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莉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20世纪90年代伊始,美国生态批评在文学研究领域兴起,首次选择生态视角探索文学研究。在当前全球环境恶化的背景下,人类的生态保护意识已经不断提升,进一步促进了生态批评的迅速发展。生态批评在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核心研究中,寻求路径和可能性,来消解以人类中心主义为前提形成的夜郎自大和自制樊篱,使活跃的人类与沉默的自然界这种二元关系向以生态为中心的自然整体的发展成为可能。构建一种新型的人文主义精神,要以人与自然和谐一体为基础[1]21。人类中心主义的发展观过度强调人作为高级动物与其他物种的区别,把人从自然中抽取剥离出来后,把自然分裂为可被人类征服的对象。人与自然对立的观念造成了一种偏狭的理解,认为人类社会可以取代整个生态世界。时下生态危机的灾难性现实呼唤文学研究者强烈的责任意识。生态批评就是要把视野投向被忽略的自然生态环境,把文学归置于它的整体世界中,通过文学文本重新建构自然生态意识。
毫无疑问,在生态批评蓬勃发展的外围创作环境影响之下,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或多或少会体现出其自身对于生态环境的关注和态度问题,自然也就成为学者和文学评论家们关注的焦点。同样,蜚声澳大利亚当代文坛的作家大卫·马洛夫也在他的作品中表达出自己对于生态环境和人类生存环境的热切关注。马洛夫小说众多的创作主题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就是反映自然与文明这一对矛盾的冲突以及对这一矛盾的调和所展开的探索。“在其作品中,自然与文明的冲突主要表现在主人公与现实社会的对抗和隔阂,内心世界的孤独无助以及自我的迷失。在主人公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和超越自我的历程中,马洛夫为人们展示了自然与文明从对立到同一,和谐共存的美好前景”[2]98。《一种想象的生活》这部小说以古罗马诗人奥维德为主人公,以其被奥古斯丁放逐到黑海边缘的托米斯村落为背景,展示主人公内心的痛苦煎熬。在奥维德不断寻找自我的历程中,他不懈寻觅,最终认识到要与自然达成生态意义上的平衡,才能摒弃流亡感,找到灵魂的出路。在小说的结尾处,奥维德也与自然、与他所在的那片土地融为一体。
《一种想象的生活》中的自然意象可以说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体现出马洛夫独特的生态观,也贯穿了小说主人公自我认知觉醒的变迁发展过程。
最初被流放到托米斯时,奥维德满眼所见皆是荒凉和萧条,无色无味,无花无果,远离一切生机。奥维德也因此失去他之前在罗马拥有的一切感知能力,他的世界只是一片灰暗,因为“这里是一片废墟,就像是他自己的大脑一样,空白无物”[3]30。突然之间,一株猩红色的罂粟花从混沌中脱颖而出,跃入眼帘。那是一株“小小的野生罂粟,红的那么突兀,让血液都不再流动了”[3]31。猩红色的野生罂粟花是自然的无私馈赠,它出现的时刻,也正是奥维德自我苏醒的转折点。对此,奥维德也不禁感慨:“罂粟啊,是你救了我,是你为我唤醒了周围的土地,我已经连如何创造春天都心知肚明了。”[3]32显而易见,罂粟这一意象就如同自然界的信使,带来生机,让奥维德在茫然困顿中觉醒,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往,转换角度面对新的人生阶段。恰恰是因为这株罂粟,给整个托米斯带来了色彩,带来了春天,也带来了生气。
除了罂粟花以外,马洛夫还让奥维德在梦中遇到另一奇特物种——半人马。“它们并非来自平原滚滚尘嚣,而是来自飞旋的天籁”[3]23,是来自于天上的神灵。奥维德身处其中,感受到的是半人马的气息,“发出的呼喊不是恶意,而是悲鸣”[3]24。在奥维德看来,它们仿佛在说:“让我们进入你们的世界吧,越过这条河,融入你们的生活。请相信我们,不要怀疑。”[3]24这种悲鸣喊出了无奈与困惑,人类与其他生物本该息息相通而无所顾忌,却因人类的自私使得非人类的他物心有余悸,彼此变得陌生、猜忌、敌意重重。马洛夫用半人马这一意象寄托自己的忧思,力图唤醒世人,用平和的心态接受自然所赐予的一切。
人类本就不是地球上唯一的生灵,应该与其他生物一样,与周围的一切血脉相通、共生共荣。马洛夫笔下的诗人奥维德在他小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这一切,“事实上,狼性中有人性,人性中也有狼性”[3]10。由此可见,各种生物共生于自然,也共存于自然。也就是说,无论是人类世界,还是自然界,每一个物种所处的圈子都有自己的生态和生存伦理。然而这并不是说,为了生态和平,每个种群都只能限制在自己的圈子里,其他的圈子则不能涉足。因为人与自然的真正和谐,不是束手就擒,不是示弱,不是逞强,更不是两不相闻、两不相往,而是彼此尊重、相互依赖。
语言是思维的体现,是对自我身份的定位和认可,同时也体现出个体在社会中的归属感。一旦缺失了语言这一高效的交流工具,不但个体无法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而且也会在社会群体中陷入迷茫困顿,最终无法认识自己。
作为古罗马谙熟拉丁语的著名诗人,奥维德被放逐后所遭受的最惨痛的打击,莫过于他完全不懂托米斯当地使用的语言——盖特语。相比发展较为成熟的拉丁语,盖特语既原始又粗野,丝毫没有拉丁语那般的繁复与修饰。因此,在奥维德初到托米斯时,他深切体会到两种语言的显著差异。与此同时,从对拉丁语的挥洒自如到对盖特语的不知所措,奥维德的内心深处无法适应如此大的落差,以至于他感慨道:“只要有什么人,哪怕是个孩子,只要能明白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就能让我痛哭流涕。”[3]17从心理上说,奥维德最初无法接受盖特语,因为抵触被古罗马帝国排挤和被放逐他乡的事实,一味陷入迷茫困顿而无法自拔。
在这种语言的流亡中,奥维德虽被迫接触到以前从未留意的环境,却也因此有机会感受到多种不同的语言形式。他开始留意地板缝隙里的蜘蛛,因为它们也不通人类的语言,奥维德由此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我想知道蜘蛛也有自己的语言吗?如果有,我可能要试着去学一学”[3]20。随后他又开始考虑如果动物有自己的语言,那他倒是“可以在流放中用蜘蛛的语言写一部新的《变形记》”[3]21。蜘蛛无声的语言让奥维德感同身受,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然界其他物种的交流方式,直接体会到带有大自然气息的语言的存在,这也是他下一步主动学习盖特语的一种推动力量。
弗朗兹·法农曾经在他的作品《黑皮肤,白面具》这样写道:“讲一种语言是自觉接受一个世界,一种文化。”[4]25也就是说,语言在作为一种必需的交流工具的同时,也体现出个体对他所赖以生存的文化和社会的认可和接受。只有当个体自发自觉地使用一种语言,他才算是从更深的层次上融入该语言所代表的世界。
对于奥维德这位曾经的语言大师,当他从被流放这一事实的打击中清醒起来,重新审视所处的环境时,自然会意识到语言对于他存在的意义,也必然会慢慢去接纳盖特语。在开始学习盖特语时,他发现,虽然盖特语没有拉丁语那么微妙,却很奇怪地令人莫明感动。“拉丁语的结尾用来表达不同之处,也表达思想和感情的细微变化。盖特语与拉丁语截然不同,但它同样富有表现力,可以表现出生活的原质和事物的统一。我相信我能用这种语言作诗,也能从这种语言的视角来看待世界。我有不同的领会,这是个不同的世界”[3]65。质朴的语言让奥维德领略到一个朴实无华的新世界,因为这种语言根植于原始朴素的自然环境,在他眼中,他“回到了一个遥远的世界去感受一切”,外人根本“无法知晓这个世界遥远到什么样子,无法知晓最初的生活是有多么原始”[3]30。
童年离别后,野孩子最后再次出现在奥维德的生活中,带领奥维德感受到大自然最本真的语言形式。奥维德教授野孩子盖特语的过程反而变成了野孩子向他展示自然界语言的机会。野孩子会模仿各种动物交流的声音,如翱翔的鹰、河里的青蛙、树上的知了、林中的野兔,等等。两者相处中,奥维德渐渐发现,“在模仿鸟叫时,野孩子跟别人的模仿方式完全不同:其他人模仿,是模仿自己在外界听到的声音,然后再来展示双耳能辨别声音的准确性或者发音器官的精湛技艺;而野孩子模仿时,他自己就是那些鸟儿,鸟儿是通过野孩子才开口鸣叫”[3]92。
在野孩子的感染下,奥维德开始明确地意识到,“真正的语言就是小时候和野孩子互为玩伴时使用的语言,我们在森林中的第一次交流……那在舌尖上跳动的语言向我展示了宇宙的奥秘。当我想到放逐我的世界时,不再是罗马帝国,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宇宙。当我意识到自己被褫夺了语言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拉丁语,而是一种更久远、更普遍的语言……而现在,我所说出的这琅琅上口的语言,它的每个音节都显出和谐的姿态。这也是我曾经通晓的语言,就是我小时候所使用的语言,我们必须再次重新发现它”[3]97-98。显而易见,奥维德这里所指的语言是他所向往的那种真正的语言。这种他在小时候所通晓的语言是完全根植于自然界的,不矫揉、不做作,是人与自然和谐状态下衍生的可交流的语言。
马洛夫通过奥维德的经历写出了奥维德自我认知的蜕变过程,也展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营造生态平等的重要性。在古罗马帝国,人类一切都凌驾于自然之上,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语言形式。奥维德说:“拉丁语完美到可以表述一切,甚至是‘放逐’这样的字眼。”[3]21可见他对拉丁语的不满,这样雕琢的语言竟然也能无情无义,正如整个古罗马帝国。在经历了自我的迷惘失落后,是自然界的生灵教会奥维德如何倾听自然界的心声,如何审慎地处理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如何保持与自然的和谐状态。“人类属于自然世界。在自然世界中,人类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5]39。自然界所有的一切从根本上而言就应该不分彼此,相互依赖。人类选择以何种方式来看待和应对自然,不仅是人类将永恒面临的一个话题,也是人类能否确保自我与外在环境和谐相处的关键所在。而这种和谐的美好,恰恰就是马洛夫内在的心愿和希望,也正是当下的我们所苦苦追求和期盼的。回归自然,万物相合,是一种走出流放,进行自我定位的崭新方式,也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参 考 文 献]
[1]宋丽丽.生态批评:向自然延伸的文学批评视野[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6,(8).
[2]朱蕴轶.从对立到统一——试析“二轮转”手法在马洛夫小说创造中的运用与表现[J].安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2,(11).
[3]Malouf, D. An Imaginary Life[M]. New York:George Braziller,1978.
[4]弗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M]. 万冰,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5.
[5]方丽.绿色的文化批评:英国生态批评考评[J].国外文学,2013,(1).
①处理努力指在对输入信息进行表征、提取语境信息和推导认知效果时付出的努力,主要指推理努力。参见宋旭、杨自俭:《译者的原文理解过程探讨》,《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第119页。一些学者直接译为推理努力。参见李寅、罗选民:《关联与翻译》,《外语与外语教学》,2004年第1期,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