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康
(1.山东理工大学 美术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2. 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在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中,不乏“数”的因素与构建,先民们形成以“数”计量宇宙万物的观念。从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中考量“数”的内涵,可以看出,“数”本身具有算学意义上的实测和计量,并以此建立完整的体系,远古时期我国就有线性“以珠计数”串联点状结构的记录与计算方式。中国先民以“结绳记事”的方式建立起对事物的精确计算,开启了“上古结绳而治”的改造自然世界的活动。
在甲骨文中,“数”这个字就是以人用手在绳子上打结的形象创制,所以在传统文化观念中,世界万象皆具有“数”的特征,从“结绳记事”推衍到天象历数的演算,逐步再到倚用各种历数、礼数、方位、五行之数、河洛之数等模式的推衍,转换成一定规律或现象之间的关系,哲理性地运用“数”和数序变化的规律,揭示、预测、解释自然的本质信息,生成与之相匹配的形式结构和关系形态,阐发与人息息相关的众生万象以及相互关系。因此,“数”的思维体系不但具有运算、测量、占卜与预测等实用性价值,还包含着与治世安邦以及人自身命运等相关的“礼数”“定数”等功利性的价值,并将“数”运用、贯穿于人与事物的管理思维之中,进而升华为一种参与和构建造物动机的精神特质,最终参与和落实到思想和文化的构建中,使简单的数字蒙上了强烈而神秘的文化制衡力。
中国古代造物活动中,“数”极具制衡和约束力。人们将抽象的感念通过造物活动而具体化、现实化,举圣人创世之法、效圣人造物之规与矩,在造物活动中“数”被蒙上了“形塑化”的功能和意义,以此掌控、引领造物思想的“道之所约”,并确立自身以及人与造物思想融入的存在与制衡效应。《易传·系辞》中:“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描述和记载,昭示着从荒蛮迈入礼乐文明社会的开始,君王袍服的设计与“礼制”概念进一步联系。等级社会的建立和冠服的特殊意义,体现在政治、经济制度和形形色色的文化生活中,也影响和规范着造物取向的精神架构,以及设计方式和行为,以此把握和体现以“度”为模式的制衡与管理。
山东武梁祠汉画像石中,帝王众神造像中配以不同的器物,因此具有了仪式感的象征意义。其中献给伏羲的颂词为:“伏羲仓精,初造王业,画卦结绳,以理海内。”从此描述中,可以看出伏羲正是从自然现象的规律中领悟且结合器物的“物象之法”获得治世与管理的艺术,正如《周脾算经》所说:“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以生也。”
汉画像石的造像体系中,伏羲和女娲运用所配持的规和矩创制中华、规划王业、管理天下苍生;而画卦结绳,规和矩作为神之所授,赋予了所创之物以时间和空间上的合法性与制衡力以及“卦”统治力的执行经验,“数”参与创物淑世的进程,体现出原始巫术化、仪式化的“准理性”管理。
“数”作为以易学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重要内容,被赋予了包含以“礼”为核心的伦理动机的文化功能和社会功能,同时也被赋予了从思辨的抽象、神秘到现实的功能。在《易》中的卦爻符号及其系统间的关系就带有“数术”的一面,以此联系和表达“象数”的内在关系,而其中“象”包含着宇宙万物的自然之象、卦爻符号的意念与抽象之象,也当然包含人的造物之象。所谓的象,并非仅与事物外在的状貌相像,而是与决定事物状态之阴阳的结构、关系、功能相像。其中蕴含着事物间相关联的精神特质,构成“象数—理”相互依存并统摄一切事物和现象及其变化的哲学思维模式和思想资源,建构起中国传统文化开放性的“知识原理与逻辑”,作为早期造物设计的管理模式并被广泛实践于造物设计的各个方面。其符合《庄子·天道》中所述:“不徐不疾 ,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对“数”的多元特征的推崇,因此,《易传》里将“象数”视为根本,涵盖于从抽象到具体相互联系的多维系统之中,逐步成为整体造物文化的精神形态与风貌的重要因素。
“数”的多维系统之礼乐文化中包含着中国传统美学基本思想的源头和精神实质。“象数”作为一套卦爻符号系统,组成了易的本体,这种符号结构形式的变化,蕴含着关于一切事物现象变化的知识及其规律的求索和运用。卦象符号具有符合美学的形式结构,从造型特征上看,算盘是中国人独有的从“结绳记事”到“以珠计数”的传统数学的活化石标本,是线性结构串联点状结构的记录方式。早在原始社会,人们以“结绳记事”的方式建立了对事物的精确计算意识,制造出规矩、石权和贝币等具有不同功能与象征意义的器物。文王作《易》始,如“河图”“洛书”所示,以点状物排序通过简单的数字运算,测算事物发展的未知态势,以此作为事务决断和管理的重要依据,“作为华夏民族的一个文化强项,预测和测算事物的发展,也就是古人面对已知或未知的周遭现象所生发的具有掌控能力的主观能动意识”[1]17。
“图”之“理”是作为概念性要素显现精神意念的汇通和进入造物的理性因素,成为中国古时先贤认识客观世界和人自身等关系,解释、破解自然奥秘以及生发技艺与造物等世之所贵的不二法理。易是一种超迈的造物史观,宏观层面它是礼之上,人的更高级的社会“生存手册”[2]45。
“数”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影响是在“艺”的功能与能力的基础上,进一步赋予“数”精神内涵拓展和推演的逻辑化,正是通过“象数”系统对经验内容和理论,在图形符号化以及造物为实践模式的操作中,将抽象的“象”通过艺术化的表现实现、拓展“象”及其体系的精神内涵和功能,恰如徐干《中论·艺记》所云:“艺者,所以旌智、饰能、统事、御群也,圣人之所不能已也。”
因此,被古人视为“真实”的“象”及其系统对中国古代造物设计行为有着直接的影响,是中国人在造型领域赖以延续千年的极其重要的保障形式之一,从而合情合理地架构起了圣人“依象成物”“制器尚象”的理论来源。如同《考工记》中记述车的设计与制造时,就有“轸之方也,以象地也。盖之阂也,以象天也。轮辐三十,以象日月也。盖弓二十有八,以象星也”。以车盖和车厢象征“天圆地方”;向周围放射的三十条辐象征日月的运行;二十八条伞骨则象征了二十八星宿。数字在造物的实用功能基础上,揉进了人们把“数”附于具有象征意义的象之上传递摄天统地的神性意义。“车有六等之数”之“六”源于《易经》的“三才六画”之说,“三才”即天、地、人,三者为主宰世间万物的三种力量。车厢象征地,车盖象征天,人居其中,因而形成了“三才”之寓意,体现出“象数”之间难以割裂的统一性,以及相互转化的能动作用和多维特质。
张法指出:“象,作为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的概念,可以作以下的归纳:第一,象呈现在物之上而由与内在本质和宇宙万物相关联;第二,从可见性上讲,任何形象都是象,实象、气象、物象、心象、卦象等;第三,从本质上讲,象更强调超越于形状的内在性,就内在实质的一面来讲,它等同于法和理。”[3]39正是通过“象”以及包括“象数”在内的多维架构,人们才得以获得对世界的认识和价值判断,并推进美与技术的革新和变革。所以,“数”作为古人认识、改造客观世界的认识论、方法论,使得数字具备了深厚的特指意蕴。宋代数学家秦九韶曾说:“数学大则可以通神明,顺性命;小则可以经事务,类万物。”[4]86中国古人以“数”为条目进行系统化归纳与整理的方法,是“以一行万、万物归一”的类分思想的体现,其强调“类”对“杂”的约束,“一”对于“万”的统摄。“毫无疑问,它为即将登上历史舞台的大一统专制王权对天下秩序的网格化与条理化操作提供了方法论基础”[5]74。
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中,“数”作为传统文化不可割舍的纽带关系,除了其数算功能外,“数”被神圣化并成为构建和统摄中国古代礼治的主体。“朝廷之事,小事不毁,效功取官爵,廷虽有辟言不得以相干也,是谓以数治”[6]27。“数”与时间和空间就成为中国哲学观中象征生命精神的独特时空观念,时空合一、无往不复的精神特质,并通过造物的途径得以强化和延续。这一造物文化的进程从“易”的原始管理思维有计划地创制,继而以开放的“复合化”将“礼”的物化之器得以锚定、升华至更具人文情怀,制衡与淑世意味的“仁—德”之意义空间,以人性假设的伦理意志为基础框架的哲学思维高度,使社会化和组织化的古典管理模型有了难以拒斥的不二依据,从而承继起了以“易”为起始、以“礼”为核心、以群治的社会功能形成了管理逻辑关系的精神架构以及社会化的基础。
《礼记》中所描述的坐行起居、建造祭祀的法则,记述建造以房舍建设顺序(曲礼下)、夫妇居室的位置(礼器)、宗庙厅堂的高度大小(曲礼下)等,试图通过空间关系塑造完满和谐的社会关系。在《周易》中“居贞吉”的卦辞,还有《左传》中“居者为社稷之守”的论述,都指出将“营造”的功能纳入了吉凶祸福以及社会安定与和谐等关系范畴,正如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所言:“凡圣人制器以利民用者,盖无不含于阴阳奇偶错综之理数……,其能与阴阳象数吻合者,则行之永,……无象可法者,旋兴而旋敝。”[7]63
在古代中央集权的郡县治的管理架构中,城市职权与管辖权相关,淑世的理性与制衡思想是城市规划的原则。中国古代城市规划的高度制衡精神在中国古代的城市规划设计中一览无余,而中国古代社会是以宗族和家庭为基本组织,确保了这种原始管理思想可以跨越时空的局限得以传递和承续,而这种组织模式也影响到管理者对于社会管理模式的决策,其中,以“户”作为城市布局和规划的基本单元。如《考工记》中对周代的城市建设有明确的记载,城的大小因受封者的等级而异,城内道路的宽度、城墙的高度和建筑物的颜色都有等级区分,其关于王城的记载中写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再如,建于明永乐十八年的天坛,有着严格的思想要求,在艺术上表现天的崇高、神圣及皇帝与天之间的密切关系,在此,数字再一次被赋予了不二的法度,成为这一建筑设计的前提和依据。圜丘的石块与栏板数目也附会天为“阳”的奇数或倍数,并符合“周天”360度的天象数字。而祈年殿的内外三层柱子的数目,也和农业有关的十二月、十二节令、四季等天时相联系。清代乾隆年间,在对天坛修复时,除了把天坛的三层重檐和圆顶由原来上层的青色、中层的黄色和下层的绿色一律换成了青色琉璃瓦,象征“苍天”,顶上配饰一枚鎏金宝顶,表示“昊天之尊”之外,殿中装饰为和玺彩画,配饰以朱漆沥粉彩金,柱、梁和藻井的布局,皆按“太极之象数”的格式配列。尽管早期造物中带有强烈的礼制功能和意义,但是数字含有的奇偶、阴阳、五行、方位、时序等多种象征意义构成了传统造物文化中特有的人与物间的精神节点和寄托。“数”作为造物设计的规与矩的重要因素而不断地社会化和世俗化。
造物设计的功用在人类社会中必然与文化观念建立起联系,产生对中华大造物圈的“能动造就作用”,甚至对后世的科学、思想文化、政治等观念起到了强烈的形塑化的作用,使人的思想、行为得以模式化和形态化进而加以文化上的建构,最终落实到以生产劳动、社会管理、文化、艺术、建筑、乐律等与社会生活密切关联的具体造物的推崇之上,张道一说:“只有当古代人产生了基本的的逻辑观念、数的观念、方位观念等之后,才会进一步产生综合思维的飞跃。”[8]135
“中国人最为重视的是整个自然的形式结构与人事的联系,从此种结构中所显示出来的社会伦理道德意义,而不是自然本身所具有的各种需要由自然科学去确定的具体的数量”[8]143。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数字被注入规范、法度、秩序和规律的内涵,通过象数的图形化将易学思维的多元思维结构提高到一个新的、更为抽象的高度,将“数”及其体系结构形式化、具体化和系统化,与天地万物的关联互通传递象之意蕴和由“数”的逻辑作为人的“生存法宝”。
法和理当然就是圣人开天辟地、创生万物以及辟疆拓土之法,以符合《易》中“道之所约”的精神容量,将事物纳入到可期的规划和管理制衡的范畴之中,并囊括了社会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具有了超越“数”本身而成为古人认识客观世界、把握规律的起点。“数”以完美结构与象征,使其意义以世俗化的方式嵌入到人们日常生活中,人们利用“数”和数字表达、寄托和传递吉祥如意的幸福观念。其中心思想是以极大的包容性和联系性追求完满,即“和”的境界与功能,并落实在现实人生及其相互关系之中,实现包括人在内的与世界不同层次之间的沟通,凭借沟通的载体和工具,涵盖广泛的造物门类与文化形态,使“数”参与到人生充满主体心灵情感的淑世理想,开出了社会化、世俗化的路径,从而展现出由天地之数交合衍生出各种神秘的与个体命运相勾连并相互制衡的神秘“定数”的世俗化方式。而“数”在其中扮演着衔接思想,并固化为造物之制的合理、合礼、合法的现实造物的“规”与“矩”。在某种程度上它完成了从“神”的造物、“圣人”造物再到“人”造物历史框架的递嬗,伴随着造物起源到人自我主体意识的觉醒[9]61。
因此,回顾中国造物与设计历史,对于事物现象的变与不变,现象与规律的把握、预测、控制和运用都不乏“数”的参与和构建,落实在治世与经世的管理思想与实践之中,并最终审美化地散播于造物设计的理念之中。造物设计作为追求与维护至臻、趋利的生活和行为而物化于工具、器物之上,以造物行为,成就了从简单工具走向具有经济和文化功能的造物成型期,奠定了中华造物体系形成所依附的精神基础。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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