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宜安
(广州大学政治与公民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hzhzhz411@163.com)
海德格尔曾指出,现代人最深刻的内心焦虑即畏死,而畏死是建立在技术上的,即现代社会的技术建构造成了现代人的死亡畏惧。那么,技术又导致人的死亡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进而产生出独有的畏惧呢?这就有必要从技术进到更为本质的现代性层面。齐格蒙·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曾明确一个命题:现代性与死亡之间存在某种内在必然联系,现代性追求高效率,而“死亡是达到高效率的手段与结果”,现代性所内含着的死亡本质值得我们探讨。流水生产线应用的技术和与之相伴的物质普遍丰富的观念与集中营应用的技术和与之相伴的大量死亡之间的联系不仅仅是完全偶然的[1]。当下,现代性与死亡的某种内在联系仍值得我们思考:即在远离了战争之后,现代性又会如何去改变人的最后结局?如果考虑到现代性正是人自身发展的逻辑必然,那么,问题就是:现代人又是如何运用现代性去改变死亡的?
《死亡文化史》一书作者指出,在20世纪,死亡问题上一个最突出的特征是两个方面的不协调,即“一方面是越来越感觉得到的对死亡的忌讳的一种社会共识的假象,它已约定俗成、非常严峻,但又不见经传;另一方面却是大量充斥的各种幻想和梦想的表现形式”[2]667。实际上,到了21世纪,这一情况丝毫未见改变。所谓共识,实际上就是现代人基于死亡焦虑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现代性正建构并充分展现着这种集体无意识,它也是各种幻想与梦想的集中表现,齐格蒙·鲍曼称之为解构死亡的“现代性策略”。这种现代性策略,就是企图通过科学与理性来消除死亡产生的焦虑,以达到回避死亡的目的。
本文分析现代人的死亡困境与现代性的内在关联,旨在揭示:与其说是现代性导致现代人陷入死亡困境,不如说是现代人由于不恰当地运用现代性从而陷入死亡困境,甚至于使人的死亡陷入困境。
现代性首先是一种历史发展的客观进展及某一时期历史的存在形态。在现代性背景下,人类已由传统死亡走入现代死亡,这是一个不可逆的客观运动。其本质就是技术对死亡的建构,现代死亡就意味着由操控技术者的内在本质向技术操控对象的内在本质的转换。这种转换源于现代技术对事物的建构:一是它对事物进程的精确把握与控制;二是它对事物改造的专业化与规模化;三是任何事物都必须放在技术层面来解释与论证。因此,现代技术对死亡的建构也就体现在时间、地点及方式三个基本方面,进而导致死亡的时代变迁。
在传统社会,死亡不被理解为一种断灭而是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因而,死亡属于生命的自然流程,不存在将生与死断然二分的时间界限。在彼时,无论是垂死者还是其亲友都非常自然地对待自己或一个人的临终。一方面,他或她一直就在家人的照料与关注之下,其间的任何生死变化都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亲属与死者能够和谐相处,一旦死亡来临也不会给人们带来多大的震撼。所以,死亡时间没有任何本质上的意义,从而死亡时间既不可预期,也不必预期。
死亡时间可预期即可称之为预期死亡,是指依靠各项临床医学指标能确定病患存活期限的死亡,它包含三个最基本的条件:①技术上已无存活之可能;②已进入不可逆的死亡过程;③时间不多。预期死亡的确立能产生两个实际的好处:一是用药处方的改变,二是通知家属作后事准备。在现代医学精确诊断条件下,大凡疾病到了无法治愈阶段,所余时间的长短可根据身体主要器官与疾病发展程度推测确切的存活时间。以癌症患者为例,一般存活时间为1到6个月。“世卫组织最新公布数据表明,全球每年有880万人死于癌症,占全球每年死亡总人数近六分之一,死者大多数在中低收入国家。每年有1400多万新发癌症病例,预计到2030年这一数字将增加到2100多万。”[3]“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我国癌症死亡率一直呈持续增长趋势,20世纪70年代、90年代和21世纪初,每年死于癌症的人数分别为70万、117万和150万,癌症已经成为严重威胁我国人民健康的头号杀手。”[4]这就意味着死亡的可预期变得日益普遍。
鲁迅先生在《南腔北调·家庭为中国之基本》中说过:“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 在中国传统农村社会,家庭是寿终正寝之地。在人们的观念上,除了暴力死亡以及其他被视为“凶死”的非正常死亡,正常的死亡与好死都发生在家庭。所谓善终,也就是“寿终正寝”,即濒死之际躺在家乡祖屋的老床上,身边环绕着亲朋好友,在浓郁的伦理亲情笼罩中安然辞世。作为一种生命的自然流程,个体的死亡不是一种断灭,而是作为家庭、家族甚至种族生命延续的一个环节,其所承载的血脉亲情在家庭、家族内得以永续。
在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医院。家庭,无论是在临终关怀还是丧葬事务中都被剥夺了应有而重要的角色。在临终照顾中,家庭“被住院医疗制度剥夺了,垂死者的技术管理由医务人员全权负责,家庭管不着。一切都是在亲人缺席的情况下进行的。”[2]665发生在医院的死叫作“临床死亡”,它由一系列精确的技术性指标所决定,如意识丧失、瞳孔散大、颈动脉或股动脉等大动脉搏动消失、呼吸停止、心电图呈等电位线等,医院成为鉴定死亡的权威机构。病房、抢救室、太平间、解剖台和焚化炉等构成个体死亡的空间环境,里面的人员则是医生、护士、药剂师与勤杂工等,空间易位导致家庭成员不在场。
所谓死亡方式,有两种含义:其一是致死的原因;其二是死亡处理方式。就死亡原因而言,自然死亡指的是个体生命历经生长、壮大、衰老,按其正常的自然进程终止自身的存在,因“天年已尽”而“无疾而终”或“寿尽而终”。中国人将它列为人生“五福”之一。1909年版的《德意志大百科全书》收入“自然死亡”词条,这本书从该词的反义词出发而为其定义如下:“自然死亡是非正常死亡的反义,因为非正常死亡乃是疾病、施暴或机械性周期干扰的结果。”有一本哲学百科辞典则说:“自然死亡,就是在无自然疾病、无特定原因状况下的死亡。”[5]38从这个角度来看,自然死亡就是正常死亡。
技术死亡是指由于医学介入人的生命过程,人们在强制性的医疗照管之下,死亡被看作一种疾病,因而死亡就带有非正常特征。而由于在定义死亡时技术性因素在发生作用,故称之为技术死亡。临床医学死亡鉴定书表述为“经医治无效死亡”,死亡不是生命的自然终止,而是技术干预的失败结果。
现在的人大都是在医院中经过各种治疗之后,被宣告“经医治无效死亡”;即便不在医院中去世,也被认定为因某种疾病致死。舍温·纽兰以她几十年的从医经历告诉我们,在美国社会,老年人“无疾而终”是不被承认的:美联邦政府发表它的《死亡统计预测报告》,从该报告的前15项死亡原因中,或从其他任何无情的一览表中,都找不到一个项目适合某些刚过世的人。《报告》异常整齐,它把80~99岁的人所患的特有的一些致命的疾病在病因中列出来。即使死亡年龄为3位数的人也逃脱不了制表人的分类术语。……世界上任何地方,无疾而终都是“不合法的”[6]。在中国,有关人口的死因统计中,“寿尽而终”或“老死”同样被排除在死亡原因之外,以2011年统计年鉴为例,在人口死因列表中,包括十大类:恶性肿瘤、心脏病、心血管疾病、呼吸系统疾病、损伤和中毒、内分泌、营养代谢及免疫疾病、消化系统疾病、其他疾病、泌尿生殖系统疾病、神经系统疾病。[7]由此可见,自然死亡已经在人们的观念中被清除。即便是那些年龄很大,显然是因衰老而死者,人们也不认可自然死亡。因为衰老在现代医疗话语体系中仍然是由于疾病所引致的。这样,技术死亡完全战胜并取代了自然死亡,由于技术对死亡的全方位建构,死亡已非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现代性有着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 “所谓现代性,就是发现自己身处一种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得权力、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但与此同时,它威胁要摧毁我们所知的一切,摧毁我们表现出来的一切。”[8]现代死亡体现着死亡的现代性本质:预期死亡正体现了现代技术对生命进程的精确把握与控制之必然;临床死亡则是现代技术专业化与规模化处理死亡的专用词汇;而技术死亡则充分体现了死亡的技术合理性与合法性。死亡的现代性本质,一方面,表明我们正试图如同征服自然一样去征服死亡,并在实际上我们已经在许多层面上控制了它,这是我们引以为自豪并给予我们信心和希望的方面;但另一方面,它又改变与破坏了死亡的内在本质与应有地位以及人面对死亡所应有方式与态度,从而陷入于死亡困境之中。
现代性不仅是一种客观的历史进程,而且也是对世界的一系列态度、方式和倾向。现代性意为“功利、计算和科学的真理压倒了感情、神圣和非理性的思想”[9]。死亡一旦被纳入现代性框架,死亡便从主体生命的内在本质中被抽离,转换成对象物的外在本质,从而被物化、客体化为异己的死亡。丹尼尔·卡拉汉在《麻烦的生命之梦》中把前现代的死亡描述为“温驯的死亡”,一种由家庭和社会的安慰来缓解的死亡;而把现代的死亡描述为“野性的死亡”,在这种死亡中,人们对死亡失去控制,因为死亡的方式让步于技术和制度。[10]。《禁止死亡》一书作者则指出:我们已经从“文明死亡”过渡到“野蛮死亡”[11]20。在现代社会,“人们运用各种手段,尤其是医学技术,来压制死亡焦虑,并将死亡体验去人格化。对很多人而言,死亡本身已经够恐怖了,但是现代社会的死亡方式让死亡变得愈发恐怖了,濒死变得极其没有尊严,去人格化、去人性化”[12]。可见,问题不仅是“人”陷入死亡的困境,而且是“人的死亡”陷入了困境,这是最令人恐惧的。
在传统社会,死亡发生在家庭,临终关怀一般在家里进行,充满人情味。家人都参与到整个死亡过程中,从而死亡不是遮遮掩掩的,而是生命周期的一部分。阿里耶斯在《面对死亡的人》一书中曾生动地描绘了那时的死亡场景,并指出,在19世纪,一个亲人或朋友的死亡庄严地改变着一个社会团体的时间和空间。在重伦理亲情的中国传统社会,死亡更是在一种浓郁的人性化的环境中发生并以一种可接受的方式存在着,无论生者还是死者都处于一种和谐关系之中:垂死之人始终在家人亲友环伺之中,死亡之旅是那样恬静、平缓且自然;及至死亡发生,人们将办丧事称之为白喜事而又不乏哀死的氛围。
现代人的死是非人性的、孤独的死。 “现代医疗环境让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全无菌的环境中死去,与家人、朋友、子孙、宠物、与自己熟悉的环境隔离。我们自以为运用最新医学科技和消毒设备,便已做到极力抢救生命。殊不知我们只是用一种野蛮的方式,逃避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和罪恶感”[13]。①临终不再是有临终者本人与家人共同参与其中的生命旅程,而是交由拥有专业知识和精密仪器的医护人员操纵的死亡之旅。于是,临终之人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病危的病号;②充斥着各种冷冰冰的医疗器械和药品的可怕环境。“既然我们已意识到死亡已是凭借医学可以预见其时间的现象,那么,它就具体化为使我们感到可怕的现象”[5]1。人们都在努力驱逐死亡,而临终者却是难逃一死。因此,大多数的人皆在视死为寇雠的环境中辞世;③无法与家人相聚的孤独。现代人太忙,居住分散,而且工作空间分隔,临终者在临终前也难见亲友一面,只得带着无尽的遗憾在充斥着古怪药水味的陌生环境中告别人世。在此等情形之下,人们很难将自我的生命融入家庭与家族整体生命之中,而死也就成为完全的毁灭。许多人在身心孤绝的情况下步向死亡,鲜少受到鼓励去敞开心胸,卸下心灵上的恐惧。由于亲人不在场,他们在心灵上便与原本共情同理的亲人产生了隔离。个体的临终成为孤独之旅,怀着极度的惶恐不安进入另一个世界。现代人很难像我们的先人们那样平静地面对死亡,而是相反,表现出极度的焦虑与恐惧。可见,现代人的死亡已非亲情盎然、温情脉脉的伦理性死亡,而是表征心跳、脑电和其他生理器官功能衰竭等冷冰冰的医疗指标的波动。
伊凡·伊利希在《时代变迁中的死亡》一书中很形象地揭示出现代社会技术统治下个体被剥夺死亡权利的状况。从前,已被社会判处死刑的犯人,在死囚牢房里受到防范死亡的最佳待遇。如果这个犯人在牢房里解下裤腰带自缢,那么,社会就会产生危机之感。如果这个犯人在法定行刑时刻以前送命,国家的权威就会感受到损害。“今天,则是处在病危阶段的患者会受到最佳的防范,以免自行决定他死前的环境。以医疗体系为代表的社会,有权决定病人在什么时间、遭受何种屈辱和手术致残以后才可以死。社会的医疗化,结束了自然死亡时代”[5]45。这种情形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都普遍存在,个体丧失了咽气前的自主权。死亡就是被宣告“医治无效”。这样,人的死亡权利被剥夺,“人不再死了,而是让人死亡”[11]23。
2.2.1死亡不是以“我的方式”的死亡,成为“非我的死”。
现代人的死亡恐惧可能来自于死不是“我的”死,死不是生的必然归宿。“技术进步已经使死亡变成一种可控的生理过程,个体的经历在其中变得无关紧要,要他的命还是任他死去,都得听医生和律师的指示”[14]。在客观上,这也正是现实生活中医患关系紧张的深层根源。现代社会剥夺了人们自己的死亡,实际上,“当医生置身死亡与人类之间的空间时,他已失去400年前人们所要求的直接性和私人性。这种无面无形的死亡丧失了自身的尊严”[5]39。死是由医生、专业人员所决定的死,不是由我决定的死。
2.2.2死正在失去个性与真实性。
里尔克指出,在现代社会,死亡已然是专属于医学与生物学研究的体现着某种客观“真实性”的对象。几乎是每一天,死亡都在大城市里由医院大量“生产”和“计算”出来,一种“公共性”的死亡正在替代了一种“个体性”的、显示着个性与真实性的死亡。此外,在我们社会里,定期由有关部门公布死亡统计数据:交通运输部门公布车祸死亡人数的增减;安全生产部门公布生产事故死亡人数;医疗卫生部门则公布各种疾病与死亡率等;国家制订国民经济发展计划还规定一个“亿元死亡率”,凡此种种构成了死亡的社会性与公共性。物欲横流令人留恋忘返的尘世生活,使得人们面对死亡时越来越隔膜,在死亡认知与态度取向上无不奉行“鸵鸟哲学”,认为那经常发生着的死亡,不过是“他人”的死,而决非“我”的死。这种情况下,个体“不再能够自己准备这一真实的最终一刻,而把它作为人无法干预的某种宿命交付出去。他的死亡不再是属于自己,或许只有故意选择自杀才算是例外”[14]。
对传统人而言,死亡并不简单就是肉体、身体的生命力的丧失,死亡还是一种超自然现象。“死亡是超自然的,就像一些有意识的生命存在是超自然的,而这些生命的消失也是超自然一样。因此,应该以超自然的态度对待那些超自然的事物,而医院是不能处理这些超自然的事物的”[11]21。而“自然与超自然之间在古时并没有明确的界线。”[15]在原始人那里,死亡是神秘的、也是神圣的,生与死的对立可通过某种秘传仪式得以消除,生与死获得象征性的交换并能相互转化。而在传统社会,各种宗教仪式则赋予了死亡以神秘和神圣性。
2.3.1现代性对死亡除魅,将死亡仅归结为肉体的死亡。
“现代的除魅,即关于消除了被赋予了超自然力量和绝无差错的天赋的自然(神学的代名词)的神话(这种行为将除魅重塑为一种乐观主义和狂热自信的哲学)”[16]。我们不难发现,在现实生活中令人焦虑万分的死亡仅仅只是肉体的毁灭,它成为人们关注与逃避的焦点,这正是被去魅之后,为技术所主宰与建构的死亡,显然是对死亡的割裂。客体化、医院、医疗技术种种因素都是将死亡归结为努力改变的客体。“死亡作为隐喻,似已变得淡漠,因而致死疾病就占据了死亡的位置。被称之为‘死亡’的这种无所不包的自然之力,最终总会被归结为造成临床死亡的种种特殊原因”[5]36。
2.3.2丧事的商业化则进一步消除了死亡的神圣性。
《死亡文化史》指出,20世纪对死亡和死者的排斥,主要原因有:首先是把丧事纳入了商业,从棺材到墓地成为一连串的消费;住院治疗,把患者和垂死者都送入医院;家庭或集体结构的普遍瘫痪,而19世纪丧事仪式是围绕着这些结构组织起来的;更不用说对神的敬仰之情衰退了[2]634。这种情况在进入21世纪之后更为突出。正如《禁止死亡》一书作者所说的那样,“时代变了。现在人们埋葬的不是死者,而是葬礼本身”。原因在于,我们将生命归结为死亡,被认为没有生命的死亡也就不再具有象征意义了。在人类历史上,葬礼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垂死者向另一种生命形态的过渡。葬礼具有过渡意义,而这一点在现代社会被技术死亡所消除掉了。“死亡没有了象征意义之后,越来越多的垂死者感到,是社会剥夺了他们的死亡”[11]22。现代性对死亡的除魅使得死亡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个体生命也就此不再是一场朝圣之旅。
在此,我们碰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矛盾局面:现代性扭转了人类面对死亡的被动局面,但却使死亡变得愈来愈没有尊严;现代性在许多层面已经控制了死亡,但却令我们愈来愈无法接受死亡;现代性使我们充满了针对死亡的希望,但却令我们在死亡来临时愈来愈绝望……。现代人的死亡困境并不是某种外在因素造成的结果,而恰恰是现代人自己。
鲍曼认为,人类从来就是在社会制度与文化的构架内对死亡进行反应和处理的。在传统社会,一切有关死亡的制度与文化都将死亡视为生命的内在本质,从而既受到敬畏也被遵从,而且还以某种秘传仪式进入到象征交换之中,从而令我们感受到生命的生生不息。在此,死亡是温顺的、可以亲近的。现代人则以技术和现代性建构对待死亡的制度与文化:从出生到死亡贯穿着一系列的制度化规定,包括技术性规范与法律法规,表现为强制性与齐一化。更为重要的是,它不仅对人们处理死亡的行为进行规范,而且从根本上建构起一种推拒与排斥死亡的价值取向与行为方式,即一种“二项分离”,它向人们传递这样一种信念:“死跟我没有关系!”。久而久之,现代人便建构起一种回避死亡的一种解构死亡的“现代性策略”,这种策略使得“不可解决的”死亡问题变成为“可以解决的”死亡问题——即关于健康与疾病的种种具体技术问题。“现代性策略”其意不在消除死亡而是旨在驱逐对死亡的恐惧。为此,一方面,我们将死亡阻挡在视线之外,诸如,把垂危病人交由专业人员照看,将火葬场从公共场所搬离,拒绝公开默哀;另一方面,我们不再视普通死亡为重大事件,只因它太平常和太熟悉,如同一件随身物品,以至于人们不会去注意它。对死亡的解构最终导致死亡从观念和语言中彻底消失。
现代性之所以成为现代人逃避死亡的策略,不在于它采取什么有效可行的方法,而在于它抽离了死亡[1]。死亡的非人性化实质上是将死亡造就为一种客体属性,在客体发生的事物永远不会发生在主体身上。在大屠杀中,工作人员精确的计算与严谨的操作在某种意义上已然转移了死亡造成的对自身心灵的恐惧感。现代社会,随着死亡为技术所操纵,人们面对死亡的距离感产生了,从而在自我与死亡之间建立起一道坚固的墙。一旦将死亡从生命本质规定中抽离出来,死亡便被定义为对生命的简单否定与对抗,也就产生了生与死的“二项分离”,现代人正是通过这种“二项分离”达到逃避死亡的目的。“我们的现实原则表明:出生的现实仅仅来自于出生与死亡的分离。生命的现实本身仅仅来自生命与死亡的分离,因此,真实效果在任何地方都只是二项分离的结构效果。”[17]
死亡的变迁本身业已明了现代人的种种遭遇、体验,甚至策略。实际上,预期死亡就是划清活人与死人的界线,“生理死亡的不可逆性及其客观性和准时性是科学的现代事实,是我们文化特有的事实。与此不同的是,所有其他文化都认为:死亡在死亡之前开始,生命在生命之后延续,不可能区分生命和死亡”[17];而死亡由家庭转到医院就是对死亡实施隔离,这“有助于将死亡排除在日常存在之外”[12];技术死亡则从根本上消除了生与死之间任何可能的连接。因此,死亡的变迁未尝不是一种为集体无意识控制的根本策略所引致的结果。
现代性死亡策略即通过现代性解构死亡,即以技术的偶然性消除死亡之必然性、以客体化消除死亡的主体性、以公共性消除死亡的个体性,最后达到回避死亡的目的。
“我们习惯于强调死亡的偶发原因——意外事故、疾病、感染以及年纪老迈,这样,我们暴露了那种把死亡从一种必然性还原为一种偶然事件的努力”[18]。在死亡的现实中,我们所看到的意外事故、车祸、灾难等均属于非正常死亡,其本质就在突出死亡的偶然性与不确定性,自然死亡全然为技术死亡所取代。
技术死亡在本质上就是非正常死亡,那种体现着必然性的自然死亡也就丧失了存在的依据从而不被承认。因此,现代人逃避死亡的种种努力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机制,一种话语霸权。
这种社会机制是以技术合理性支撑着的。现代技术与科学研究的是作为事实的个体死亡,而不是没有定语的死亡。“死亡已经绑定医疗技术,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死亡就是关机时间,或者是停电时间——死亡被医疗技术‘藏’起来了”[19]。在此,死变成了死者,人们关注死者却不关注死亡;因为与生命本质不再内在统一,死亡便不具有丰富内涵,死亡也就不值得去关注。也正因为如此,死亡也不过是个别事实,如同任何客观现象一样,与我没有本质联系,那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主体人是面对死亡的生存与生成,自然,死亡是主体的内在本质属性,而将死亡对象化为可征服的客体,实际上是将死亡从主体剥离,本质上则是消除死亡的主体性与自我性。
3.2.1死亡被作为疾病对待。
“现在死在家里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医院里。不再死在家里而更多地死在医院里,这趋势大大改变了我们对死亡的观念。因为人们不可能不把死亡看作一种疾病”[11]99。人就是医院的一个病例,你首先就是一个病号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主体的人。它通过技术化、专业化等来实施,“在后工业社会,临终关怀的任务交给了专业的医护人员,将临终事宜委托给有着专业资源和精密医学仪器的医护人员,现在是一种时尚,一种必要,……实际上是一种策略”[12]。我们把将死之人交由医疗机构,我们自己则退回到活力四射的日常生活。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由于它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于是,专业化、技术化成为我们应对死亡的最好策略。然而,一旦我们自己临终交由医疗机构时,那种恐惧可想而知。
3.2.2死亡成为医生所控制的客体。
在工业社会,世界全方位成为被技术改造的客体对象。“现代技术趋向于最大可能的完美,完美立足于对象的普遍可预测性以合理性的原则的无限制的效用为前提”[20]。就像工程师学过工程学控制工程进展,农艺师控制作物生长一样,生物学家和医生就得控制疾病和死亡。因此,在现代社会,我们关于死亡的概念,是与工业伦理道德相应的。一起新的死亡,就是指普通消费者在医疗照料下的死亡。既然医生装备的是工业手段,且又以救死扶伤的面貌出头露面,那么又有什么理由要替置人于死命的环境忧心忡忡呢?似乎有了现代医疗体制,我们就将所有对生命的支配权都交由医院,这是由工业文明的本质所决定的。在死亡的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可借此抽身而退,并远离死亡。
现代社会正在消除死亡的为人性而强化死亡的人为性。原始人的死亡定义是社会性的,我们则把死亡非社会化,视为一种自然现象,从而将死亡驱逐出我们的交换系统。而另一方面,我们却产生了一种死亡的公共性观念,死亡由一种自然之力的控制转向为一种体制化社会力量,这就是临床死亡。法国哲学家福柯在他的著名的《诊所的诞生》一书中一再指出,当疾病、死亡被概念化之后,便有成为社会机制的可能。而一旦成为社会机制,原本我们可以借以好好检视自己内在情感、身体与经验的机会,便成为只是为了寻求科学研究的系统化知识的良机而已。现行医疗体制下,在病人与死亡之间由医生来操纵,死亡失去了直接性和私人性,从而成为一种公共事件。如医疗事故,可能是由医生责任与职业道德原因造成,但最根本的是人的死亡的内在性被忽略了,从病患角度看,似乎死亡是由医生造成的而非生命内在规定的。如果现代性对死亡的建构角色不变,那么,医疗事故便不可能终止。自然,死亡与我们每个人无涉了。
如今,死亡的公共性掩盖了死亡对个体的直接性,这正是现代人所乐见的效果。“预料中的,等待中的,家庭中的老年死亡——从亚伯拉罕到我们的祖父辈的传统集体都把这种死亡当作唯一有完整意义的死亡——为什么它在今天却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呢?它甚至不再感人,它几乎是可笑的,无论如何都没有社会意义。相反,非正常死亡,事故死亡,偶然死亡,对以前的群体而言无意义的(这种死亡在过去是令人畏惧的,受到诅咒的,就像我们对自杀的态度一样),为什么它对我们而言却有如此多的意义呢?它是唯一充斥报刊专栏的死亡,是唯一迷人的,打动想像力的死亡”[18]。这种现象能够在我们的现实中得到充分的印证,你随手买份当日的报纸,里面少不了车祸、事故、伤害之类的报道;你只要上网,无论在哪个网站,都能看到关于死亡的类似新闻。
“自然死亡”已没有意义,因为群体完全没有参与。而事故死亡,则由于其意义在于它可能产生一种集体的激情从而引起社会舆论的普遍关注。“死亡事故令人着迷的东西正是死亡的人为性”[18]。至于人质的象征效益则比交通事故高一百倍,而交通事故的象征效益已远比自然死亡高一百倍了。非正常死亡是技术的,不是自然的,因此是有意义的,再次成为有趣的——因为有意的死亡是有意义的,正是死亡的这种人为性如同牺牲一样在想像中带来了美学重叠和快感。在我们没有了原始人对死亡的秘传性质的介入之后,我们把事故和灾难当作极重要的社会象征事件来体验,当作牺牲仪式来体验。
正是这样,逐渐地,死亡不再是生命的内在本质,而是对生命的简单的外在否定。因此,面对死亡,我们不过是旁观者。而当“我的死亡”来临时,我们却毫无准备,生命的最后尊严丧失殆尽。如何有尊严地死去,这正是现代性在消除死亡恐惧的同时所产生的另一重焦虑。早在近十九世纪,费尔巴哈就提出“属人地死去”的命题,他说:“属人地死去,意识到你在死里面完成了你最后的属人的规定地死去,也就是,与死和睦相处地死去,——让这成为你最后的愿望,最终的目的吧。”[22]这无疑是费尔巴哈对现代人的忠告。为此,我们必须重新审视现代性和现代技术,让技术回归技术自身,让死亡回归生命本质,消除“生死二项分离”,“应该以生命的观点看待死亡,不要以死亡的观点看待生命”。[1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