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禄保致王文进手札十五通释读

康冬梅

（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 北京 100875）

1 缪氏父子及王文进生平简介

缪禄保为近代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及藏书家缪荃孙之子。缪荃孙（1844～1919），字炎之，一字筱珊，又作小山，晚号艺风。江苏江阴人。清光绪二年（1876）进士。早年曾协助张之洞编修《书目答问》，光绪末年先后执掌江南图书馆和京师图书馆馆务，为中国近代图书馆事业的先驱者和奠基者。一生致力于古籍和金石的收藏与研究，在史学、金石、目录、校雠、考据等领域均有突出成就，留下大量书志题跋供收藏者和研究者参考。其生前藏书多达十数万卷，载诸《艺风藏书记》、《艺风藏书续记》、《艺风藏书再续记》中。缪禄保（1887～196?），字子受，一作子寿，又字石渠，毕业于江南高等学堂预科,钦赐拔贡生，曾任农工商部主事、总务司行走、民国政府税务总局次长。袁世凯称帝后，辞职闲居北京。其妻恽蓉，常州武进上店人。岳父是享有“清六家”之一的著名画家恽南田之后恽次远, 探花出身，曾为钦差，后弃官从医[1]。山东大学图书馆藏《艺风堂杂抄补》中有缪禄保手跋，末有：“一九六四年三月，江阴缪禄保记。时年七十有八”[2]。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记缪禄保：“汲古书亡目幸传，如何斧季但论钱？容斋末笔人争睹，独懔遗言不敢镌。筱珊先生子子寿，名禄保。己未岁，以所藏书售之上海古书流通处，所余抄校本及刻本之罕见者尚不少，并家稿携之入都。十余年来，零售略尽，并先生自撰《五代史方镇表》，亦售与北京大学。惟先生有晚年日记三巨册，曾见之邓文如许，多记版本及他轶闻，子寿云遗命不许刊。（士礼居刻《汲古阁书目》，系毛扆斧季记，每目下注钱若干，盖出售时抵账也）”[3]。缪荃孙1919年末去世后，艺风堂藏书多经缪禄保手售出。

文禄堂是民国年间北京琉璃厂的一家古籍书店。主人王文进（1893～1960），字晋卿，又作搢青，别字梦庄居士，河北任邱人。初在长兄王子和于京城文昌会馆所设德友堂书肆作学徒，民国十四年(1925)自设文禄堂于东南园，民国十七年（1928），其长兄病殁，两店合为一家。又经两次搬迁，至厂甸路南，委张礼庭管理，后由长兄子锡华继其业。王文进笃学好古，勤于钻研，为当时旧书从业人员之佼佼者。一生经营旧书业数十年，结交多宿儒名流。晚年生意不振，由陈梦家教授介其得善价，将藏书割爱于北京大学图书馆。1956年公私合营，文禄堂并入中国书店，王文进被聘为中国书店顾问，继续发挥专业所长。著有《文禄堂访书记》、《明代刊书总目》等。

北师大图书馆藏有缪禄保致文禄堂主人王文进手札十五通。内容主要为卖书、借款等事。从这些信中，可以得知艺风老人离世后，其家人在经济上的困窘情况、藏书的散失原因及相关古籍的售出细节和递藏情况 。本文拟对手札中涉及的部分古籍及相关人物、事件作简要释读。王文进曾将手札按时间顺序整理，是为本文编排依据。

2 缪禄保致王文进手札释读

2.1 第一通

分顷间，接顾允中电话，尚须要收条一纸：“收到宋本《传灯录》六册，计二百页”。按照抵押规则，自应有此手续。即请书就交下，以便转交前途为盼。替人做事，其苦甚于替自己办事也。此上晋卿先生。子受手启 。小除夕。

手札一至二，订在一册中。书衣有王文进题“戊戌八月”，应为1928年8月整理。宋本《传灯录》应为宋绍兴四年（1134）台州刻本《景德传灯录》三十卷，宋释道原撰。《文禄堂访书记》卷三有收录。此书原为丁氏八千卷楼旧藏。八千卷楼主人丁松生之女，乃顾允中之母，1923年去世。许宝蘅日记癸亥年（1923）记：“三时出门到燕寿堂吊顾夫人丧，夫人为养吾之室，允中之母，丁松生之女，名恒，字月如，能画山水人物”[4]。丁月如去世后，顾允中委托缪禄保将此书抵押给文禄堂出售，1928年正月二十三日，周叔弢以重金从文禄堂购得此书残本十四卷，取书名首字“景”为其七子景良命名。“得书之五日，适第七子生，因取此书第一字命名曰‘景良’，深冀此子他日能读父书，传我家学”[5]。顾允中，江苏无锡人，其父顾澄，字养吾，毕业于江南格致书院。历任京师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数学总教授，学部编译馆数学总纂，民国政府教育部秘书兼统计科长，政府各部统计协会会长，财政部特设进修综核处总办，全国烟酒事务署筹备员，京兆烟酒公卖局局长，会计传习所所长，国务院顾问，财政部币制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主任，北京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等职。七七事变后投敌。1938年3月以后，任伪华中维新政府教育部次长、代部长、部长。

2.2 第二通

书六种收到不误。其余之书，李处还价太少，不便售去，便中即乞取回为盼。兹将《天壤阁丛书》及《从野堂》退回，敝处需用，甚亟。祈将找价六十六元。即请交下为荷。节后将有南行，不得不筹措川资也。晋卿先生。子受拜启。十九号。

“李处”，应为李盛铎处。缪荃孙去世后，其子缪禄保将部分藏书以三万元售予上海古书流通处，另有些珍本，随缪禄保移居北京而再次售出。“缪禄保携带入都之书，为李盛铎所购者甚多。李盛铎（1859～1934），字椒微，号木斋，江西九江人，和缪荃孙有交往，《艺风老人日记》多有记载”[6]。为近代著名藏书家。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曾为翰林院编修、陕西巡抚。民国时为大总统顾问、参议院院长。有藏书室名“木犀轩”。南开大学杨洪升教授据《木犀轩藏书目录》、《木犀轩藏书题记及书录》、《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李氏书目》统计，李氏得艺风老人藏书共七十七种之多，其中大部分为稿钞校本。

《从野堂》应为《从野堂存稿》或《从野堂集》，明代缪昌期撰。缪昌期（1562～1626），字当时，一字又元，号西溪，谥号文贞，江苏江阴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职检讨。因代东林党首领杨涟起草弹劾魏忠贤的上疏而遭后者忌恨，后因汪文言案被捕入狱，惨死狱中。

2.3 第三通

晋卿先生台察，奉书敬悉。据来账所载，凡十元以上之书，无不拨价，均在八折以下，未免太难为情。此次，经沈七考核价目，并无十分上下。当时谨慎者，亦以函札往返讨厌耳。仍请执事分神，再为磋商，方能出手。若少有出入，则无不从命。节关，即请再拨舍间二百元需用。其余一切，候来信再为解决可也。好再函札往来，不过十日，平中水势想已退净矣。耑此布泐。顺颂台绥。子受拜启。

沈七即沈兆奎（1885～1955），字无梦，号羹梅，江苏吴江人，行七。清代重臣沈桂芬之孙，著名文人，版本学家，金石学者。早年步入政界，并游历于京、津、江汉等地，后跟随广西学政汪贻书门下，并随同汪氏赴日本考察教育，归国后以七品官分管学部。辛亥革命后，其叔父沈家本推荐至大理院任书记官、司法部秘书、河南烟草局局长等职。后入安徽、黑龙江省长幕下多年。与叶恭绰、沈尹默、汪东、于右任、李思浩、陈清华等人往来频繁，又与徐森玉、张允亮共为傅增湘“藏园三友”。全国解放后就职于上海文物保管会，五十年代初期曾任上海图书馆善本组组长。曾参加《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的编纂及《晚晴簃诗汇》校勘工作。著有《无梦盦遗稿》、《江西青云谱志》、《志略》等。后《无梦盦遗稿》由其弟子张重威辑印行世。

2.4 第四通

晋卿先生足下，久不通函，惟动定咸宜为颂。昨接家信并尊处书账，承让利，至感。即照来书所云办理。祈交舍间百五十元，余乞寄奉为盼。沈客大西边门内成平里一六五号。许四爷颇有左右书价之能力，足下何不来奉一行。此上。即颂台绥。子受再顿首。十一月廿六日。

“许四爷”即许宝蘅（1875～1961），字季湘，号巢云、公诚、觉庵、夬庐，晚号耋斋，别署咏篱仙馆、寿闲堂。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清末民初政治人物。辛亥革命后任大总统府秘书兼国务院秘书、内务部考绩司司长等职。1928年，经奉天省长翟文选邀请，出任奉天省政府秘书长。1930年2月，应黑龙江省长万福麟之聘为顾问。1931年2月，又应万福麟之子万国宾之聘为洮昂铁路局顾问。伪满洲国成立后，任执政府秘书、掌礼处大礼官兼秘书官。1940年1月，任满洲棉花会社副理事长。1945年回北京。曾参加蛰园、梯园等诗社活动。1956年10月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西汉刺史侯国考》、《西汉郡守考》、《西汉尚书考》、《篆文诗经校正记》、《巢云簃日记》等。

许、缪二人交契颇深，《许宝蘅日记》多次提到缪禄保。从信札推测，缪禄保客居奉天，应是许宝蘅出任奉天省政府秘书长这段期间。许氏出任洮昂铁路局顾问后，缪禄保也就职洮昂铁路，住在洮南铁路局中。后许氏任伪满洲国内府总务处长，缪子受则任内府属官。《许宝蘅日记》第5册记1960年事，提到缪禄保：“2月2日，初六日庚申，作七律一首寄谢力子。缪子受来，言其夫人病，服中医马君荣药得愈，又知邓文如去世，年七十四……”[7]。1961年许宝蘅去世，二人共事多年，友谊也延续一生。

2.5 第五通

顷送来之题名碑录，尚不甚适用。兹将第五册送还，并望速代觅光绪丙子科至甲辰科止之题名录，方能适用。乞费神为盼。信札排好四册送上。祈叮嘱，千万不可乱其次序。此上晋卿文禄主人。子受拜启。

2.6 第六通

星期三自作主人，兄台不免趋陪，先此鸣谢。此上晋卿文禄主人台鉴。子受拜启。十一月廿八日。

书目容寄，再一询，惟价太昂，恐未能有效耳。

以上三至六订为一册，书衣有王文进题“庚午二月”，应为1930年2月整理。又手札第四通缪禄保云客居沈阳，按时间推断应写于1928年至1929年间。

2.7 第七通

兹送上禁书三种，乞代售为盼。弟星期三赴奉，有事，恳再借我百元，如何？年谱一、二日即送上。此上晋卿先生。禄保手启。

《三朝要典》、《明名臣言行录》、《秋吟阁诗集》

手札中所说三种书在《清代禁书知见录》中，均有收录。“《三朝要典》二十四卷原始一卷，明昆山顾秉谦、徐绍言等撰。天启六年精刊大字本，又明末刊小字本”[8]6165、“《明臣言行录》九十五卷，昆山徐开任编辑，康熙辛酉采山堂刊…”[8]6247、“《秋吟阁诗》五卷，兴化王国栋撰，乾隆间刊，有徐述夔序”[8]6267。

2.8 第八通

《题名碑录》两册奉还，谢谢。惟尚缺光绪甲午至甲辰五科《题名录》，仍希费神，代为一觅，以竣全功为盼。此上晋卿文禄主人。子受手启。即日。

2.9 第九通

日昨鬯谭为快。鄙人拟于星期一赴黑龙江一行，尊处书款八十元，即请交下，以补川资之不足。又信札七册，祈代装订。是所至盼。此上晋卿文禄主人。子受拜启。正月廿七。

《文禄堂藏各家手札》中，有一通夏润枝写给王文进手札：“顷奉来笺，并垫借给缪宅百元，收到即当转送缪宅，属其付与收条。子受现就洮昂铁路之事，住在洮南局中，致信即可…”[9]，推测缪氏赴黑龙江一行，应就洮昂铁路之事。洮昂铁路即吉林白城兆南至齐齐哈尔昂昂溪段铁路。“1924年9月，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张作霖与日本满铁代表松冈洋右签订《承修洮昂铁路合同》，确定由满铁垫款，用日本人担任洮昂铁路局顾问，代管该路一切收支款项，并同局长一起签批开支单据。1925年5月，动工修建洮昂铁路。洮昂铁路工程局局长由四洮铁路工程局局长卢景贵兼任。1927年7月，洮昂路竣工并开始营业，全长220公里。1925年3月，在四平街（今四平）成立洮昂铁路工程局。同年10月，局址迁至洮南。1926年1月，工程局改称洮昂铁路管理局，隶属东三省交通委员会。1926～1928年，洮昂铁路管理局局长由四洮铁路管理局局长于长富兼任。1929～1931年，洮昂铁路管理局局长分别由许文国、高云喜、万国宾担任。洮昂铁路管理局设4处15课，下属有车务段、机务段、工务总段和分段，管辖洮南～昂昂溪间铁路220.2公里。局内的总工程师、总会计师、行车总管（车务处长）均由日本人把持”[10]。

2.10 第十通

来单阅悉。《杜诗》、《鬼谷子》、《草堂诗余》可售，余三种似可稍增，因定价已十分刻苦，再打八折，实不愿也。近日病始全愈，稍缓一二日，当走谭。此上晋卿先生。子受手上。十六日。

《艺风藏书记》收录四部《杜诗》，分别为：“《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二十卷文二卷, 明嘉靖丙申明易山人校刊本”[11]131、“《杜工部诗集》五十卷…似是明初刻本…”[11]131、“《集千家注批点补遗杜工部诗集》二十卷年谱一卷，明刊本…”[11]396、“《杜工部集》五十卷外集一卷，建安蔡梦弼集录，无注亦无刊板年月，惟字体与咸淳本《李太白集》同，然不敢断为宋版…”[11]499。收录两部《鬼谷子》，分别为：“《鬼谷子》三卷，徐北溟手写本…”[11]506、“《鬼谷子》三卷，据明蓝格纸钞本劳平甫校本，校于秦氏石研斋第二刻本上。劳氏校在第一刻…”[11]516。《草堂诗余》未见收录。

2.11 第十一通

晋卿先生惠鉴。近日有急需，拟由尊处暂挪弍百元，稍缓月余，即行奉还。可否之处，望示复为盼。此上。即候台绥。缪子受手启。七月廿一日。

2.12 第十二通

兹有要需，尊处可否暂借二百元，将来再行结算，如何？如可通融，祈见复，以便走取。此上晋卿先生。子受拜启。十八日。

2.13 第十三通

《东坡七集》如在手边，祈将首二册交来人带回。为盼。此致文禄堂主人台鉴。子受手启。

以上七至十三为1931年4月整理，书衣有王文进题“辛未四月”。又第九通缪禄保云赴黑龙江一行，推测应写于1930至1931年间。

2.14 第十四通

日前送马宅之《李文忠集》，可将书取回，做布套十个，所有脱签粘好为荷。此上文禄堂主人。子受拜启。

《松江府志》可饬人取回。

2.15 第十五通

望将《九通》（二百十三）、《曾文正集》（卅元）、《李文忠集》（廿十三元）、《盛京通志》（廿元）五种样本（首册），送来一看为要。此致晋卿先生。子受拜启。六日。

以上十四至十五订为一册，书衣题“癸酉九月”，应为1933年9月整理。《邓之诚文史札记》中记这一年八月“缪子受在长春也”[12]，应该已经任职于伪满洲国政府。

3 结语

缪荃孙藏书的流散在晚清民初藏书家中颇具代表性，亦是私人藏书家藏书的必然结果。好在他有着旷达的藏书观，认为“祖、父积累有年，一入子孙之手，无不烟销灰灭，凡收藏家类然”[13]。与他所料正同，其藏书在其去世后不到一年即被其子售出，虽然主要原因是经济上的困窘，又有新旧文化转型等复杂因素，但与其开明的藏书观念恐怕也不无关系。实际上缪荃孙藏书在其生前就已开始流散，他在《艺风藏书再续记》卷首《自序》云：“予自国变，蠖居海隅，佳堑旧钞往往易米”[11]483。这些散出之书，经过递藏，大多至今尚存，入藏在海内外各公、私收藏单位，成为先辈优秀文化遗产的一部分。

[1] 孙和军.寻访缪燧后人[EB/OL].[2016-09-23]. http://blog.sina.com.cn/s/blog_93a9daa901011bvl.html.

[2] 山东大学图书馆.山东大学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M].济南:齐鲁书社,2007:463.

[3] 伦 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40.

[4] 许宝蘅.许宝蘅日记（3）[M].北京:中华书局,2010:955.

[5] 王文进.文禄堂访书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23.

[6] 杨洪升.缪荃孙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72-173.

[7] 许宝蘅.许宝蘅日记（5）[M].北京:中华书局,2010:2037.

[8] 孙殿起.清代禁书知见录[M].//严灵峰.书目类编（十五）.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

[9] 马叙伦,等.文禄堂藏各家手札（4）[M].北京:文禄堂,1912-1949: 22.

[10] 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吉林省志·卷二十六·交通志·铁道[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42.

[11] 缪荃孙.艺风藏书记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2] 邓之诚.邓之诚文史札记(上)[M].上海:凤凰出版社,2012:14.

[13] 缪荃孙.跋藕香拾零本澹生堂藏书约[M]//[明]祁承㸁.澹生堂读书记·澹生堂藏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