的最后……

我知道,

你们不适应那样的环境,

皮疹像瘟疫一样蔓延,

五尺大汉个个裆部溃烂,

只好一瘸一拐地走路。

曾经为之骄傲的器官贴着膏药,

无力再向心中的天空,

向心爱的女人,

挺起示威一般的颤抖……

说来有点寒碜,

除了炮弹子弹,

你们最需要的竟然是卫生巾,

去湿把千方便行动以利战斗。

每天,我在办公室编写消息,

一组组飞驰而来的伤亡数字,

站成了一排排活的雕塑,

撞击我的泪腺涓涓涌流。

每天都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怒吼:

你为什么不去参战?

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冲进枪林弹雨,

哪怕当一个俘虏?

每夜,我都在哭泣

在哭泣中睡,

在哭泣中醒,

行走在没有灵魂、失去快乐的歧途。

我同龄的兄弟啊,

我该向你们道歉,

哪怕是无声的道歉,

因为我已在世上活了这么久。

我亲亲的祖国啊,

您该向他们问候,

即便是迟来的问侯,

因为这场战争不能言说的理由。

死是一朵英雄的花,

开在木棉树的枝权,

开在北仑河的两岸,

开在历史的断头崖,

开在亲人长满荒凉的骨肉……

血性的中华民族,

每一次都不惧强敌入侵;

血性的中华儿女,

每个人都不惜以身殉国。

为什么独独你们的死,

让人如此心有不甘,

让人如此痛心疾首?

值和不值仅仅一字之差,

却是天壤之别。

谁来捍卫我们的英雄?

你们脸上慷慨赴死的表情,

依然在拷问这个年代丧失的操守;

谁来洗刷我们的战旗?

你们身上血迹斑斑的征衣,

从未包裹住那些岁月狂飚的怒吼。

我时常梦见你们脸上抹不掉的泪珠,

那伸向天边的是想让上帝紧紧拉住的手……

我的兄弟姐妹啊,

我们能不能哪怕只有一次

抚慰这场战争的疼痛?

我的父老乡亲啊,

我们能不能给出生入死的勇士

一个还算温暖的以后?

成千上万我的战友啊,

你们走了,再没有回来,

连生养你们的爹娘都无法去守候;

成千上万我的兄弟啊,

你们伤了,再没有声音,

连疼爱你们的亲人都不愿提酸楚。

死是一朵英雄的花,

开在大漠边关,

开在海角天涯,

开在相思树下,

开在弹孔累累的心灵深处……

就让我一个苟且偷生的同龄人,

一个在你们坟前唱歌的人,

再唱一首《三十里铺》吧,

那是地上的声音,

那是天堂的声音,

那是你们自己的声音——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见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选自《瓦窑堡》文艺201 6年3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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