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起,孟 婷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一直在不断地延伸,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也一直在不断地发展。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一文的研究对象是特罗布里恩德岛,属于未开化社区[1]2。费孝通的博士论文《江村经济》(又译《中国农民的生活》)的研究对象是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七都镇的开弦弓村,属于开化社区和文明社区[2]528,费孝通对人类学的研究对象进行了拓展。报纸是民族志研究较早关注的媒体,霍加特所撰写的《文化的用途》是英国文化研究的开端,是对两次大战之间英国北部工人阶级社区生活的民族志研究。这一文献带有一定的自传性质,描述了工人群体在工人俱乐部、小酒吧的生活状态,他们喜欢读一些有恋情、凶杀等“惊奇”内容的通俗文化报纸[3]5。随着媒介的变迁,民族志的方法被用于电视研究。郭建斌的博士学位论文《电视下乡:社会转型期大众传媒与少数民族社区——独龙江个案的民族志阐释》,用民族志的研究方法研究电视媒介与特定民族群体的相互关系,田野调查时间为半年左右,使用严格的人类学方法进行新闻传播专业的博士论文写作[4]1,在中国大陆地区的媒介人类学和传播民族志研究上具有开创意义。随着网络媒介的发展,刘华芹的《天涯虚拟社区:互联网上基于文本的社会互动研究》(民族出版社,2005年出版),是国内第一本使用虚拟民族志(Virtual Ethnography)的方法研究天涯虚拟社区这一异步网络社区的学术专著,用虚拟民族志进行社会互动研究,在中国大陆地区的网络人类学和虚拟民族志研究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虚拟民族志是民族志研究中的一个分支,是互联网时代人类学研究的新课题。对此问题,我们着重在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探讨。
Steve Mizrach在《网络人类学是什么?》中指出,网络人类学(Cyber Anthropology)是研究虚拟社区与网络环境中的人的学科[5]52。2000年,海因出版了《虚拟民族志》一书,阐述了对互联网进行民族志研究的可能及方法论原则。虚拟民族志的研究方法由此确立。虚拟民族志是在虚拟环境中进行的、针对网络及利用网络开展的民族志研究[6]46。网络人类学者经常被批判为“安乐椅”上的学者,很多人质疑线上的虚拟田野作业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田野工作。这些人对人类学研究田野工作的理解还停留在经典的科学民族志阶段。在传统的民族志研究中,研究者需要和研究对象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早期的民族志方法往往研究的是未开化社区,像马林诺夫斯基对特罗布里恩德岛和拉德克里夫-布朗对安达曼岛的研究都属于这种类型,未开化社区的生活条件比较差,民族志的田野过程比较艰苦。
费孝通将民族志的研究田野在开化社区和文明社区中做了开拓,但民族志研究的田野也常常选择在农村地区或者城市边缘群体所生活的地区,田野作业条件同样比较艰苦。而虚拟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虽然也要结合一定的线下田野作业,但主要以研究者对网络的使用为主要方式,他们可以在自己装有空调和暖气的家里面,非常舒服地进行研究活动,是一种坐在“安乐椅”上的研究活动。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研究者甚至可以躺在床上使用手机和平板电脑进行研究,可以说是一种躺在“安乐窝”上的研究活动。但实际上,这种认知只是看到了研究活动的表象,没有看到研究活动所体现出来的与经典的科学民族志相同的研究方法和田野时间长度。
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可以分为直接观察和参与观察、深度访谈和闲聊式访谈、重要文化报道人和个人生活史等多种方式。在虚拟民族志的研究过程中,这些方法同样适用,同时由于网络自身的特点,还能使其中的一些方法在使用中体现出更大的便捷性。例如潜伏式在线参与观察和传统的民族志研究相比,对研究者身份的隐藏具有更大的便捷性。在传统的民族志研究中,研究者作为外来人要融入被研究的群体需要一个过程,实现完全的潜伏式研究比较困难。但在网络虚拟社区中,研究者本身就是社区成员之一,社区成员的身份往往千差万别。研究者出于研究伦理的考虑,可以公开自己的身份,也可以出于保证研究的真实性的考虑,选择潜伏式在线参与观察,这在实践操作中比较便捷。在线直接观察的研究方法实现起来也比较方便,田野作业成本比较低,研究者只需要通过PC互联网或者移动互联网就可以操作,不需要付出高昂的差旅费和食宿费。当然线下田野工作不可避免,必要的田野成本还是要付出的,这里只是讲的在线田野工作的问题。在虚拟民族志研究中,研究者处于一种“浸染(immersion)”的研究状态。“immersion”一词对应的汉语翻译为“沉浸、洗礼”的意思。在虚拟民族志研究中,“immersion”指的是研究者深入网络虚拟空间的研究对象群体之中,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达到沉浸和耳濡目染的状态,所以通常将“immersion”一词翻译成“浸染”。有的学者认为在研究网络文化时浸染是最重要的研究方法,只有通过直接参与才有可能真正了解网络文化[6]47。
在线田野工作中的深度访谈和闲聊式访谈也可以很方便地进行,在网络直播平台虚拟社区中,研究者可以在直播间内询问主播的有关情况。对于重点关注的观众,研究者可以通过互留微信、互加电话等方式,保持沟通和联系。可以进行面对面的深度访谈,也可以通过电话等形式进行深度访谈,这些实现起来都比较方便。在网络虚拟社区研究中,重要文化报道人的研究方法也同样适用。每一个社群都有某些人,由于他们的机运、经验、天分或训练,而能提供某些生活面上的全部讯息或有用讯息,因此成为重要文化报道人。虚拟民族志研究在对个人生活史方法的运用方面体现也比较突出,因为研究者本身就是网络虚拟社区的居民之一,对网络虚拟社区有着自己的直观体验和丰富的生活经验,研究时具有“当地人”的优势。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虚拟民族志和经典的科学民族志之间有相同的研究方法,甚至从某些角度来讲,部分研究方法在操作上还有更大的优势。
在民族志方法的田野时间长度上,要求完整地进行一个生产周期的田野作业。一般认为,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志田野作业时间要维持在一年以上,因为这样可以观察一个完整的农业生产周期。在许多民族志田野作业实践中,田野作业的时间一般维持在几个月左右,只要收集到了足够的民族志素材就可以。例如郭建斌对独龙江乡电视使用问题的田野调查维持了半年左右的时间。目前的人类学研究中,一部分人的田野工作非常不扎实,导致后期的民族志报告撰写没有牢固的根基,仍然停留在文献研读和研究者自身的片断经验上。对此问题,郭建斌在接受采访时指出,他要求自己的学生在写论文时,田野作业时间不得低于一个月,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获得比较丰富、翔实、生动的民族志经验材料。我们在对以前的虚拟民族志文本作品的研读中发现,网络人类学者虚拟田野作业的时间也比较灵活,以持续一个月或两个月左右的观察居多。从田野作业时间长度的角度上来讲,经典的科学民族志和虚拟民族志都有着一定的时间要求,这样才可以保证足迹追踪的准确性、历史的延展性和研究的真实度。
“人文世界,无处不是田野”[7]31。 民族志的研究田野在经历了从未开化社区到开化社区和文明社区,从农村地区到城市边缘群体所生活的地区再到城市主流群体所生活的地区这一系列延伸之后,随着网络媒体的发展,虚拟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将研究田野扩展到网络虚拟社区,这符合历史发展的逻辑,符合学术研究的一般规律。“安乐椅” 甚至“安乐窝”上的研究方式是虚拟民族志研究中的一种方法,是民族志研究中的一个分支,是互联网时代人类学研究的新课题和民族志田野的进一步延伸。
在使用虚拟民族志进行研究的过程中,线上、线下田野作业相结合非常重要,线上的田野作业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安乐椅”,甚至“安乐窝”上的研究方式,是一种看似轻松随意的研究方式。线下的田野作业研究者则要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承担差旅费和食宿费,但这些研究成本都是非常有必要的。例如在对在线直播平台网络虚拟社区的研究中,通过线下田野中的深度访谈和闲聊式访谈,将观察和访谈相结合才能够获得研究者的个人经验和意义建构做“解释性理解”或“领会”(verstehen)。例如,在网络直播平台虚拟社区研究中,只有通过线下的田野作业,研究者才能了解到为什么有的主播将播出时间安排在白天,那是因为晚上他们还要去做其他的兼职工作。才能了解到直播间内看似华丽、光鲜的布景板后斑驳的墙壁,感受到主播窘迫的生活状态。才能了解到为了获得较好的照明效果,灯光对主播的照射刺激。主播为观众营造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直播氛围,但其实看似轻松地边唱、边跳、边聊天的直播过程是非常辛苦的,一场直播下来,主播会感到腰酸背痛,脖子僵硬。
按照规范的民族志研究方法,应该带着问题进入田野,针对所要研究的问题,有针对性地进行观察和访谈,收集相关的经验材料,之后进行民族志报告的撰写。用理论解释经验材料,同时用经验材料构建新的理论,发展和延伸已有的理论,这是一般意义上的民族志研究方法操作过程。但是在实际的人类学田野工作中,会体现出很强的多样性和变化性。郭建斌在接受采访时就指出,他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攻读博士期间,为了撰写毕业论文而到云南省独龙江乡进行田野调查,一开始并没有确定写电视媒介对特定群体的作用。他谈到自己的调查曾经被同学们质疑和新闻传播学关系不大,后来他将研究对象锁定在电视媒介,因为在独龙江乡几乎只有电视这一媒体,人们将看电视作为重要的休闲娱乐方式,在这种情况下,郭建斌老师才最终确定写电视媒介。可见通过经验材料的积累,然后确定研究问题,也是一个可行的操作方式。
虚拟田野作业初期有时会呈现出兴趣性和偶然性的特点,例如有的研究者进入论坛类虚拟社区,只是出于兴趣,具有很强的偶然性和兴趣性,问题意识并不强,只是单纯地进行在线直接观察和潜伏式在线参与观察,但这种情况下,反而更有可能获得最真实的一手经验材料。众所周知,在社会科学中,研究的现象经常因研究者的介入而发生改变,在人类学中,由于研究者在田野中的出现而产生问题的个案也不在少数。潜伏式在线参与观察让研究者获得了虚拟社区居民互动中最真实的情况,减少了反身性问题(研究者观察被研究对象时,被研究对象也在观察研究者并受其影响而改变自己的行为)的干扰。随着虚拟田野工作的一步步深入,研究者积累了大量的一手经验材料。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用理论解释材料,经过对经验材料的抽象和提炼,选择某一理论进行阐释。从民族志文本作品阅读的角度来看,是套用了前人的理论框架,进行了民族志经验材料的填充。但实际上研究者的思考过程是先有了民族志经验材料作为基础,经过对比筛选最终才确定了某种理论作为经验材料的解释框架。研究者面临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何用一手的经验材料建构新的理论,发展并且延伸已有的理论。因为研究的虚拟社区在时间、空间上一般会有较大的差别,呈现出新的特征。
1994年是中国的互联网元年,从那时起网络开始走进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传统的论坛类虚拟社区逐渐发展起来,人们通过论坛发帖的形式来宣泄情感、寻求共鸣、获得建议、沟通信息。论坛类的虚拟社区具有匿名性的特点,网友可以通过匿名发帖的形式来表达现实生活中不方便表达的真实想法,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最纯粹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进行思想交流,这些都是传统的论坛类虚拟社区之所以能够迅速崛起的原因。2005年是中国的博客元年,2010年是中国的微博元年,2013年是中国的微信元年。自媒体和社交媒体的发展使得虚拟社区呈现出新的形态,虚拟社区逐渐向小型化和实名性发展。微信朋友圈虚拟社区比微博网络虚拟社区规模更小、实名性更强,社区居民之间的交流隐私性和信任感更强。因为微信朋友圈虚拟社区中的居民互相之间都是微信好友,在现实生活中,有真实的社会关系作为纽带相连接,可以把自己日常生活中比较隐私的信息以文字、图片、视频的形式展示给其他的虚拟社区居民。通过简单、方便的虚拟社区互动来补充复杂、繁琐的现实社会互动,通过点赞、留言等形式来维持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甚至有的朋友之间仅限于“点赞之交”,将虚拟社区互动完全代替了现实社会互动。2016年是中国的网络直播元年,二三百家网络直播平台掀起了一场“百播大战”。在线直播平台网络虚拟社区呈现出新的特点。随着新媒体技术的不断发展,传统媒体的不断式微,用委婉的说法是最终会实现媒介融合;用比较残酷的说法就是新媒体极有可能完全取代传统媒体,因为现在很多人已经不读报纸、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了,新媒体成为最重要的新闻信息来源渠道,新媒体将来有望一统天下。随着这一情况的逐渐出现,我们认为越来越多的虚拟社区形态会不断涌现,虚拟民族志研究会拥有更加广泛的田野。
同时,在研究中我们还要注意多点民族志与单点民族志相结合的问题。多点民族志(Multi-sited Ethnography)从字面上理解是在不止一个地点进行田野调查。马库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进一步发展多点民族志,马库斯提出构建多点田野调查的方法,包括跟随,人群的移动,实物的流通,标志、符号和隐喻的流通,情节、故事或寓言,特定个人或人群的生活历史或者传记,冲突。多点民族志的目的,不在于寻找某个或某些点上与众不同的方面,而在于探究共处于一个“体系”中的不同点之间的关系或勾连。郭建斌对多点民族志中的点进行了分析,一个点由许多小点构成,多点民族志中的点究竟是指哪一个点?似乎从一开始就无法逃出这样一种概念的陷阱[8]45-50。我们对这一问题也深有体会,如果以某一虚拟社区为一个大点,它其中又包括很多的小点,例如虚拟社区的某一个小单元都是不同的小点。进行多点民族志研究需要比进行单点民族志研究付出更多的金钱、时间和精力,这也是值得我们多加注意的问题。
与方兴未艾的新媒体发展趋势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虚拟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应用状况有待提高,优秀的虚拟民族志文本并不多,像刘华芹的《天涯虚拟社区:互联网上基于文本的社会互动研究》和杨海燕的《网络虚拟空间的社会互动——汉网上海网民虚拟社区社会互动的研究》*杨海燕:《网络虚拟空间的社会互动——汉网上海网民虚拟社区社会互动的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7。这样的网络人类学文献应该更多地涌现。造成虚拟民族志优秀文本较少的原因,可能是由于虚拟民族志的田野时间相对较长,再加上后期文本报告的撰写时间,操作性上有一定的困难。其实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通过区分严格意义上的虚拟民族志和普通意义上的虚拟民族志来实现。严格意义上的虚拟民族志田野时间,原则上应该维持在12个月以上。对于普通意义上的虚拟民族志来讲,我们可以借用郭建斌的观点,至少也要让研究生做一个月的虚拟田野工作。如果没有扎实的田野工作作为基础,民族志文本报告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失去了一手资料的可读性、文学性和价值性。只有与时俱进地将虚拟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进行不断创新,它的生命力才会越来越强大,研究田野才会越来越广泛。
[参 考 文 献]
[1]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M].弓秀英,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2]费孝通.江村经济[M]. 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7.
[3]罗钢.文化研究读本[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0.
[4]郭建斌. 电视下乡:社会转型期大众传媒与少数民族社区——独龙江个案的民族志阐释 [D].上海:复旦大学,2003.
[5]刘华芹.天涯虚拟社区:互联网上基于文本的社会互动研究[M].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
[6]卜玉梅. 虚拟民族志:田野、方法与伦理[J].社会学研究,2012,(6).
[7]张娜. 虚拟民族志方法在中国的实践与反思[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4).
[8]郭建斌.“电影大篷车”:关于“多点民族志”的实践与反思[J].新闻大学,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