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330000)
红土地江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滋养出一方饱含革命气质的文化厚土;赣江-鄱阳湖浩瀚的水域资源使“沉寂”数百年的农耕文明厚积薄发;庐山、井冈山、三清山、龙虎山、武功山等秀美的自然山水积淀出丰厚的“绿色乡土文化”;千年窑火不熄的景德镇孕育出恒远的陶瓷文化……江西当代小说创作在新中国的礼炮声声中崭露头角,走过“起步”与“沉寂”,到得新时期方呈欣欣然的崛起之势,形成了以俞林、杨佩谨、李志川、罗旋、胡辛、陈世旭、宋清海、傅太平、熊正良、温燕霞等为代表的三大创作梯队。他们纷纷将笔触聚焦于赣鄱大地丰厚的历史文化资源与秀美的自然山水资源,将自身与江西这方热土的不了情结化作文字的细雨,汩汩流淌于纸端,既有红色革命历史故事的追忆,也有赣地绿色乡土的描摹,还有现代与传统的抵牾与较量……饱含着鲜明的赣鄱地域色彩。
一
江西,有着特色鲜明的红土地,更有着独一无二的中央革命根据地。江西当代小说创作,始终烙刻上了鲜明的红色印迹,饱含不朽的红色精神,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或曰革命叙事始终是江西小说创作中的强劲力量。
俞林的《和平保卫者》将故事时间停留在1946年初,讲述了赵冀平们与美帝国主义及国民党匪帮智慧周旋斗争,最终粉碎阴谋保家卫国的故事。其《国际悲歌》虽然以自己的囚禁生活经历为原型,向读者展露了在狱中所遭受的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但仍不失为厚重的革命叙事。吴源植的《紫瓴箭》与郭国甫的《梦回南国》则回述了早年在云南边疆的军旅生活;杨佩谨在《银色闪电》的基础上创作了“天意三部曲”《霹雳》、《旋风》、《红尘》;罗旋创作了《南国烽烟》、《梅》和《红线记》等。短篇小说《红线记》以“1934年冬,赣南蟠龙山区区委书记走遍各条山坑动员大家去红军医院抬伤员”开篇,讲述了祁老炳与其女紫娥将身负重伤的游击队员山虎抬回家中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老炳有意招山虎为婿,但山虎虽身在凤尾坑却心系革命,只是苦于找不到组织而仍“滞留”山坑中。期间,与紫娥捕猎砍柴朝夕相处,心生情愫最终结为夫妻。岂料当地一刁钻奸猾的王保长引着一伙铲共团丁来到老炳家抓山虎,老炳为保女婿焚屋报信丧生火海。山虎与怀有身孕的紫娥化悲痛为力量最终一起进入深山,重建游击队伍投身革命。小说聚焦于赣南红色革命斗争史,但并未直面腥风血雨、烽火连连的战争场景,而是钟情于人性人情的书写与刻画,将革命历史的宏大叙事置于个人情感的绵延中。
同样,生于斯长于斯的赣地女子胡辛,亦钟情于革命历史叙事。“从古城南昌,到瓷都景德镇、赣州,赣地的风俗民情在作家笔底绘出一幅幅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历史文化图景。”1《我的奶娘》中的主人公“奶娘”曾是红军战士的妻子。为了保护女红军烈士的遗孤石丹,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苏生,娘女俩背着石丹、盼生远离故土前往泰城投奔老姑婆,岂料看到的尽是一座高高隆起的坟包。“屋漏偏逢连夜雨”,苏生、盼生的爹在城外一场战争中牺牲了,为了抚养石丹,“奶娘”不得不两次改嫁甚至被迫喂养伪团长家少爷,最后至解放后却被戴上“坏分子”家属的帽子。小说讲述的是红色苏区一位纯朴、善良的山里奶娘“哺育”后代的故事,虽没有正面描写红色革命抑或腥风血雨的战争场景,但却将江西红色革命斗争的历史故事杂糅其中,红土地人所特有的坚韧、希望、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精神扑面而来。《情到深处》的二小姐桑桑、《蔷薇雨》中的糯糍女、《聚沙》中秋月的养母殷山红……无不延展着胡辛独具特色的革命历史叙事。
客家女作家温燕霞亦钟情于红色历史叙事,其耗时五载创作的《红翻天》将红都瑞金1933-1937年的风云变幻的宏大历史与江采萍、周春霞、玛丽、刘观音、杜青秧及杨兰英几个女红军的个人成长史交织交融,谱写出一曲红色精神追忆曲。其被改编成民族音乐剧的《围屋里的女人》则讲述了“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夫死子亡的客家奶妈,出于善良本性,收养了一个财主的弃婴和一个红军的遗孤,在血与火的战争中,她遭受了捆绑喂奶的屈辱和香火烧乳头的酷刑,最终走出围屋,走上革命道路”2的故事,仍可见赣地作家红色历史叙事的旺盛生命力。
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乡土,是人类最古老最牢固的根系所在。所谓‘野人怀土’,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无论你是乡野本土人还是城市现代人,你若寻根,仍在乡土。”3鲁迅笔下的“未庄、土谷祠、乌篷船、咸亨酒店”所构筑的“铁屋子”式的乡土世界开启了一扇“乡土文学”之窗;汪曾祺的“高邮”、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的“山西世界”……一代又一代的小说家衷情于乡土,将乡土言说延绵于笔端。江西当代小说家亦如是,承载赣鄱地域厚重的红色文化记忆的同时,构筑赣地所特有的“乡土世界”。
傅太平将笔墨文字聚焦于生他养他的那个赣中偏远的小村落,其以《小村》、《老村》、《幻村》为代表的“乡村系列”“把一个村庄视为一个世界,一种关系……表现出的是以天之道、自然之道反对人欲和人之道这样一种回归自然的情调……”4《小村》讲述了赣中红土丘陵里的锦河小村祥和的“桃花源式”的世界,展现了静谧农村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每年一次的吴家屋场人车水赤脚下河抓鱼的嬉笑与喧闹、小伙子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羞涩、古老祠堂前老者讲古的舒坦男客晒太阳的惬意、小枝出嫁的唢呐声声,玉莲和汝生寡妇光棍相帮相合的宽容、年三十夜的团年与大年初一的拜年、疯子到来给冬日的村子平添的快活、正月里的舞狮与老渡口艄公总也唱不厌的唢呐和古老情歌……在没有连贯始终的故事情节和中心人物中如一幅幅多彩的风俗画卷徐徐展开,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常如流水般倾泻而来。
罗旋将创作的笔触进行延伸,“不仅关注赣南红色的历史,更关注其赖以生存的绿色乡土的现实和未来。他用饱含深情的文字描摹赣南的青山绿水、民风民俗和人情人性。”5他的《红线记》将凤尾坑深山野岭的乡情乡景的描摹置于厚重的红色革命叙事中;《天嶷山神女》、《独活》等作品更是以赣南所特有的物种为意象,展现“红土地”上平凡朴实的乡土生活,礼赞人性人情的“真善美”。李志川寄情于鄱湖的乡土乡情、民俗民风。他的《漂流的村庄》还原了一个亦惊亦险的鄱湖水上世界,“大老板、打鼓佬和排佬”等硬铮铮的鄱湖男子汉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有着沈从文“湘西世界”的恬淡悠远,也有鄱湖水域承载的凶险与无情,但绝没有王鲁彦《菊英的出嫁》、台静农《烛焰》、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罗淑的《生人妻》中的愚昧与丑恶,而是将鄱湖的风情民俗画卷在鄱湖男人与鄱湖水域的相依相恋相斗相搏间缓缓铺开。
胡辛言,“市井的天空,笼罩着乡村的影子;市井的土地,连系着盘根错节的乡土根系;市井里或胡同或里弄,牵动着世俗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市井,是古老又新鲜、多彩又沉重的画卷。”6的确如此,胡辛、陈世旭将“乡土空间”进行了延展。胡辛构筑的深海翠竹、峰峦叠翠、绵延不绝的贫瘠而又美丽的红土地等“乡土空间”,与平凡普通的苏区妇女“我的奶娘”辛劳孕育革命烈士遗孤、糯糍女施恩凌光明一门两代人、红婶鼓励支持红壤研究女子艾小雨、殷山红抚养“弃婴”秋月儿成人成才等故事交织交融,这无疑是其内心深处的“乡土情结”的恣意绽放。陈世旭执著塑造的“小镇人物、乡村人物、知识分子”等无不尽现其笔端。他的《小镇上的将军》、《镇长之死》、《将军镇》、《惊涛》、《下湾洲纪事》、《梧桐院》、《梦洲》等作品倾情演绎着“小镇”与“乡村”人物的苦苦挣扎与命运沉浮。
“我以为,如果人类有集体无意识的话,那么‘根’的意识是最深厚也是最强烈的种族心理积淀。”7“红土地”江西,城市文化的发展较于沿海等地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因而江西当代小说家们大多聚焦于这方地域这方人,极力彰显意蕴深远的赣地乡土情怀。
三
红色历史与绿色乡土乃江西当代小说创作的两大主题,然纵览江西当代小说,小说家们在红色历史言说与绿色乡土描摹中,无不折射出传统与现代的抵牾、冲撞与交流。
陈世旭曾言,“小镇是乡村与城市的连接地带,是农业文明与现代文明的过渡地带,有比城市多得多的乡土传承,又有比乡村多得多的城市因素。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写小镇其实是写从数千年的农业社会向现代世界转型的当代中国。”8傅太平的《小村》虽展现的是吴家屋场其乐融融、和谐相处的静谧祥和的小村生活日常,但疯疯癫癫流浪到小村的疯子在吴家村人的精心照料下恢复正常,虽深感村人于他恩情四溢,但最终还是选择在年后离开,这难道不是对现代文明的追逐吗?
宋清海的《馕神小传》中的“馕神”梁仓满生有五个儿子却独守五间老泥房过活。老大梁万斗在儿子梁有余的指导下成了蘑菇养殖专业户,地不种了还盖起了楼房,因扩大养殖,老大媳妇玉芝惦记着公公仓满老头的老泥房却始终未能如愿。老二梁万石因父亲的“馕神”样当兵数年不归家,甚至到得家门口而不入。老三老四老五也以父亲去到街上小饭馆干活挣食等“馕神”行为为耻。孙子梁有余虽对爷爷的行为不太理解,但至少未像父辈那样伤老人的心。最终,仓满老头将死死坚守的老泥房隔代传给了有余。直至老人倒拉骡子暴死之后,梁家后人打开老泥房各个房间瞅见五大囤粮食,方明白老人的良苦用心。小说表面看似为“馕神”仓满老头立传,其实,梁仓满苦苦守护着老泥房不正是对“民以食为天”、“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等优良传统的礼赞吗?梁万斗与玉芝夫妻二人对仓满老头的苦苦“紧逼”实则现代文明对传统农耕文化的抵牾与冲击。最后,万斗恍然醒悟,要替儿子有余好好守着老房子,不再觊觎老房子养殖蘑菇,难道不正是对传统文明的解构与重新建构吗?
胡辛《禾草老倌》中禾草老倌面对禾草包装瓷器被淘汰后的个人失落与情感落魄;《昌江情》中毕业生李昌江的母亲面对洗衣机取代“下港洗衣”的怅然所失与神情恍惚难道不是“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冲击下老一辈人的无所适从吗?长篇小说《蔷薇雨》中,徐家七姐妹,老二希玫与丈夫石平林离婚后因被奸商所害而锒铛入狱;老三希玮与凌云生有一私生子“晓峰”;老四希瑶乃学识渊博的“剩女”,却对其二姐夫迷恋至极;老五勺子当起了“厨娘”;老六小玑竟在徐家书屋门前开起了理发店;老七七巧“曲线救国”,嫁给姚家傻宝宝,跟着姚品笙父子俩去了国外……无疑,这恰恰是在现代文明冲击下,对传统文明的“毫无恶意”的颠覆与解构,当然,最后还是依凭着传统站稳了脚跟。
鲁迅在《民族的脊梁》中有言,“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赣鄱大地,既承载了厚重的红色文化记忆,又有着绿色乡土的无尽绵延。然而时至今日,江西当代小说创作既有着厚重历史资源与自然文化资源的丰富矿藏,又面临着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山乡巨变,该如何突围?笔者认为,必须紧跟时代的步伐,把握地域性、民族性、世界性的统一,承载厚重的红色文化记忆,树立精品意识。
注释:
1.黄会林等.《守望·超越——胡辛创作20年回望》.《南昌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
2.周鸿.《新华网江西频道信息日报》,2003年4月11日.
3.胡辛.《我爱她们——以另一种方式论女性》,21世纪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43页.
4.《独特的风格新的开掘——“傅太平作品研讨会”发言纪要》.见《星火》1994年第5期.
5.邵滢.《绿地红土 人情诗性——罗旋小说创作论》.见刘华主编《江西当代作家创作论》,江西高校出版社,2013年5月版,第17页.
6.胡辛.《我爱她们——以另一种方式论女性》,21世纪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52页.
7.胡辛.《我爱她们——以另一种方式论女性》,21世纪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72页.
8.龚奎林.《人文关怀与问题反思——陈世旭小说创作论》,见刘华主编《江西当代作家创作论》,江西高校出版社,2013年5月版,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