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学
外形先于内核而撞击读者
拿到赵丽宏先生寄来的诗集《疼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我感到欣喜,也感到震惊。我自认为,丽宏老师于我,是一个亦师亦友、因交往有年而算得上比较了解(起码在文学写作层面上)的人,但现在,他却以一个完全陌生的诗人形象重新站立在我的面前,不由我浮想联翩、感慨良多。
不同的内质,相应地,也要以不同的形体来展现。当这部以不同于一般书籍的装帧设计理念与风格,并经由复杂工序诞生的诗集与我的手相遇的时候,像一股电流通过似的,我感受到了它带来的撞击,而在这撞击里便包含了疼痛感。多道工序的印装设计,像是对生命的重组;而网格状的细纱包裹着的硬纸壳封面,也像是医用纱布包扎着的伤口。一种现代性和先锋性,在遭遇的刹那间便让人感受到了。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外形是可以先于内核而抵达人心击中人心的。
许多读者对赵丽宏的名字并不陌生。赵丽宏最初是以诗歌进入读者视野的。他的第一部著作就是诗集《珊瑚》,1982年由重慶出版社出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曾与舒婷、北岛、江河、叶延滨、雷抒雁等众多诗人一起享誉诗坛。与舒婷的委婉细腻、北岛的孤傲冷峻、叶延滨的真切深沉不同,赵丽宏那时候的诗歌表达多以热烈奔放见长,比如他的许多被人传诵的诗篇,如《火光》《友谊》《路灯》《黄河故道遐想》《江芦的咏叹》《祖国啊……》等,大都在理想与现实的交织中让人感受到诗歌的高贵品质,以及它们之于人的巨大慰勉力量。
后来,随着文学与生活的一道前行,赵丽宏对散文写作倾注了更多精力,他的散文也取得了日渐辉煌的成就,以至于读者以为他告别诗坛了。其实赵丽宏的诗歌写作从未间断,只不过在数量上有些减少而己。这也许是因为散文写作牵扯了他更大的精力,也许是因为他的诗歌写作进入了一个产生困惑并在沉默中寻求新的突破的时段。只不过这种相对沉寂和酝酿大的超越的时间相对长了一些。2013年,他在塞尔维亚荣获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钥匙国际诗歌奖,为中国诗歌争得荣誉,引起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其后,不断有他的诗歌在国外翻译出版的消息传来。直到诗集《疼痛》出现在我们眼前。至此,一个与过去判然有别的诗人赵丽宏的形象也随之站立在我们面前。
诗集《疼痛》所带来的全新形象和品质,体现于多个方面。以下试作具体分析。
由外部世界之门到人体内部之门
这部诗集的出版,标志着诗人由以往的注重描绘自然、社会的外部客体世界的表达方式,进入到了一个关注人本身的内部主体世界的写作状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作者早年没有写过关涉人的主体世界的诗,同时更不意味着今天的作者不会再写关注外部客体世界的诗)。作者早年的诗,大多采取托物言志的手法,通过自然景物描写或外在事物呈现,或隐或显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志向、所思、所想。比如写于1977年的《石拱桥》-诗,通过对童年记忆中那“一座连着一座”的“拱形的石板桥”的描绘,表达了诗人刻骨铭心的思乡情怀;写于1979年的《落日》,从“大海正展开她宽广的胸怀/把不断下坠的夕阳迎接……”这样的眼前实景描绘,进而过渡到“到明天,浪花会托出一轮崭新的旭日”这样的想象性场景,既表达了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不必为落日哀叹的思想,同时也生发了不惧黑暗、黎明正孕育于黑暗之中的信念;还有作于1987年的《台阶》这首短诗,它由身边的一幅照片触发灵感,从平凡事物(台阶)和平常情景(父对子的关爱)中,生发出克服阻碍后到达理想目标的人生大境界。不必再多例举,我们已经可以感受到赵丽宏早年诗歌的诗意生成点,或日构思与表达的方式。而现在不同了,诗人的兴奋点与思维术已发生根本性改变。被置于诗集第一篇的《门》,也许带有一定的象征寓意,它喻示着诗人的写作开始由一道门进入了另一道门,即由外部世界之门进入了人体内部之门。
确实,在诗集《疼痛》中,我们看到,作者的关注点由外部大干世界转移到了人自身的精神领地和意念世界。这从诗集里一首首诗的题目如《凝视》《灵魂出窍》《冷》《疤痕》《梦的颜色》《预感》《声带》《访问梦境的故人》《泪腺》《肺叶》《耳膜》《迷路》《梦中去了哪里》等等,便可以直观地感受得到。而阅读之后,我们又进一步看出,诗人对人的主体性的关注与表现,并没有停留在人的外表以及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而是深入到了人的内心、梦境和潜意识之中。我们感到最难理解的,其实并不是外部世界,而是人自身。现在,诗人赵丽宏就是在以诗的方式,一次次破解困扰人类的斯芬克斯之谜。这里拈出两首诗稍作分析,以见一斑。先看《灵魂出窍》。这首诗呈现了“灵魂飞出肉身在空中游荡/却依然未获自由”,它“想念曾经寄附的肉身/但是已经无法回去”的灵肉分离的撕裂场景:我就是那只停在树上的/我的灵魂/好奇地看着另一个/正在地上行走的/我的肉身/……/树上的我和地上的我/近在咫尺/却天涯两隔/我的灵魂不知道/我的肉身在想什么/不知道去向何方/肉身抬头仰望/却看不见灵魂/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颤抖//。
弗洛伊德所说的“白日梦”,正是这样一种形式:“每一个独立的幻想,都意味着某个愿望的实现,或意味着对某种令人不满意的现实的改进”(弗洛伊德《诗人与白日梦》)我们看到,诗人赵丽宏这里所表达的,既不是那个独立于“我”的外在客体世界,也不是“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甚至也不是“我”与他人的关系,而是“我”与“我”之间的关系。作者的表达,也许是从现代惊悚电影片中汲取了一些灵感。这种发生于人体内部的“一个人的战争”,尽管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像人与人、“我”与“他”之间的战争那样轰轰烈烈、刀光剑影,却也是血淋淋的,让人不寒而栗。判断好诗的标准是什么?说法各种各样。明代诗人徐文长就拎出了这样一个别出心裁的判别法:把诗拿来一读,“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好诗;“如其不然,便不是矣”。我觉得诗集《疼痛》里的不少诗,读来就具有这种“如冷水浇背”,让人“陡然一惊”的功效。
无独有偶。再看《我的影子》。这首诗也是着眼于“我”与“我”之间的关系,但又弹奏出了迥然不同的主题和弦外之音——它在由“我”与自身“影子”关系的角度切入并做出一定的叙写之后,进一步突发奇想,抖搂出了“人”与“鬼”的关系:endprint
据说人鬼之间的区分
就看身下是否有影
人有影子相随
鬼总是孑然一身
这样就写出了新意和深度。而作者的挖掘并没有就此止步:如果这个世界人鬼不分/还好有影子/我会避开那些无影之鬼/只和有影子的人交往/影子也会以他的沉默/在浮光掠影中提醒我/你是人/就要像人的样子//。
这样的诗意联想与思想升华,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的。可见,立足于人体内部的观察、发现与开掘,不仅不单调,而且一样可以写得波澜起伏、五光十色、摇曳生姿,一样可以写得入木三分、内涵深邃、撼人心魄,关键就要看作者的眼光和笔力了。
其他作品,如《X光片》《暗物质》《发丝》《指纹》《指甲》等,也都各见角度和力量。还有,几首描绘梦境的诗如《梦的颜色》《访问梦境的故人》《迷路》《梦中去了哪里》等尤其值得仔细品读,其中《访问梦境的故人》《迷路》二诗,通过构筑梦境的方式,表达与父亲间的深厚感情,或热情似火,或悲凉彻骨,格外令人动容。
书写疼痛,是诗学观念的飞跃,也是时代变换使然
这样一部集中书写“疼痛”的诗集,刚一出版即引起诗坛震动和业内人士的关注。不少专家在诗集的新书发布研讨会上的发言已经提供了佐证。诗歌评论家唐晓渡认为赵丽宏的诗写出了四个痛:“心灵之痛,人生之痛,岁月之痛,语言之痛。”诗人西川读了这本诗集后,认为“这是一本重要的诗集”。杨炼的评论中这样说:“疼痛一如爱情,堪称人类最古老又积淀最深的诗题,触碰它而不被无数杰作吞没,不仅需要绝大的勇气,更考验超强的能量。”杨炼还认为,赵丽宏诗集《疼痛》的出现“再次证明,诗须臾不会离开真正的诗人,只会冶炼他挣脱虚丽浮华之词,裸出带血的灵魂——”。
同时,这部诗集的出版,对作者个人的写作而言也具有一种特别鲜明的对照说明意义。诗集里确实有一篇名为《疼痛》的作品,而除此以外的多篇诗作也都打上了“疼痛”的烙印。从时间上来看,诗集里的作品除《痛苦是基石》系早年作品(写于1984年)以外,其余基本上都是诗人最近几年的创作成果。作者为什么会在人生的这个阶段集中书写“疼痛”?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这里暂且放下。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作者这里的书写,显然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爱上层楼”——登高望远,胸怀天下,礼赞自然山川和社会风情;而是“如今识尽愁滋味”的“欲说还休”——直面内心,聚焦伤痛,省察思想隐秘与心灵沟壑。那么,与作者早年的诗歌表现相比,哪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呢?有时候连作者自己也感到困惑,诚如他在《变身》一诗中所写的那样:在我的诗行中/在我遗散的文字里/我从来路上/捡拾起自己的文字/那些蒙尘的残片中/找不到当初的气息/自信的誓言/忐忑的疑问/都不像我的声音//。
确实,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它们既是“我”而又不是“我”,因为它们都只是“我”的不同时期、不同方面,而不是完整的“我”。也许,它们各自互为对方的“变身”吧?值此,也许可以回答前面提出的“作者为什么会在人生的这个阶段集中书写疼痛”这个问题。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因为作者在经历了人生坎坷后,对疼痛有了切身体验和深刻认识。这样解释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是局限于个体阅历的判断。实际上作者的书写具有更加深广的诗学意义和社会意义。根据文本,我们感受到,作者显然不是在刻意放大自己的痛苦,更不是在做无病呻吟,而是作者的诗学观念发生重要转变所致,同时也是社会发展和时代变换使然。诗人也许感觉到了,与人类认识外在世界相比,人认识自身内部世界的难度显然要更大一些,但也因此而更有价值。诗歌在洞察人体隐秘和人类心理世界方面也许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或许就是作者转变诗歌写作视点的主要原因吧。当然,除了主体因素,作者的这一转变也具有深刻的时代动因和社会逻辑。如此,在经过一番全面而认真的阅读之后,我们便不难得出如下结论:这部把“疼痛”作为集中观照和深层挖掘对象的诗集,其重要意义不仅在于裸露了人的心理感觉世界的幽微神秘,而且对于我们所处的这个日趋麻木的世界来说,它的表达也不能不具有一种特别突出的刺痛、震惊的功效,正如作者在《疼痛》一诗中所言:
如果消失了疼痛的感觉
那还不如一段枯枝
一块冰冻的岩石
诗人提醒我们不要失去感知痛苦的能力,不要丧失我们作为人的人性中所应具有的对不合理现实的对峙与否定功能:
即便是一棵芒草
被狂风折断也会流泪
即便是一枝蘆苇
被暴雨蹂躏也会呻吟
像这样以诗的方式,提示人们感知疼痛且达到相当深度的诗篇,在当今诗坛并不多见甚至相当缺失。因此,把这样的作品视作当今冰冷世界中诗歌救赎功能的体现,我想也是不为过的。
诗的最高技法是不见了技法
阅读诗集《疼痛》,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在语体风格和表达路径上,诗人基本上摈弃了以往轻车熟路般的抒情方式,而代之以冷峻深沉的叙述格调。这种新的叙述风格,与诗人所要表达的内容是比较吻合一致的。作者以往的诗,因多歌咏外在事物和景观,因此用笔铺排、外张,比如《呵,黄河》《娄山关》《登山之路》《春天呵,请在中国落户》《江芦的咏叹》《北京,我把爱情献给你》等诗,均表现得比较突出。它们多直抒胸臆,题旨也比较外露(尽管这些诗在当时看来算是比较讲究构思角度和诗意转换的作品,因而诗味较足);而《疼痛》这部诗集以解剖和探测人的内心世界为主,故下笔俭省、内敛。在具体手法上,作者早年的诗多用排比、反复、复沓、对仗、对比、比拟等修辞,而这些修辞手段往往从诗的外观排列上就比较容易看出。以作者的第一部诗集《珊瑚》为例,打开阅读就会看到,《憧憬》《摇篮》《天职》《泉思》《山路》等一些诗里明显运用了排比手法,《呵,黄河》《大海,我的朋友》《母亲》《古老的,永恒的》《雨后》《神女峰》等诗明显运用了反复。有的诗不止运用一种修辞手法,如《思念》《雨啊雨》同时运用了照应、比拟和反复,《你》《等待》同时运用了比拟和排比,《春天呵,请在中国落户》同时运用了比拟、反复和复沓。200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赵丽宏诗选》(上下卷)中的许多作品,大致也是这种情况。endprint
而到了《疼痛》这部诗集,我们看到,上述修辞格已经很少见到,只是作为局部手法偶尔闪现于篇中。阅读《疼痛》这部诗集,我们需要关注的是诗人那带有全局性的手法和策略。随着诗学观念的转变和书写对象的转移,作者在表達手法的运用上做出了根本性的变换与调整:一些比较显在的、略显陈旧的手法被大大舍弃了,同时诗人也并不盲目追逐时下各种各样的新潮笔法,因为他的思想越来越深沉,诗学观念也是愈益开放而成熟。总的来说,《疼痛》诗集里的表现手法显得比较隐蔽了。但诗人也并不故弄玄虚,没有去追求艰涩、断裂、怪异的表现手法。虽然我们从隐喻和象征的角度总体把握作者的笔法也未尝不可,但认真阅读和观察文本,我们可以做出更精确、更贴近作品实际的概括。我们不难发现和感受到诗人在《疼痛》集里最擅长使用的笔法:时空跳跃、意识流动和梦幻呈现,它们在诗集里的使用是普遍而充分的,带有笼罩全局的性质;加之疾徐有致的节奏,浓重的忧郁感伤氛围,冰冷而又不失温馨的格调,使诗集里的作品大都具有引入入胜的魅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里仅以《访问梦境的故人》-诗为例稍作解剖分析。
首先,这首诗采取了梦幻呈现的方式,其中包括时空交错。这种手法也叫“幻化”或“叠映”。幻化是一种超现实变异,具体分为幻觉、幻想和梦幻三种图式。这首诗的呈现显然主要是梦幻图式。它是现实与梦境的叠现,是生者与死者的重逢,从不同层面和多向维度表达着对生命的思考以及对潜意识的发掘。
其次,在结构上,此诗运用了四部曲的映现方式,其结构形式是:A1+B1+A2+B2。其中Al、A2是梦的个案——两个不同的梦,和梦里出现的两个不同的访问者;而Bl、B2则是个案基础上的概括提取,是从普遍意义上对梦境所做的反思。
第三,对梦境及访问梦境的故人,诗人善于抓取人物特点和细节,做出逼真而细腻的描绘。如在梦境Al中,访问者是“我”的“离开人世二十多年的父亲”,诗人抓住父亲那永远的“微笑”,以及从来没有对“我”发过怒的特点,把一个和蔼、亲切、慈祥、善良的父亲刻画得栩栩如生,宛在目前。
第四,诗的最后一节即全诗的B2部分,诗人的表达非常独特,也非常有分量。这一节前半部分,诗人先用排比和隐喻对“梦究竟是什么”做了一番精辟的勘测;后半部分则以“梦见死神”的梦幻呈现结束全篇。这里的梦幻呈现采用了五个排比句式,它们全是意象化的场景,显示了作者丰沛的想象力。同时,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全篇,又给人以戛然而止、余味不尽的感觉。
总之,不难看出,诗人在这部诗集里的表现手法是出色而内在的,其表达也非常高妙、自如,不着痕迹,丝毫没有刻意为之。说到底,诗的最高技法就是不见了技法,因为技法已经消融到诗的境界里去了,使人浑然不觉。我以为,赵丽宏诗集《疼痛》向我们展现出来的,就正是这样一种深邃圆融的艺术境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