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桩理论公案

2018-01-27 18:35阎长贵
党史博览 2018年1期
关键词:哲学系冯先生哲学史

阎长贵

所谓“一桩理论公案”,是指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展的批判冯友兰先生的“抽象继承法”。冯友兰先生在旧中国、新中国都是哲学大家。冯友兰(1895—1990),河南南阳唐河人,1924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历任中州大学(今河南大学)、中山大学、燕京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清华大学校务会议临时主席。新中国成立后经过院系调整,冯友兰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1956年11月中旬,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笔者时为该系一年级学生)为了活跃学生学习生活,也为了开展百家争鸣,请冯友兰先生做学术报告,地点在海运仓校区礼堂。冯先生演讲的内容是关于中国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他说:“我们近几年来,在中国哲学史的教学研究中,对中国古代哲学似乎是否定的太多了一些。否定的多了,可继承的遗产也就少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对中国的哲学思想,做更全面的了解。在中国哲学史中,有些哲学命题,如果做全面的了解,应该注意到这些命题的两方面的意义:一是抽象的意义,一是具体的意义。……什么是命题的抽象意义和具体意义呢?比如:《论语》中所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从这句话的具体意义看,孔子叫人学的是诗、书、礼、乐等传统的东西。从这方面去了解,这句话对于现在就没有多大用处,不需要继承它,因为我们现在所学的不是这些东西。但是,如果从这句话的抽象意义看,这句话就是说,无论学什么东西,学了之后,都要及时地、经常地温习和实习,这就是件很快乐的事。这样的了解,这句话到现在还是正确的,对我们现在还是有用的。”冯先生的这个讲话,作为文章发表在1957年1月8日的《光明日报》上。吴传启把冯先生继承中国哲学遗产的意见概括为“抽象继承法”,关锋认为这个概括“符合冯先生意见的本质”,冯友兰先生本人也认同这个说法。

关锋在五六十年代写了很多批判冯友兰“抽象继承法”及其哲学观点的文章,认为冯先生的“抽象继承法”是在古代哲学中寻找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相近、相同或没有的好东西,“现成地拿来”,是哲学方法论上的修正主义,等等。在私下,关锋还说过冯的“抽象继承法”是找“好东西”,实际上是“捡破烂”的方法。关锋提出所谓“扬弃三法”(1.否定某些哲学命题的特殊意义,继承其一般意义;2.否定某些哲学命题的一重意义,继承其另一重意义;3.否定命题的整体意义,继承其某些个别要素)与之对立。关锋文章中有不少牵强附会和扣帽子的东西,但总的来说,他还是提倡和注重说理的。据一位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毕业生说,冯友兰在给他们讲课时承认,尽管他不完全同意关锋的观点,但认为在所有批判他的文章中,关锋的水平是最高的。

关锋和冯友兰针锋相对,阵线分明。在当时,冯友兰被视为资产阶级教授,关锋被视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各自代表资产阶级一家和无产阶级一家;经常是哪个单位请冯友兰做报告,还要请关锋再去做“消毒报告”——这是当时强调阶级斗争在学术领域的一种反映。所谓“百家争鸣,实际上就是两家”,在关锋和冯友兰身上表现得很清楚、很明显。在关锋和冯友兰的争鸣中,关锋处于主导地位,冯先生处于被批判的地位。笔者举一个很能够说明问题的例子。当时有四个搞中国哲学史的人:一个名叫汤一介(时为北大哲学系教师,后成为著名哲学家,创办中国文化书院,执掌《儒藏》编修,荣获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一个名叫孙长江(时为人大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师,“文革”后,1978年5月引起“真理标准大讨论”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文章的重要作者之一);一个名叫方克立(时为人大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师,现为著名中国哲学史专家,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院长);一个名叫庄卬(北大1955级哲学系学生,时为冯友兰的研究生,好像不到30岁就去世了),他们以“司马文”的集体笔名写了不少批判冯先生和中国哲学史的文章。当时他们常来请教关锋,或和关锋切磋问题,有时笔者也在场。这个情况表明了关锋当时在中国哲学史界(以及哲学界)的影响。

冯先生“抽象继承法”的观点在理论上和科学上究竟如何先不说,这个观点正确不正确,根据科学上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的原则,冯先生提出这个文化遗产继承的问题,就是对中国文化发展的一个重大贡献。应该说,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也不能说这个问题已经完全解决了,还需要我们继续探讨。现在再说这个观点本身。笔者作为关锋的一名学生,完全地接受了他的观点,在文章中也批判过冯先生的“抽象继承法”;现在我认识到,冯先生的观点要比关锋的观点正确(关锋所谓“扬弃三法”,就其正确方面的意义,冯先生的“抽象继承法”是内在地包含了的)。客观地讲,“抽象”有科学的抽象和非科学的抽象,科学的抽象是一种理论思维能力;没有科学抽象,就没有科学。事实证明,纯粹或极端经验主义,连最简单的两件事情都联系不起来。遗产继承是解决现代和古代的关系即联系问题的,即今天和昨天以及前天、大前天……的关系和联系问题,很复杂,若没“抽象”(指科学抽象)如何联系?“新陈代谢”是自然过程,“推陈出新”是人类行为。

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资中筠先生在讲到冯先生的“抽象继承法”时说:“冯友兰先生的道德抽象继承,我在我的文章里面也曾经提到这个,我特别拥护这一点。因为我想不出来传统和现代怎么样连接起来,我觉得冯先生概括得非常好。冯友兰先生一直都是致力于想把传统和现代新的东西,或者说中西之间,或者说古代和现代之间连接起来,他一直都是非常挖空心思地想搞‘旧邦新命。他苦心做这个事情,这是作为中国哲学家,到现在又有新思想,一个很有意义的努力。道德抽象继承,中国有很多传统道德,忠孝节义这套东西,但是这里有很多后来不能实行或者过去就已经违反人性的东西。但是一个民族不可能把所有传统完全割断,变成一个外国人,变成一个西方人,那是不可能的,现在老说全盘西化那是不可能的,全盘西化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怎么办?从精神的层面,人性是有共同点的,我也觉得这个善恶是非的标准基本是差不多的。怎么样把传统的道德和新的时代联合起来,结合起来,冯友兰先生提出了一个道德抽象继承。比如说过去是忠君,忠总是好的,背叛总是坏的,你现在忠于国家也好,忠于职守也好,这是一个品质,类似这样一些都可以添进去,我觉得这是造了一条道路。”

我们这样评价冯先生的“抽象继承法”,并不是说他对这个方法的内涵揭示得已经完全了,这方面尚需方家补充和完善,也不是說他用这个方法分析和解说的古代哲学(不仅哲学)任何一个概念和命题都完全正确和妥当。如有不正确和不妥当的情况,应该说,这也不是方法本身的问题,而是运用方法的问题。也就是说,即便冯先生关于“抽象继承法”的阐释或解说有什么不足,也瑕不掩瑜,无关宏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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