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布斯 是货真价实的天才吗？

林沛理

苹果计算机的乔布斯（Steve Jobs）逝世接近七年，世人对他的崇拜并无减退。西方的媒体、商界和投资者仍然在问：下一个乔布斯在哪里？这当然是个假问题，真正的含义是乔布斯无可取代。

乔布斯在生时人称教主，他遍布全球的“粉丝”对他有一股近乎盲目的宗教热情。其实这个“教主”有比平常人更严重的性格缺陷。这是厚道的说法。即使不是卫道之士，读毕2001年出版的《乔布斯传》也无法不达致以下的结论：此人有非常严重的道德残障。作者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用“复杂”“累人”和“难缠”来形容乔布斯。但这些只是委婉词。说穿了，这位苹果教教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女朋友怀了他的孩子，他為了逃避责任，不惜发假誓讹称自己没有生殖能力。他习惯了把车泊在伤残人士的专用车位，动辄对员工破口大骂。他超速驾驶，警员把他截停，他接过罚单后超速得更厉害地绝尘而去。他上馆子吃东西，永远对食物有弹无赞；通常餐厅要把食物更换三次，他才肯罢休。

他心胸狭窄，有仇必报。他发现谷歌为Android手机设计的操作系统有抄袭iPhone之嫌，马上暴跳如雷，誓言只要一息尚存，就算耗尽苹果400亿美元的备用现金，也要Android从此在地球上消失。

他对微软的盖茨（Bill Gates）只有鄙夷和不屑，曾经在众目睽睽下骂他是贼。书中艾萨克森多次问他对盖茨的评价，他总是咬牙切齿地说：“这家伙完全没有想象力，也从未发明过任何东西。难怪他喜欢做善事多于钻研科技。他只会不知羞耻地剽窃别人的创意。”

这对盖茨不公平。今日的盖茨对消弭疟疾的兴趣的确大于发明新的计算机操作系统，但这并非表示他缺乏创意和想象力。盖茨是史上难得一见的慈善家，他为人类生存处境的种种问题积极寻求解决方法，不只慷慨，还有远见和执行力。

想了解真正的乔布斯，应该看看美国导演吉布尼（Alex Gibney）的《机关算尽乔布斯》（Steve Jobs：The Man in the Machine）。这套纪录片反复提出一个问题让观众思考：你要有多狠和多令人讨厌，才可以取得乔布斯那样惊世的成就？

毫无疑问，乔布斯是个特大号的狠角色和讨厌鬼，但世人对天才总是宽宏大量。问题是，乔布斯是货真价实的天才吗？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说乔布斯是爱迪生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家，这是贬低发明的意义。乔布斯非但不是伟大的发明家，他甚至不配称为发明家。爱迪生发明电灯，伊斯曼发明相机，贝尔发明电话。乔布斯的发明，分析到最后，不过是精巧的器具和小玩意而已，英文称为不无贬义的“gadgets”。

iPhone和iPad是完美的gadgets，但始终是gadgets。他的英年早逝提醒我们，虽然很多人觉得没有iPhone和iPad的日子没法过，但它们毕竟不是生死攸关的东西，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更何况这些发明都是团队合作的成果。在这方面，跟乔布斯一起创办苹果的沃兹尼克（Steve Wozniak）和苹果的软件开发主管特范尼安（Avie Tevanian）也许比乔布斯贡献更大。

世人视乔布斯为创意无限的天才，其实他的天才不是创造性的，而是编辑性和改良性的。他就像第一流的编辑或导演，拿著作者的原稿和编剧的剧本点石成金。

举个最容易理解的例子。苹果脍炙人口的宣传口号“Think Different”（异想天开），概念来自苹果的广告团队。他们原本的建议，是合乎文法和惯用法得多的“Think Differently”。乔布斯独排众议，坚持要用“Think Different”。他的逻辑是：文法约定俗成、代代相传，是所有人共同拥有的财产；而创意却是私人的，有时甚至不可理喻。取“Think Different”而舍“Think Differently”，就是用跳出框框想问题的方式跳出框框想问题。这才叫做内容与形式的结合，理论与实践的合而为一。难怪这句口号不胫而走，到今日已经像“Think Big”一样，成为美国人的常用语。

世人对乔布斯的厚爱其来有自，跟他的“天才”仅有部分关系。现代人说起教主总是情深款款，心怀感激，因为乔布斯帮他们界定和确立自己的身份。这个过程早在1988年乔布斯将“不是计算机的计算机”的概念应用于设计iMac时已经开始，到推出一代又一代的iPhone达致高峰。三年前出版的《乔布斯成长路》（Becoming Steve Jobs，中译本2016年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编者注）指出，在乔布斯领导下的苹果推出的产品，由iMac到iPhone，从来不只是工具和机器，而是使用者身份和个性的延伸，是解释他们是何许人的一种表态。

乔布斯和苹果改变了世界，这是事实。问题是，他们令世界变得更美好，还是更可怕（for better or worse）？对一个人的赞扬，莫过于说“他令后人活得更好”（left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 than he found it）乔布斯配得上这样的赞美吗？

苹果的产品，令世人更能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前途，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还是令他们堕进一个像瘾君子一样无能为力的处境？关于这个问题，可以上网看一看美国摄影师皮克斯吉尔（Eric Pickersgill）的作品《夺机》（Removed）。皮克斯吉尔用修图技巧把相中人手上的电子装置完全去掉，让我们看到现代人被“缴械”之后的荒谬、孤独、疏离和自我中心；以及对通讯科技和电子装置的病态性倚赖。

140年前，英国作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在长篇小说《米德尔马契》（ Middlemarch）呼吁世人要“连系起来”（only connect）。如今人手一部智能手机，世界却愈来愈“失联”（disconnected）。看完这些照片，你会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与乔布斯稔熟的美国作家哈尔彭（Sue Halpern）说过，乔布斯对自由的信念始终不渝，但不是别人的自由，是自己的自由（He has an abiding belief in freedom， his freedom）。

这既是对乔布斯最大的恭维，也是对他最严厉的批评。几乎所有跟乔布斯相处和共事过的人都可以证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支配狂（control freak）。全球最大半导体公司英特尔（Intel）的创办人格鲁夫（Andrew Grove）写过一本书叫《狂者生存》（Only the Paranoid Survive）。在科网界，没有人比乔布斯更狂。他的多疑，使他在所有与苹果新产品有关的事情上，看到绝对保密的必要性。结果，苹果欠缺透明度的企业文化令第一流的科研人才却步，使苹果在开发人工智能如此关键的层面远远落后于谷歌。（本文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

（摘自《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