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森的熊

文/冷山 图/风洛

熊沿着沙滩，走到小镇边缘。

不要再向前走了，赶快回去！小枝从心里对熊喊。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儿，她想让熊知道随意闯进人类的世界会被杀掉。

熊用两只脚撑起身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子里的小枝。

回去吧，回去吧！回到森林里去，永远不要来这里。小枝看着远处的熊，想起了不久前的有两只熊闯进镇子先后被射杀的新闻，心底就更担心面前的这只熊了。听话，回去哟，森林才是你的家。

熊好像明白了小枝，它晃了晃可爱的皮鼓似的头，耳朵像枫叶一样跳动，然后像个老人慢吞吞地转过身回去了。海风吹着它厚厚的皮毛，涌起一层层的波浪。

小枝舒了一口气，她又想起前不久死掉的那两只可怜的熊了，那两只因误闯进镇子而被猎杀的熊。为什么要射杀它们呢？小枝不明白。如今，那两只可怜的小熊已经做成了标本放在动物博物馆。小枝很想认识它们，但她不敢去看。

当月亮出来的时候，小枝依旧从窗口望着白天熊出现的海滩。在干什么呢？妈妈问。小枝却没听见。这孩子一定是有什么想法在脑子里打转呢！其实，小枝是想看一看海滩上有没有熊的脚印。

小枝换了鞋子，偷偷地跑出家门。海滩在不远的地方，那里吹着寒冷的风，但有很美的白色月亮。小枝跑到白天熊站立的位置，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熊巨大的脚印清晰可见。小枝脱下鞋光着脚踩在熊的脚印上，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不一样了。

“你终于来啦！”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枝回过头，看见熊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她。小枝很吃惊，简直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竟然能听懂熊的语言了！

“呀，是熊哦！”小枝说。“你流泪了！”

“是啊！”熊点点头。“我的两个儿子失踪了，他们在这个镇子上很久没回去了，一想起他们我就忍不住流泪。”

“那可真不幸。”小枝说。

“嗯。他们都是这片森林的熊，前些日子到镇子上找吃的，没了消息。我这次来是想打听打听那俩兄弟的下落。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他们是什么样的熊？”小枝问。

“和我一样的皮毛，浑身棕色，个头儿有一米多。外形是瘦瘦的那种，因为常常饿肚子，他们瘦得皮包骨头。”

小枝立刻明白了，熊说的两个孩子就是博物馆里被制成标本的那两只熊，而面前这位是两只熊的母亲。小枝心底一阵难受。小枝想告诉熊，她的孩子被制成了动物标本，但那更惹熊伤心吧。小枝沉默了。

“没……没见过。”

熊叹了一口气失望地坐在沙滩上，小枝也跟了过去。她摸了摸熊柔软的肚皮，那触感像妈妈的头发一样温暖。月亮悬在海面上。熊看着月亮，忍不住说起以前的事情。

以前，熊和俩儿子也是这样坐在海边欣赏月亮。那时候，森林出现了饥荒，苹果树和无花果树一棵棵地枯萎了，食物越来越少，俩孩子的肚子饿得发痛，只能去河边咕咕地喝水。

当圆圆的月亮出来时，大儿子幻想说：“月亮像馅儿饼哪。”

二儿子一听也有了兴趣，他问道：“馅儿饼是什么馅儿的？”

“是砂糖馅儿的。甜着呢。”

这样一说，俩孩子对着月亮口水流个不停。在这个时候，大儿子产生了去人类镇子上找食物的想法。不管怎么说，馅儿饼只有人类那才有。人类的街道上到处是闪光的房子，里面有吃不完的好东西，像什么馅儿饼啦、卤肉啦、亮晶晶的包子和面条啦，应有尽有。

“不能去，”熊妈妈教训说，“人类很危险的，你们的父亲就是被人类用枪打死的。”

但大儿子是只倔强又有想法的熊，他打定主意要去人类的镇子。半夜，当熊妈妈和二儿子饿得睡不着时，大儿子跑到镇子上抱回来三个馅儿饼。馅儿饼是牛肉馅儿的，闻起来可真香啊！吃了馅儿饼，熊一家三口安稳地睡了。但自此以后，这种事一发不可收拾了。熊这种动物就是这样，只要有吃的，什么都不管不顾。无论熊妈妈怎么教导，两个孩子总是偷偷地跑到人类的镇子上。终于有一天，大儿子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紧接着，二儿子也不见了。

说到这里，熊的眼泪又开始哗哗地流了。“不管花多么大的代价，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回森林。”

小枝看熊难过的样子，心底的话守不住了，况且她不希望熊继续留在镇子上，因为那太危险了。于是，她抱着熊毛茸茸的前臂说：“我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他们……他们在博物馆里！”

熊立即止住泪水。“博物馆？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是……那是一个坏地方。你的孩子闯入镇子被枪打死了，做成了标本放在那里。看似活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其实已经死掉了。”

这个事实一说出来，本来泪眼汪汪的熊却异常镇静。小枝扭着头害怕地望着熊，“熊啊，你不要怪罪人类。他们也是没办法，熊对人来说是相当危险的动物。那俩兄弟来到镇子上被驱赶了好多次，但他们总是跑回来，人们不得已才把他们射杀的。”

“他们只是想找点儿吃的。”熊说。“他们没想过要伤害人类。”

小枝沉默了。

熊转过身用异常坚定的黑眼睛看着小枝的眼睛。她说：“唉，我就知道会这样。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出现了这种事。不过，你能帮帮我吗？请你救救我的孩子。”

“熊啊，你还没听清楚吗？你的孩子死了，他们被做成了标本，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我知道。”熊淡定地说。“但如果他们吃了这个，他们就能活过来。”熊拿出两个果子，发出红色微光的果子。“请你到博物馆把这果子喂给他们吃。如果他们吃了就会活过来。怎么，你不信吗？这可是神奇的果子呀，是熊族祖传的宝贝，只要是被人类伤害的熊都能被这宝贝救过来。很多年前我丈夫被枪打死了，我用其中一颗救了他。为了孩子，丈夫特意留了两颗给儿子们，因为他觉得孩子们会像他一样饿了肚子便会跑到人类的地方找吃的。你们人类不是总说‘知子莫若父’之类的话嘛，果真如此啊。”

熊把手里的红色果子摊开给小枝看，果子在月光下更显得鬼魅。“只是，我没想到这种事发生的这么快。”

夜里的海风冰冷地吹到小枝身上，可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她深深地被神奇的果子吸引了。“这是真的吗？真的有那么神奇吗？”

熊点点头。“千真万确啊！熊是不会说谎的。拜托了，请拿去吧，给我的孩子吃。你只要跟他们说这是妈妈给你们吃的，他们就会张开口。当然他们不会立刻活过来，要等上好几天。等他们能跳能跑了，四肢活动自如了，就要立刻跑回森林。”

熊咽了一口唾沫问道：“请你相信我。如果同意，我万分感谢。”

“嗯。”小枝点点头，她心里盘算好了，一定要帮助这位可怜的熊妈妈。“这件事交给我吧，明天我就去博物馆。”

“太好了，不过我们还需要一些暗语。”

“暗语？”

“是啊。这件事要秘密地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关系到我两个孩子的性命，一定要万分小心啊。所以，我们现在就想个暗语吧，如果一切顺利你就用暗语告诉我。可是，我们用什么做暗语呢？”

熊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有手绢吗？”

“有啊，我有黄色的手绢和白色手绢，都是妈妈特意从商场给我买的。”

“好极了。那就用手绢做暗语。如果是好事情，每天晚上的这个时间你就在窗子前摇黄手绢；如果发生了坏事情，你就摇白手绢。你觉得这个暗语怎么样？”

“嗯。”

暗语约好后，小枝跟熊在海滩分别，拿着果子回了家。夜已经很深了，小枝被妈妈一顿责备后便躺在床上。她的心异常激动，紧紧地把果子攥在手心里，生怕一不留神弄丢了，那个样子就像鸟儿守护窝里的蛋。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博物馆。

第二天，小枝在博物馆门口买了票径直走向熊展览处。那两只小熊安安稳稳地站在树干上呢。他们的样子跟活着时差不多，却没有一点儿生气。这是小枝第一次看到小熊们，却像遇到了很久不见的朋友似的亲切，她甚至跟他们打了一个招呼：“终于见到你们啦。”

附近的人听到了，用莫名其妙的神情看了看，然后就笑笑离开了。小枝坐在熊博物馆前面的台阶上，只要附近没有人，她就跑过去对两只小熊说话。

“不要担心，我是来救你们的。”有人来了她便用手捂住嘴巴不说了，等人走了她又跑去对熊说：“这样的日子到头儿了，你们的妈妈让我来救你们。放心吧，等下午人少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吃这个。”小枝把红果子给两只小熊看，但他们没有任何反应，黑漆漆的眼睛没有神儿。小枝都忘了他们是标本，是死了的动物。

博物馆人来人往，小枝坐在一边焦急地等。等下午人渐渐散去了，小枝跑到两只小熊前，拿出了红色果子，照熊妈妈教给她的说道：“吃吧，吃吧，这是妈妈让你们吃的。”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两只小熊暗淡的眼睛开始有了一些光亮，而且嘴巴微微地张开了。小枝踮起脚，把果子塞进小熊的嘴里。

“这颗是你的。”

“这颗是你的。”

“吃吧，吃吧！可爱的小熊们。”

两只小熊开始咀嚼了，嘴巴里的咯吱咯吱声响了好一会儿，但动作比没有牙齿的老太太的还要慢，如果不用眼睛仔细观察不竖起耳朵仔细听，谁也不会察觉这两只熊在吃东西。吃了果子的熊，棕色的皮毛开始有了光亮，但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橡胶树干上。“明天我再来看你们。”临近博物馆关门，小枝对两只熊说，然后蹦蹦跳跳回家了。

回到家，妈妈拿着芹菜和西兰花准备做饭，问小枝去了哪里，小枝回答去看熊啦。

“是博物馆的熊标本吗？”

“嗯。”

“奇怪，你以前从不敢去看啊？”

“那两只熊很可爱啊。”

妈妈实在理解不了这孩子，开始光听说是死了的熊标本就怕得捂起耳朵，“不听不听”地喊，现在竟然独自跑去看，正在发育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啊！她摇着头抱着洗好的青菜土豆进了厨房。这时小枝想起件重要的事情，她跑到窗边对着沙滩的方向舞动着黄色的手绢，又蹦又跳。借着海面上的微光，可以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向小枝鞠躬，最后慢慢消失在后面的森林里，小枝知道那是熊妈妈的身影。

接连几天，小枝去博物馆看小熊怎么样了。有时候她能听到小熊骨骼在生长，能听到小熊们微弱的呼吸声，小熊真的在慢慢地活过来。有一次，小枝忍不住摸了一下小熊的腹部，那感觉和熊妈妈的一样。“快活了吧？”小枝偷偷地问小熊。

小熊微微点了一下头。

“坚持住，不要乱动哦，等你们彻底好了要赶紧跑回森林。”

小枝高兴地坐在台阶上，看着两只小熊。真是好孩子，她想，如果换作我一动不动地用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我一分钟也受不了。

每天晚上回去后，小枝就用手绢向熊妈妈发信号，只要事情顺顺当当的，她就挥动黄手绢。但有一天，她挥起了白手绢。这是怎么回事呢？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去看小熊。两只小熊眼睛圆圆的，肚子也开始饱满了，光亮的皮毛吸引了不少游人。小枝依旧坐在台阶上愉快地看着两只小熊，想到他们和妈妈一起漫步在森林里，她就咯咯地笑。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胸前戴着工作证，从上面的文字看出他是博物馆的馆长，也是把两只小熊做成标本的人。

“小姑娘，笑什么呢？”男人用极其冷峻的眼光打量着小枝。“你好像每天都来看熊哦！”

小枝点点头，“它们很可爱，很多人都看。”

“是啊，这么栩栩如生的熊标本全国也少见吧，真是一件艺术品啊，而我就是这件艺术品的创造者。可是，你总是来看它们，我真有点儿担心呢，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一种冷冷的感觉从小枝心里窜出。她不想搭理面前的男人，于是她低下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头。

男人继续说：“几年前，一只成年熊闯进镇子被枪打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的博物馆还没有熊标本。于是，我花了很多钱买下了那只熊，又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把它做成了标本，跟这两只熊一样，栩栩如生，是件艺术品。当时国内许多动物学家来参观我的作品，他们都为这优秀的标本惊叹，称赞我是全国最好的熊标本制作师。我声名远播，博物馆的游人也因此多了起来，其中就有个跟你一样大的小孩子每天都来博物馆看熊标本，也像你一样咯咯地笑，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动作。”

“那又怎么样？”小枝不客气地说。

“怎么样？哼，后来我的熊标本丢了，不见了。”男人脸上浮现怀疑的表情。“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趁没人的时候跟我的熊标本说话，见别人来了就躲在这里。你这个样子跟以前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呢。”

小枝吃惊地看着男人，眼睛快掉眼泪了。

“这两只熊标本是我的作品，我不会让别人对它们动一点儿心思。”

“你以为我会偷它们吗？”小枝用颤抖的声音问。

“偷？呵呵，那是对外界的说法，其实有更大的秘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可是动物专家。熊这种动物很神奇，只要被人类伤害的熊，它们有办法救活。我以前那件熊标本是被那个孩子救活的，现在你也是来救这两只小熊的吧？是不是有哪只熊用甜言蜜语蛊惑了你？熊这种动物贪吃懒做，为了美味不计后果，到人类的地方闯了祸便骗单纯的小孩子救它们，你可不要上当呀！”

“没……没有。”小枝支支吾吾。

男人继续说：“呵，有也没关系，因为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大意了。今天我就要给这两只小熊围上栅栏，安上玻璃防护罩，即使它们活了也逃不出去，将永远成为这博物馆的标本。怎么样，万无一失了吧？”

小枝心底打了个寒战。就在那天晚上，她在窗子前挥舞起白手绢。熊妈妈站在沙滩上不肯离去，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枝穿着鞋子跑到沙滩上，扑倒在熊的怀里，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不好了，那个坏蛋要把小熊圈起来，还要用玻璃防护罩罩起来，他们不可能逃出来了！”

“什么？”

小枝又说了一遍。“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熊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他们太小看熊了！既然把事情做得这么过分，那就……”

“那就怎样？”小枝急着等熊继续说下去。

但熊却说：“哦，孩子，谢谢你。你为我和孩子做得够多了，现在你回家吧。”

小枝眨巴着眼睛。

“回去吧，孩子，我也要回海之森了。”熊说完，迈着急速而坚定的脚步回去了。

这个夜晚，小枝睡得很难受，噩梦一个接一个。她梦到小熊活了过来，在玻璃罩下伸长脖子吼叫；她梦到男人拿着猎枪守在门口，隔着玻璃对着活过来的小熊嘭嘭地开了两枪；她梦到粉碎的玻璃像流水在地上四处滚动，硝火烟气冲天；她梦到博物馆门外有许多巨大的黑影晃动，一双双强有力的爪子将木门撕得七零八落，怪物似的吼声振聋发聩。

这时她惊醒了。借着窗子的月光，寻思了好一会儿她才确认自己是在家里，在妈妈的身边，但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滴在法兰绒被子上。

“怎么了？”妈妈也醒了，温柔地将小枝抱在怀里。

“妈妈，那两只小熊永远也活不了了！”

“一定是看博物馆的熊看多了。明天不许去了。”小枝点了点头，躲进妈妈的怀里，但心里一直装着熊孩子的事。如果再秘密点儿不让男人发现就好了，小枝有点自责。好几天，小枝一直待在家里，除了睡觉吃饭就是站在窗子前对着海滩发呆。最近熊妈妈没有再出现，大概绝望了吧。绝望的滋味小枝也感受到了，不敢去博物馆，不敢去看小熊，不是因为妈妈不许，而是有一种很难形容的东西在她心底打转儿，困扰着她。

这时镇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人们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他们猜测是什么样的盗贼破门而入偷走了博物馆的熊标本。电视和报纸上刊登了案发现场的照片，只见博物馆的门被破坏得稀烂，玻璃碎了一地，熊标本展览处空空如也，馆长一脸沮丧地蹲在地上。

又是一个相当美丽的月夜。小枝站在窗子前，她怀念以前和熊挥黄手绢的日子。海风依旧寒冷，从房屋的各个缝隙吹进来。熊们怎么样了呢？海之森的饥荒过去了吧？小枝想着。妈妈催促她吃饭，是相当好吃的鳗鱼饭。

小枝正要拉上窗帘，却看到海滩三个黄色的点在晃动。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把窗子打开，终于看清楚了，是三只熊在挥舞着黄色的手绢，熊妈妈和两只熊孩子在月亮下挥舞着象征着一切顺利、象征着好事情的黄手绢。小枝兴奋了，就如同在生日宴会上看到了蛋糕烛光一般跳起来，她也对着海滩挥舞起了黄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