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1
53万是一个县人民的数字
它庞大到
占据了9221平方公里的土地
但一平方公里之中
只有50个人
这片土地,辽阔得像一场无垠的梦
他们用过的勒勒车
摆在山坡上,联结成战场上
车轮滚滚的阵仗
红旗猎猎,迎风招展
荒凉的大地也会为此改变颜色
没有供应粮,没有油指标
只有翻山越岭的脚步
和冰凉的土豆果腹
干打垒的窝棚
漏下满天的星星
他们扛着铁锹,从人民公社出发
要到阴河、千层板、马蹄坑
一棵松、红松洼去植树
他们的耳朵里,只有高音喇叭
响彻山谷的宣传口号
一锹一锹种下树苗
他们种出的树苗,在多少年之后
掀起了巨大的波涛
而这些,现在的他们
都没有福气看到了,他们已经
成了这片土地上的古人
他们来来去去
只是一群静悄悄的百姓
生活在围场任意一片荒凉的山野
他们同样沿用了三代人的代价
生老病死,无足轻重
像大风中随着命运飞舞的羽毛
植树、退耕、让路、禁牧
挪走祖坟,打开宽阔的防火道
在他们背后,塞罕坝
像一道高高架過云头的虹桥
天外是它永不停息的涛声
他们只知道,挡住坝上的白毛风
要用一座巨大的森林才行
而一个人,只能是一棵孤树
成不了大气候
他们只知道,塞罕坝
如果是一种精神
而他们只能是这种光亮之下
微弱和暗淡的萤火虫
2
王尚海已经不是一个
人的名字,他是一棵树
一片海,一片巨大的波涛
他的身后,是无数的人
男男女女,年轻的身影
苍老的身影,他们在风雪中
翻过一座山岗,他们在春风中
喊出一群逝者的名字
许多树林和它的阴影
就在悬崖下聚成一团白云
聚成柳兰、桦树、榆树、柞树
和落叶松……
白桦林是谦逊的,银杉树
也是谦逊的,它们的
沉思,有粮仓的味道
但它们从不抽身离开,它们的
故事,是变形为黄金
三年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它们重新出现的时候
万物已经被洗礼
蛇蜕挂在风中,它绷紧的皮
正在松弛。我划开的溪流
早已干涸,而流水的法则
是找到牧群的嘴唇
现在,它又开始重新生出了新叶
翻滚的灿烂的叶片
肆意奔跑,我在内心藏着它们
想要一个个命名,但我
幻觉丛生:大地从不肯放过的
绿色,即使我捕捉到它们
又有谁会变成我的替身?
这片无边无际的原野呵
它要由多少重生的人群才能组成?
3
白云飘向天边的时候
天边又变成了白云
我想在此时,跟着它一起飞
整日地飞,没有阻拦
是自由里无名的一部分
是苍穹中明亮的一部分
是星辰里沉睡的一部分
是塞堪达巴罕幽深的一部分
森林摇荡,花木葱茏
牧群跟着风声
走得无影无踪
像一场遗忘,从来就没有出生
我这受了多少冲撞的心灵
也跟着它飘远
恍如我们的今生,浮荡百里
干干净净
4
大峡谷安静如颜料的波澜
它倒出的色彩是动态的
昨夜风一吹,今天头顶已无鸟雀
它的腹中露出了猩红
牛羊可以借助风声在其中生活
它们的身影,在枫树的
火焰里晃动。兀鹰缩短了天际
几粒冒出尖顶的悬崖
让它觉得自己仿佛是大神在云游
岩羊攀上云中,它爱着无人的世界
也爱着升上天空的草地和森林
只有愚钝的游客才来自人间
他们顺着裂缝往下看:我的天啊
俗世与神仙的前程,原来是
如此不同——
顽石和野果都闪闪发亮
它们的岁月多么缓慢
超过了我们的余生
它们听着涛声长大,吃下星辰
再变成星辰,即使它们一成不变
也不会舍弃这个世界的安宁
5
霓虹在弯曲。白桦和落叶松
知道它的节奏,湖泊接过的云影
是许多古老的事物
包括跳出山岗的黄羊牡鹿
包括一头撞进天空的猛虎
包括我自己,越来越喜悦的旅途
心里不断涌出的欢欣
牧人把一个人的谣曲练习了无数遍
突然在断崖前变成了鹰隼
仿佛它遇到的新生活endprint
正在遭受爱情和人生的磨砺
树顶上的小野兽,都在搬运果实
微风中仓廪颤抖
幸福的世界有一半,就要被
转入树顶了,像我的人生峰巅
谁将追上并赞美它的结局?
6
崖顶上遥望的人,已经不再担心
有多少人要离开这个世界
他们是夫妻望火楼里的小夫妻
他们看见的火焰和雷电
已经熄灭在黑夜的巢穴里
那些漫山遍野的
牛羊、麋鹿、思想的马匹
脊背闪着光,恍惚白云
恍惚烏云;它们因为幸福
而迟缓,既被时光放开
也被时光收紧
天空中的村庄貌似强大,住在
其中的众神,都带着闪电的尾巴
而欢跃矫健的百灵,它们
代表着所有鸟雀,正在像
老子和庄子一样飞行
它们的速度是一块燃烧的石头
除了迅速上升,也突然返回地面
把坠落的天使接住
牧人的歌声是真实的
他的唱词里,藏着神秘的
人群和云影,也藏着狐狸的
不安和欣喜,草原人家
都隐匿在草莽中,他们的袍袖里
住满了星辰和鱼的身影
通往河边的小路弯弯曲曲
像拴紧天鹅的咒语,不用抬头
我也能看见它们的面容
7
我用石头和土坯造出的地窖子
住满了多少忠贞的人
我用炊烟和火焰造出的云朵
托住了多少闪电和雷鸣
还有那些森林,它们出现
在世界上,像被幸福的油漆匠
粉刷一新的弟兄——造林人
是大地上最早出现的身影
他们和她们
青春的面容,山南海北的口音
聚集在一起
就成了我的家乡第一批创业者
燕山深处,流水如镜
百花盛开,每一个诞生的婴儿
都可以叫共工和蚩尤
也可以叫黄帝
他们仿佛也在挥舞开山的斧头
擅长女红的母亲
日夜奔走在嫘祖转世的路上
她们种花种草、生儿育女
她们缝缝补补,在半地下的草寮里
露出了母亲温暖的眼神
燕山顺着它的秩序,一会儿
变暖,一会儿变冷
只有幸福的人群,是不变的
他们为梦想所鼓舞
忍受着寒冬的风声;而此时
每一座悬崖,都被神灵所嫉妒
直到它成为一个高高擎起的
红日,才获得了所有母亲的敬畏
一群洁白的女人,围绕着它
傲慢的肚腹鼓满了春风
此时我造出的溪水
正滔滔不绝,它日夜冲刷着
一座山峰,冲刷着它
永远也不停歇的忠贞和头顶
这是我的燕山,它向阳的一面
悬挂着整整三代造林人的命运
8
敲呵敲呵,那高原的晨钟
生铁铸造的金属的呼叫
在黎明的塬口上,随风而起
塞堪达巴罕的秋天突然来到
鹰群带领的初雪和灌木的消息
一起在头顶飘落,站在神秘的崖顶上
顺着太阳照亮的长廊
向下看吧,秋天如此美妙
世界那么明媚和开阔
而脚下浮生的云团,如同太阳的车辙
海马一样呼喊着,飞驰而过
她打开的山峰,像银冠一样与我平行
她打开的大地,像丝帛一样明亮湿润
没有一所果园,不领受她的风声
没有一个村庄,不领受她自由的云朵
旋转的灵魂,沿着雪山的头顶
上升或沉落,在昨夜
被狂风吹散的石头,在天空中飞舞
而我所迷恋的岁月
像一个辉煌的锦囊,铺开在
塞堪达巴罕的土地上,这巨大的舞台
使所有轻浮的异乡人,迅速逃开
只留下一块慷慨的崖顶,以及指引你
眺望远方的温暖的手势
9
推开堆积的柏枝和灰烬
大地的祭坛,渐渐显露
那是昨夜的温度和隐匿的星辰
在清冽的天空下越压越低
急迫的雪雕用翅膀砍削着石块
丧失了鸟巢的崖壁,没有一丝火星
而牧人在黎明前,悄悄地穿过了
红山以西的小树林,此时
正有一团云影,在草原上飘过
微风吹来雪山的消息
我看见了敞开的世界——
细碎的阳光,翻卷的手帕上的童谣
以及拥挤在大地周围的枯草
是你么?那梦幻一样热烈的蓑衣草
曾经覆满我的屋顶和毡包。而今
牛羊远去,风吹草低
到处是你惜别的身影和飞舞的骨骼
以及那茎叶上细细的尖叫
10
站在高原上,我曾经试着呼喊
我想我一定能带领这个秋天
甚至草原和向上的天空
与我一起呼喊的,没有流水
没有高楼大厦和中心广场
没有那些鲜亮的人群endprint
没有神话中的传说和那些宫殿
只有我围着毡房奔跑的女儿
脸上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女儿
我正在用秋风吹落的草木和花片
把通向塞堪达巴罕的小路堵住
让世界停止脚步,或者遗忘
像新生的蚌壳,把她微笑的脸
掩藏起来,草原深处,拥抱在一起的
父女共同看到:那神秘的高崖上——
突然跳出的太阳!和一下子
被光明照亮的深远的草原、森林
以及我们的惊呼和心跳
我曾经呼喊,一群刚刚回到崖壁的
鸟,重新飞越了明亮的蓝天
11
奔马敲响的大地,是神灵的鼓面
波浪聚起的堡垒,在孩子的眼底起伏
而石头经过的河流,向雪山汇聚
隐匿的恒星开始浮现
一个预言沿着草原向天空飞去
一千个鼓手垂手肃立,一千个鼓手
将鼓钹抛下山坡,母亲和婴儿的梦里
是一片黑暗的呼啸的金属
爱情的新房,透出盐和血水的气味
这是一个即将结束或重新开始的季节
女巫的鞭子驱赶着滚雷
经过沉默的广场,她看到
火焰与火焰相遇,如同两支
对峙的军队,把流星和疼痛
握在手上,只有仇恨,密不透风
连一滴泪水也穿不过去
黑暗中的博弈者,看不清自己的伤口
而生命的光芒,正把大地高高举起
我看见,绝望的隐身者,带领着
鲜花和泥土,带领着明亮的务林人
转眼之间就把草原埋住
以及怀春的少女和流泪的歌手
12
一百匹胡马,穿越隐秘的大地
闪电把草原的门户,敞开在天空下
悲悯的金莲和燃烧的楸树
是黎明的敖包上,沉默的火把
我听到苍鹰的嘘声,像翻滚的陨石
在白露星的水光中,比醉汉的吼叫
还沙哑。迷路的羔羊
如同白纸片一样,随风四散
它们和深刻而虚伏的大地,相互追逐
一个花园被囚禁,而一个园丁
却被留下。拨亮火星,撒下种子
无法遇到的土地、色块和篱笆
一排排木芍药,把浩特涂抹得虚无飘渺
难以唤回的芳香,使沉迷的草原
永远无法到达。只有游牧者
在我昨天经过的溪水旁
打马飞入一片白色的芦花
而小女兒翻过摇晃的旷野,找到课堂
像跟在蝴蝶后边飞舞的哈达
一百匹胡马,在天边蓦然回首
依门而立的母亲,眼里闪着泪花
13
我目睹的羊群和白云
用细碎的脚步走过天空,在一阵
小雨来临的时候,它们迅速
向牧人靠近。温暖的犄角
抵在一起,抗拒着那些打击
而狼群从塬口迅速扑过来
这巨大的劫掠者所带来的风声
迅速吹遍草原。羊群惊恐不安
四处逃命,跌下山崖的亡命者
如同腥红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天空
目睹的羊群和白云,在草原上
时聚时散,像命运里的流星
14
逆流而上的细鳞鱼,在湖光山色中
收紧了波浪,而我留意的白桦林
和她站在远处的绿荫,却覆盖了
一片渐渐暗淡的淖尔和月亮
身后伤感的新娘,从草原上回来的人群
像纸船一样犹豫 疲惫
他们浸透了大地的命运和水光
一朵花的心灵有多大,围场的
世界就有多大,它们几乎
与祖国这样大的词汇,没有关联
它们是诗歌、女人、小尾寒羊
和土语的家。低处的生活里
白蚁在安居。高处的光芒中
鸟群带着巢穴流浪,而我借着后半夜
刮起的风,把马厩和柴门
向内蒙古的方向,移动了三次
空荡荡的天空下,我的畜群
看见了繁衍的机会和星光
看见了辽阔的灌木丛里黑暗在扩大
而风暴和狼群点亮的灯火
像幽灵一样,穿过了草原的胸膛
15
沙丘翻越御道口牧场
向小滦河逼近。小滦河时断时续
和我的心情一样
停在天空的那只百灵像陷入了深井
孤单的叫声无助而惊恐
这是一只不肯飞越城市的百灵
这是一只在沙丘上回忆绿洲的百灵
在沙丘的尽头,在云层之上
我的心一片空茫……
16
崖头上是有路的,向上的路
走过几个务林人
云中的树,在异乡开花了
它们馨香、湿润
有寂静的气质和高处的光亮
我认识其中的几个人
他们老态龙钟,曾经生活在树林里
身后背着明亮的铁锹
一生都无法在石头里脱身
现在,他们像白鹤一样飞翔
有时也长出虎鹿的斑纹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
过于相信了一片高原的玄秘
才敢丢掉普通人的肉身endprint
渐渐学会了在其中脱胎换骨
现在那几片云突然撤走了
造林人的身影也已无影无踪
高高的崖头之上
我欢唱的鹳雀和流云啊
正汇成白色的旋涡
它们提着我,向燕山的峰顶上飞
向塞罕坝高原的心中飞
17
如果这座山没有人带领
我就会迷失,在它空空的
肚子里,我守着一块托起
森林的高地,忐忑不安
心里像装着一群小动物,沙尘暴
秘密地活着,每一条道路上
都有被冰雪冻僵的人
谚语像往事一样出现,等在
那里的人,都有五花八门的面孔
寒流中的未来,会把他们
吹成另一个国度的居民
他们憨厚、朴实,沉默寡言
但却酒量惊人,常常边喝边唱
像熟知雪花融化之道的人
常常为自己流下泪水
躲在暗中学习森林法则的人
他们到底有什么抱负?
在我面前一直忙碌的母亲
白天一言不发,夜里
是絮絮叨叨的游魂
她告诉我的真理,把我逼进了
荒漠时代的生活里
所以,离开了母亲的人
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伟大的创业者
他们和她们,从此
才有了一颗义无反顾的心
18
每个山顶都有人跳舞
“白云是否听懂了其中的旋律?”
或明或暗的身影,风声向西
吹着浮游的葫芦
在现实里冒出来的头顶
都是未使用过的命运
它们不断被命名,然后一下子
就迈进了燕山上的晴空里
海水一直向山谷里倾泻
森林一直向远方延伸
它滔滔不绝,发出时光的声音
但我知道,它宽恕了山顶上
那些沉浸在舞蹈里的人
它也宽恕了那些不断涌出的
湖泊和轻浮的笑声
几十年之后,他们才敢跟上来
他们只能看看风景
成为游人
而造林人和黄帝使用的斧子
同样都可以不朽,它们挂在云中
像闪亮的钟磬
连着我们欢跃的耳膜
在输送着我们心里流水的道路
19
篝火不是因为浪漫才有意义
深夜从草原滑出来
是许多藏起了面孔的身体
这对听觉是个伤害,而幻觉
才能把它恢复成光的记忆
其中许多小女生在弹奏
只有一个男生
始终在用着一张火焰的脸
秘密向你靠近
但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你纯洁得
像一片无人的草地
有时候,爱情既需要懵懂的自由
也需要寂静的热泪
这一页其实早已翻过去了
多少个时代之前,那些燃烧的
篝火,已经变成了你心中的彩石
这是五六十年代吧
一群学生突然变成了梦想的赤子
他们的爱——
只能是高原,大雪,炒面
雾凇,白毛风
和一封永远也无法到达的长信
20
白桦、柞树、紫榆
坚强的水曲柳……它们
仍然有想念的前世
而松濤代表了什么?它向
暗中吹,一阵阵转过身来的人
都有单薄和瘦弱的面孔
我在水底用硬木修改着胡琴
我在天空用桃木磨着剑柄
我在阴坡用桦木挖出泉水
我在阳坡用枫树点起火苗
当我快成为时间的匠人之时
我根本无法把自己放进一个
寓言里,而造林人吃掉的冰雪
却能止住整个山峰的抖动
燕山南坡飞起的一只燕子
恰好遇见燕山北坡的
一朵白云——而我相信的未来
正陷入一代人理想的激情
在明晃晃的大街上
谁还携带着我们山野的腥味
谁的体内,滦河在流逝?
谁的心中,塞罕坝的名字
一直在冉冉升起?
而我们从未探究过的黑夜里
最后出现的——总是
一群变幻的脸,或失语的嘴唇
21
塞罕坝,北中国巨大的肺叶
它欢快地跃动在
我的身体里,它的所有筋脉
都是碧绿的,即使有雪山
偶尔凸起;即使有流水偶尔
挖出深渊;有万顷碧波
一直向四方飞奔
我也仍然沉浸在它梦幻一般的
回响里:围场,我的母亲!
塞罕坝,高高地站在
我身后的永不弯曲的父亲!
在我的心中
这片大地所奉献的绿色
除了辽阔的襟怀、爱、精神火焰
还有永远也不会衰退的
追逐梦想的民族耐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