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成,张晓晓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班婕妤和萧观音是汉族和契丹族文化形态下成长起来的杰出女诗人,一位帝妃,一位帝后,同样享有尊贵的地位。她们处于宫廷之中,用诗词作品来描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反映特殊境遇中的心理体验,展现宫廷女子别样的生活状态。她们来自不同的民族,却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诗歌题材也颇为相近。但是由于不同民族文化的影响,使得她们的诗词作品在表达思想情感方面同中有异,从而形成了她们不同的文学风格与处世方式。
汉代的班婕妤和辽朝萧观音有着相近的生活经历与德操品行。她们出自名门,拥有十分显赫的家世,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班婕妤的父亲班况官至左曹越骑校尉,她是班彪的姑母,班固、班超、班昭的祖姑。《汉书·外戚传》云:“孝成班婕妤,帝初即位,选入后宫。始为少使,蛾而大幸,为婕妤,居增成舍,再就馆,有男,数月失之。”[1](P996)班婕妤少有才学,工于诗书,汉成帝初年被选入皇室。曾生一子,但是不幸夭折。她最初为少使,后封为婕妤,享有尊贵的地位。“昭仪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婕妤视上卿,比列侯”。[1](P981)萧观音是辽圣宗钦哀皇后之弟枢密使萧惠的女儿,《辽史》载:“后萧氏,小字观音,姿容冠绝,工诗,善谈论,自制歌词,尤擅琵琶。”[2](P1205)清宁初(1055),被立为懿德皇后。
班婕妤和萧观音备受帝王的宠爱,却从不恃宠而骄,处处约束自己,善于规谏君王。在赵飞燕未入后宫之前,班婕妤时常陪伴在汉成帝的身边,她姿容冠绝,颇通史事,常常引经据典,来消除皇帝内心的阴霾。有一次,汉成帝提出要与她同辇而游,她果断拒绝道:“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1](P996)古代圣君出游的时候,伴随左右的是贤臣,而亡国之君则由嬖女姬妾陪伴左右。班婕妤的这一行为,不仅赢得了皇帝的赞赏,而且太后更是盛赞她可与樊姬相比。樊姬是楚庄王的夫人,“庄王即位,好狩猎,樊姬谏不止,乃不食禽兽之肉。王改过,勤于政事。”[3](P65)楚庄王好打猎,而樊姬为了劝阻他以国事为重,以身作则,自己不吃禽兽肉,以谏楚庄王狩猎之好。楚庄王为此深受感动,最后成就了一代霸业。萧观音“常慕唐徐贤妃行事”,[4](P2)因此对国家大事尤为关注,每当与道宗相处时,向皇帝阐述自己的观点。契丹是马背上的民族,王室贵族马上得江山,虽然接受汉文化的影响,但是他们仍然保存本民族尚武勇、重骑射的民族特点,辽道宗“擅圣藻而尤长弓马,往往以国服先驱,所乘马号飞电,瞬息万里,常驰入深林遂谷,扈从之不得”。[4](P2)萧观音对此十分担忧,她在那一年写下《谏猎疏》:“妾闻穆王远驾,周德用衰;太康佚豫,夏社几屋,此游畋之往戒,帝王炎龟鉴也。顷见驾幸秋山,不闲六御,特以单骑从禽,深入不测,此虽威神所届,万灵自为拥护;倘有绝群之兽,果如东方所言,则沟中之豖,必败简子之驾矣!妾虽愚窃为社稷忧之。惟陛下尊老氏驰骋之戒,用汉文吉行之旨,不以其言为牝鸡之晨而纳之。”[4](P2)通过穆王因耽于畋猎而误国,导致世风日下、国将不稳的典故,借古讽今,言语之间处处以道宗的自身安危着想,希望君主不要以身试险,应该吸收汉文化的吉行之旨,出行处事有所芥蒂,更希望道宗以国事为重,言辞恳切,有的放失,极具感染力。
班婕妤和萧观音在同样的诗词题材中,却显出别样的风格特色。班婕妤重在从妇德的角度出发,引经据典侧重于女子祸乱朝纲的一面,夏桀宠爱妹喜,商纣王宠爱妲己,周幽王独宠褒姒,从而导致亡国。她从传统的角度出发,没有突破封建礼教女子“红颜祸水”、“男尊女卑”观念的束缚。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根据阳尊阴卑的理论,明确提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命题,从此,礼教对于妇女的束缚更为严重。班婕妤出身名门,除了笔墨诗书方面的教育以外,必然接受妇道规范的教育。《汉书》载:“婕妤诵《诗》及《窈窕》、《德象》、《女师》之篇。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1](P996)她如此谨言慎行,丝毫不敢僭越礼法,是因为担心大臣说她恃宠而骄,祸乱朝纲,进而为家族蒙羞。受汉族文化与北方皇族后宫女性的影响,萧观音的言行则像一名臣子,从道宗安危和国体存亡角度出发,运用西周穆王在掌权末期肆意远游,导致国政旁落、江河日下、最终误国的典故劝诫君王。另一则是夏启的儿子太康十分喜欢游玩和打猎,于是给了后羿趁机而入的机会,攻下了夏都安邑,并且在洛水之北安营扎寨,使他进退两难,客死异乡。萧观音选取典故生动贴切,眼光独到,从如此相似的经历中可以体察出二人性格方面的差异。萧观音生长于草原游牧民族,朔漠草原文化铸就了她奔放不羁的性格,虽然受汉文化的熏陶浸染,但是没有汉族女性男尊女卑与夫权观念的束缚,她对于家族与部落的兴衰,有着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清宁二年八月,萧后随道宗至秋山打猎,至伏虎林。皇帝命她赋诗,她遂而应和:“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4](P1)整首诗运用了比喻和夸张的表现手法,前两句一个“压”字突出了队伍的声势浩大,展现了耶律洪基统治下的辽朝军队的精神风貌,这个雄起于大漠的草原游牧民族,迅速征服了北方,国土面积日益扩大,其威风凛凛的气势足以使中原大宋屈居于下,又使高丽闻风丧胆,全诗既迎合了帝心,又体现了辽朝空前繁荣的综合实力。后两句采用“灵怪大千”和“猛虎”两种意象,运用对比的表现手法强调了辽国的军事实力,足以使野兽灵怪破胆,使百兽之王屈服。这首诗意境宏阔,描述北方民族皇家狩猎生活,构思奇特,很难想象是出自女子之口,言语之间颇有政治家的豪迈之气。诗风遒健有力,向我们呈现了一位英姿飒爽、昂扬自信的巾帼女英雄形象。正如萧涤非先生所言:“北朝妇女,亦犹之男子,别具豪爽刚健之性,与南朝娇羞柔媚及两汉温贞闲雅者并不同。”[5](P281)萧观音的诗词创作正是北方游牧民族文化特质的集中体现,其宽大的胸襟与卓越的气度,与汉家柔情女子颇有不同,彰显了契丹族蓬勃旺盛的民族活力与国力上升时期的民族自信心。
北方少数民族特有的自然环境和生活环境,使得女子也擅长骑马射箭和军事狩猎,在这种环境下,使得女子拥有豪迈爽朗的性格、直率天真的本性,与汉族女性相比,契丹族女性似乎更具有直接参与政治、表达内心情感的优势。
古代女子多是男子的附庸,而在薄情的帝王家,宫中的繁华光景更如昙花一现。飞燕、合德入宫之后,汉成帝不但没有成为成就霸业的楚庄王,反而沉迷于声色犬马,荒废朝政。赵氏姐妹飞扬跋扈,致使许后与婕妤先后失宠。赵飞燕诬告许后、班婕妤行媚道,祝诅后宫,把班婕妤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幸而班婕妤用自己的智慧化解了一场危机:“妾闻‘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1](P996)面对眼前这个才思敏捷、贤淑温良的女子,汉成帝认为婕妤所说合情合理,也可能回忆起二人往日举案齐眉、秉烛诗书的岁月,他没有再多追究,反而赏给她黄金百两。班婕妤深知繁华已逝,她以退让求全身,委屈求全,退守长信宫侍奉太后。她生活单调乏味,每日听着远处昭阳宫的丝竹管弦和飒飒落叶之声,不禁悲从中来。由此写下这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6](P1280)
“‘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夫之致”。[7](P35)《怨歌行》又称《团扇歌》,以一个“怨”字贯穿始终。作者借团扇来比喻自己,团扇由齐国出产的霜雪般的丝绢新裁而成,做成如团月一般的形状,质地精良,外观华美,象征婕妤的蕙质兰心。扇子具有很强的时令性,夏天人们常常把它握在手里,到了秋天则会被弃之不用。女子年轻美貌之时,体态轻盈,常常伴随在君王左右,百般宠爱。一旦年老色衰,则会被夫君抛弃。班婕妤在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之后,心灰意冷,把自己的全部哀怨贯注于一把团扇之中,引起万千女子的共鸣。虽然诗题名为《怨歌行》,但作者受汉文化礼教的束缚、中和之美的影响,在情感抒发上,体现了“怨而不怒”的美学风格。
在潜移默化的民族融合进程中,汉族文化的熏陶和浸染,契丹女子萧观音的内心世界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其情感表达更加趋于丰富。在雄浑粗犷的主旋律中,缠绵柔美的成分融入其中,使得萧观音的诗词不仅具有契丹女子雄健质朴的一面,而且具备了汉族女子温婉多情的一面,其性格具有鲜明的立体性、多面性。萧观音处处以徐贤妃的行为作为自己处事的榜样,但是辽道宗却不似唐太宗那般欣然纳谏。自《谏猎疏》后,“上虽嘉纳,心颇厌远,故咸雍之末,遂希幸御”。[4](P2)萧观音作《回心院》十首想以此挽回“颇厌远”的君心。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展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袂。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叫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却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爇熏炉,能将孤闷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爇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4](P3)
《回心院》十首“被之管弦,以寓望幸之意”。[4](P2)写得缠绵悱恻,柔肠寸断。作者从宫中生活细节入手,以小见大,精心筛选出扫殿、拂床、换枕、铺被、装帐、叠茵、展席、剔灯、熏炉、张筝十个动作,描写了她失宠之后“盼君”、“待君”的生活意象与细节,倾诉失宠后孤独无望而又期盼君至的凄凉悲苦。“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尘埃落满桌面,蛛网结满屋角,青苔堆积阶面,只因君王许久未至,诗人无暇顾及眼前的景象,更无心清扫蛛网尘埃,由其眼前的落寞情境烘托出她内心的绝望与无奈。“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展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词人枕头上的云锦日渐淡去,漫漫长夜,她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想到往日惺惺相惜,不仅潸然泪下,湿透枕面。“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往日君临椒房,曲乐和谐,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而今却只能与泪声、曲声、雨声声声悲和。梧桐细雨沥沥,“空街滴到明”的意境,正是她思念君王内心真实情感的写照。《回心院》词以“待”字突出主旨,含蓄而又直切。清人徐釚评《回心院》:“词怨而不怒,深得词家含蓄之意,斯时柳七之词尚未行于北国,故萧词大有唐人遗意也。”[8](P450)萧词“怨而不怒”的含蓄之美,是因为她接受了汉唐文化中和之美的影响,这是其人生情感表达上与班婕妤相通之处的重要方面。
面对爱情,女性往往失去自我。而在这种自我的迷茫与不知所措中,使得她们常常失去自己原有的性格本质。虽然萧观音本身具有北方民族女性豪放的气势,在一定程度上,她始终难以挣脱情的束缚和皇族男子对于女性命运的掌控。但是相比较班婕妤,萧观音似乎可以更大胆、更自由的描述自己对于君王的热忱,并不是如班婕妤那般逆来顺受屈从于命运,从而表现出契丹女子率直真切与执着的自然本性。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萧观音并没有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去观察事物,创造情境,表达情感,因为她所有的情感起伏,或喜或忧,皆来自对君王的情绪宣泄,并没有从女性自身的性情出发,由此更加折射出她极度压抑自我的内心痛苦,这与班婕妤把情感注入一把团扇之中有相通之处。
班婕妤和萧观音诗词作品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原因表现在诸多方面。从作品的表现形式上看,班婕妤与萧观音一人用诗,一人用词,但诗词本同源。在表情达意方面,萧观音更为直截了当,颇具北方契丹族女性的爽朗豪气,而班婕妤委婉含蓄,具有汉族女子的温婉细腻。在意象的选择上,汉族女子长期生活在深闺之中,生活空间比较狭窄,加之与外界接触极少,因此她们接触的事物也是有限的,多为一些贵族妇女把玩之物,一把团扇则成为班婕妤美丽与哀怨的被抛弃命运的象征,但是她们观察事物往往体察入微,能抓住事物的细节。契丹民族逐水草而居,迁徙奔驰于草原之上,粗犷豪迈是他们的天性。萧观音虽然有女子的缜密心思,但是在体情观物方面显然比较粗略,容貌、服饰从来不是她们精心关注描摹修饰的对象,她们更趋于务实,语言大胆泼辣,直抒胸臆。张晶先生曾经赞赏萧观音的诗“诗作以豪犷雄健的北方民族性格为底蕴,又融之以至情,成就一种刚柔相济的风格特征,语言极富力度感而又不流于粗糙疏荡,明快凝炼而又不失之于直白枯稿,具有较强的艺术张力。”[9](P46)
从创作主旨上来看,班婕妤写诗只是为了抒发自己内心的幽怨与哀伤,显得谦卑柔顺。因为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多数汉族女子处于被动的地位,甘心居于从属地位。对于北方契丹女子萧观音,极少礼教束缚,与汉族女性相比,她主动性极强,敢于直接坦露自己的心愿,不仅考虑自己的地位与命运,更多地考虑皇帝如何勤政为民,从而使国泰民安。
诗人在不同民族文化影响下,形成了不同的价值观,一方面影响了其诗词创作,另一方面造成了不同的命运结局。颇通史学、谨守礼教的班婕妤,在经验教训、急流勇退、远祸求生、明哲保身、安于平淡,最终在一片凄凉中安度余生。性格质朴豪放的萧观音,执着于对皇帝的劝谏参政,《回心院》十首成为她命运悲剧的导火索,最终卷入政治风波,蒙冤受辱,香消玉殒。
在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文化下成长的两位女诗人,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创作风格。在民族融合的历史背景之下,萧观音主动学习汉文化,其诗词颇有晚唐诗温润含蓄、绮艳幽微的艺术风格,她以契丹族女性质朴率真的天性和开阔的视野关注政治,向我们展现了北方少数民族女子柔中有刚的个性和强劲的生命力度。班婕妤文学创作多着眼于悲怨的凄苦愁情,体现了皇家汉族女子受礼教影响的内敛含蓄与淡然处事的生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