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故乡的人

2018-01-30 21:25李少君
诗选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永兴岛云雾故乡

李少君

我是有故乡的人

我是有故乡的人

我的故乡在东台山下涟水之滨

我每回一次故乡

就获得一种新的打量世界的视角

这种视角就是父亲的视角

我父亲今年八十六

但他的思维仍停留在五十年以前

他恪守早睡早起、早上练拳晚上散步的习惯

以及菜市场、公园和家里三点一线的生活方式

每次,我从外地赶回来,看见他总有些激动

他却毫不惊奇,仿佛我从未离开过家里

他怀旧,对往事如数家珍,对当下却相当隔阂

我父亲的固执让我相信

这个世界其实没多大变化

虽然有些人动辄夸张地形容为天翻地覆

这种视角就是我少年的视角

每次回到故乡,我仿佛置身于三十年前

我还会为不平之事拍案而起

还会相信未来相信坚持下去会别有天地

我有时踱步到火车站,看到一条条铁轨

还会唤起那时对远方的种种幻想和向往

我沿着当年每天跑步的那条河边小道奔走

又重拾起当初充满激情和理想的执拗

我在每一个地方都会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从中吸取到一种简单质朴的纯粹力量

然后坚定精神,回头应对这慌张混乱的时代

这种视角就是东台山的视角

任天下风云变化,东台山屹立不动

在雷鸣电闪狂风暴雨之中

宝塔在天空下更显清晰的坚挺的形象

这种视角就是涟水河的视角

船来船往藻草繁盛的时节

涟水河里浪花飞溅鱼儿跳跃

河流的本质就是流淌,永远奔涌着激流

我是有故乡的人

每次只要想到这一点

我心底就有一种恒定感和踏实感

那是我生命的源头和力量的源泉

春天,我有一种放飞自己的愿望

两只燕子拉开了初春的雨幕

老牛,仍拖着背后的寒气在犁田

柳树吐出怯生生的嫩芽试探着春寒

绿头鸭,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水的温暖

春风正一点一点稀释着最后的寒冷

轻的光阴,还在掂量重的心事

我早已经按捺不住了

春天,我有一种放飞自己的愿望……

我的永兴岛

那一片片白云飘落的地方

就是永兴岛

岛上姑娘的纱巾

比白云还要洁白

那一朵朵浪花盛开的地方

就是永兴岛

岛上美丽的鲜花

比浪花还要绽放

那一层层晚霞映红的地方

就是永兴岛

岛上炊烟的升起

总在日落之时

那满天晨曦照亮的地方

就是永兴岛

岛上渔民的渔船,出海很早

他们划向的方向

就是晨曦射过来的方向

在北方的林地里

林子里有好多条错综复杂的小路

有的布满苔藓,有的通向大道

也有的会无缘无故地消逝在莽莽荒草丛中

更让人迷惑的,是有一些小路

原本以为非常熟悉,但待到熬过漫漫冬雪

第二年开春来临,却发现变更了路线

比如原来挨着河流,路边野花烂漫

现在却突然拐弯通向了幽暗的隐秘深谷

这样的迷惑还有很多,就像头顶的星星

闪烁了千万年,至今还迷惑着很多的人

小社会

当我发现院子里的树长高了的时候

院子里的孩子们也似乎一夜之间长高了

这个暑假,孩子们还是在院子里尽情地欢闹

他们互相之间玩得很熟了

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追逐着叫喊着

连树上的小鸟、草地的小狗也被感染了

大大小小天上地下地都在一起喧嚷着吵闹着

突然,一个孩子受伤了

其他孩子都围了过来

说话也变得轻声细语小心翼翼

有为他揉伤的,有扶着送他回家的……

这构成了多么和谐的一个小社会

足以成为所有大社会学习的典范

金华江边有所悟

微雨之中,我再一次来到江边

沿着杨柳垂拂的小径孤独前行

途中遇到过几个百无聊赖的少年

喧嚣的市声跟随身边,怎么也摆脱不了

还在到来之前,我恰陷入深深的困倦

旅途的奔波、对世事的厌烦,以及

无端遭遇的无来由的深重的虚无感

即使最深沉的睡梦之中也无法消除

大梦一场,也抵消不了内心的抵触

那些所谓功名利禄蝇头小利的计算

如浓厚的无处不在的雾霾一样包围人世

每一滴汁液都蕴含微量毒素渗入人们的神经

在流淌的金华江边,我慢慢地走着

目测江对岸世界的广度,体验时间的长度

清风携带着细雨飘散到我的脸上

我的呼吸开始和江流一样变得平缓起来

在青色的天空下,在越来越开阔的江面上

我看见一只白鹭在微波之上缓缓地飞行

鼓浪屿的琴声

仿佛置于大海之中天地之间的一架钢琴

清风海浪每天都彈奏你endprint

流淌出世界上最动人的旋律

这演奏里满是一丝丝的情意

挑动着每一个路过的浪子的心弦

让他们魂飞魄散,泪流满面

确实,你是人间最美妙的一曲琴音

你的最奇异之处

就是唤起每一个偶尔路过的浪子

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生中最美妙的经历

然后,他们的心弦浪花一样绽开

在这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时刻和异乡

在昭通

这些云雾缭绕的小城

其神秘,不在于一丝丝飘渺的云雾

而在于乌蒙山间的茶马古道

石阶上反复踩踏烙下的马蹄印

荒草里深埋的岁月的秘密和史籍的线索

这些云雾遮掩的小城

其神秘,不在于一缕缕纠缠的云雾

而在于街边蹲着的沉默的发呆者

路旁挨挤着的密密麻麻的杂货铺和客栈

每一个里面都暗藏多少心事、往事和故事

这些云雾笼罩的小城

其神秘,不在于一团团混沌的云雾

而在于大街上公园里到处充斥的激情男女

那些内心压抑不住突然迸发的火爆热烈

就像经常猛地探头出来的太阳,让你惊艳

老人和花草

老人們喜欢坐在树下

老人们还喜欢站在池塘边

看荷花,看鱼儿戏藻……

老人们总是在公园里

他们三三两两,喜欢和花草们待在一起

他们也和花草一样,都安安静静的

这多像一幅画啊

我也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进这画里

青龙胡同肖像

晨光中站在胡同口提着鸟笼的老大爷的闲散姿态

应该立成雕塑——

那是最著名的老北京风俗画

胡同里的每一块砖都是古董

胡同里的每一片瓦都堪称文物

都应该保护起来

黄昏坐在树下吃饭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寻常景观

应该永久镌刻——

那是最典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胡同里的每一棵大槐树都古色古香

胡同里的每一盆兰花都悠久芬芳

都应该予以保留

此外,在这座最生气勃勃的日常生活博物馆里

能否保存屋檐下最古老的那一份温馨

邻里间总是客客气气嘘寒问暖

能否留住树上和墙头长年挂着的那一声声鸟啼

提醒着人世间的某种简单、安静与持续性

风筝

这个可怜的孤独的老汉

退休后,长年以公园为家

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

混迹于一帮吵闹的孩子中间

手里牵着一只小风筝,放飞在蓝天上

你走过时

你看一眼天上的风筝

他就看你一下

你才注意到那是他的风筝

河西走廊的雪

这里是古战场,张掖、武威、嘉峪关的狼烟

这里是伤心地,沙漠、戈壁、玉门关的折柳

我们在此徘徊流连,我们在此涕泪感慨

一次一次地设想千百年前,若自己置身此地

会是一名戍官、千夫长抑或司马

还是一位僧人、胡商或者店小二

数不清多少历史故事与事故在此交替演绎

前方无事,将军夜宴,歌吹日纵横

杀气雄边,沙场鏖战,朽骨几成堆

还有天马东来,丝绸西去

也曾胡姬旋舞,汉使张狂

佛典逐渐传入,驼队无故失踪

盗贼潜伏草丛,家族流离失散……

但一夜风寒,大雪就会覆盖山川大地

最终,是雪白占领了世界

最终,是空无和美赢得了胜利

寄畅园中听清响

凌晨,先是大片密集的鸟鸣淅淅沥沥

然后是钟声,随晨曦一道覆盖青林

接着开始有人语响,三三两两

此院匾题日清响,每当寂静时刻

庭中泉涌,石间溪流,从不停歇

八音涧中,有一泓清水

在岩石与洞穴之间迂回跳溅

浪花击石,演奏出不同的韵律

微云在天空中商量着布景

万物彼此激荡,发出各自声响

丛林里回旋着一曲自然的轻音乐

每天最终的尾声

一定是在深夜,万籁俱寂之后

一滴水声,击破清空

最后一声鸟鸣,仿佛世界圆寂前的暗自叹息

我总是遇见苏东坡

我总是遇见苏东坡

在杭州,在惠州,在眉州,在儋州

天涯孤旅途中,我们曾相互慰藉

这次,在黄州,赤壁之下,你我月夜泛舟高歌

“你们前世肯定是经常一起喝酒的兄弟伙”

是的,我喜欢听这样的说法,你我很多相似

皆酒量平平,但嗜酒,其实是嗜醉,佯狂

这也许是乱世最好的逃避之道,酒可破愁散怀

你还谙熟相对论,这也是心灵的物理学

自其变者观之,万物不过一瞬

自其不变者观之,你我这样的兄弟可以饮同一

场酒

你曾凭此躲过了迫害、抑郁抑或癫狂的可能

相遇终有一别,东坡兄,我们就此别过

长江边,芦草地,浮云和浮云亦曾邂逅

流水和流水亦也曾亲密无间

远方,甚至唯有更远,才是最终的方向

长安秋风歌

杨柳青青,吐出自然的一丝丝气息

刹那间季节再度轮回,又化为芦苇瑟瑟

陶罐,是黄土地自身长出的硕大器官

青铜刀剑,硬扎入秦砖汉瓦般厚重的深处

古老块垒孕育的产物,总要来得迟缓一些

火焰蔓延白鹿原,烧荒耗尽了秋季全部的枯草

我曾如风雪灞桥上的一头驴子踟蹰不前

秋风下的渭水哦,也和我一样地往复回旋

一抬头,血往上涌,一吼就是秦腔

一低头,心一软,就婉转成了一曲信天游

小巷深处的哲学

越秀路上,处处繁密的花草气息

热闹也好,隐私也好

无休止的争吵与缠绵亲吻也好

都藏在这曲折幽深的小巷深处

千年前,六祖早就在这里说过:

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

是你的心动

所以,那些寺庙外的喧嚣与你何干也

北方开阔疏朗无所遮蔽

南方深藏一点禅在茂盛树木之中

真的已与世事无争了吗?

画外音说:不是春光太诱人

是你的心,至今仍未安分

(选自《诗歌月刊》2017年5期)endprint

猜你喜欢
永兴岛云雾故乡
魔法云雾
云雾是山做的梦
星星
梦境
永兴岛岛礁植物害虫普查及风险评估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故乡
故乡常在我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