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轴线的“变形”
——视觉表征与空间政治的历史转换

2018-01-27 05:37张霖源
天府新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南巡中轴线天安门广场

张霖源

在景山万寿亭的石板地面上,嵌有标识北京城市中心点以及中轴线走向的圆形铭牌。依其所示,往南可俯望屋檐重重的紫禁城,往北则可远眺钟鼓楼……作为中轴线上的地理制高点,景山无疑是纵观中轴线的绝佳位置。不过,明清时期的景山因其皇家御苑身份,并不具有理想视点的自明性,而观览中轴线的视觉意志也是到晚近的时候才成了一种广泛且可行的诉求,这与当下的情况已是十分的不同。

在有关中轴线的研究中,尤以侯仁之的《试论北京城市规划建设中的三个里程碑》一文为代表,里面不仅勾勒出了新中国成立之后中轴线的两次大“变形”——天安门广场的兴建和中轴线的向北延伸,也从不同时期的政治文化背景出发阐释了中轴线变形的历史意义。在此基础上,本文则试图从两次变形切入,分析其中所涉及的视觉表征和空间政治的转换,以揭示中轴线被升华为奇观的意识形态症候。需要强调的是,奇观(spectacles),不应仅仅从表象的层面上来理解,据情景主义国际的创始人居伊·德波的观点,“它是已经物化了的世界观”*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虽然德波将奇观视作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症候加以批判,但事实上,这一批判所触及的问题早已超过了社会形态的界限,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分析方法。在本文中,借由奇观所要考察的是,不同历史时期对中轴线的可见性建构以及其中交织的权力关系。

一、神圣的空间:《南巡图》中的权力展示

今天,当人们登临景山纵目游观时,眼前所见的这条绵延无际的中轴线,已远非明清时期的形貌了。据相关资料记载,中轴线先后历经了元、明、清三代的不断修整才得以定型:南起永定门北抵钟楼,中间依次分布着天桥、正阳门(前门)、承天门(天安门)、紫禁城、景山、地安门等重要建筑单元。虽然许多研究者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语境,已对这一空间布局的意义进行了较为详实的阐释;但除了将中轴线视作文化观念的一种显现之外,它如何参与到明清时期的权力表征也同样值得关注。

明清时期,由于缺乏现代媒介机器,中轴线的影像化似乎是难以想象的。然而,绘于1691年的《康熙南巡图》和1764年的《乾隆南巡图》,却留存了有关中轴线在“原初”场域中运作的视觉“证据”。这两幅出自清代画院的长卷,是当时宫廷盛行的表征风格——叙事性绘画——的典范。前者长15~26米,由王翚、杨晋等多位画家耗时3年完成;后者长约154米,由画家徐杨执笔,共耗时6年之久(绢本完成之后乾隆又命徐杨另作纸本)。作为对历史的一种记录,两幅堪称鸿篇巨制的南巡图分别呈现的是清代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的南巡事件。*《康熙南巡图》描绘的是1689年康熙第二次南巡的情景,《乾隆南巡图》描绘的是1751年乾隆第一次南巡的情景(另有观点认为此画涉及乾隆的多次南巡)。其中,两位皇帝对画稿的直接审查更是确保了表征的权威性和神圣性,这不仅涉及自身形象的建构,在叙事性画面展开中出现的不同场景也都被置于图像的意义系统中。

虽然《乾隆南巡图》各卷表现的内容是依据乾隆的御制诗而作,并非如《康熙南巡图》一样依据的是南巡的具体行程,*《康熙南巡图》各卷中均题写有一段文字,用于详细交代时间、地点和相应事件。但从形制上不难看出《乾隆南巡图》对《康熙南巡图》的借鉴和模仿,如长卷形制、十二卷的构成、装裱样式等。其中,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两幅南巡图都共享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叙事链条,即出发与返回。其中,出现于首卷和末卷的中轴线就标识了这一叙事的起始及尾声。在《康熙南巡图》中,首卷画面起始于永定门,描绘的是康熙一行人出城时的情景:送行的文武官员站在护城河岸边,路旁仪仗整齐鲜明,一直排列到南苑行宫门口。末卷则描绘了南巡结束返回京城时的情景:康熙一行人正沿中轴线穿过正阳门、大清门朝紫禁城缓缓行径,此时,端门的五个城门已打开,严整的仪仗一直延伸至太和殿。在《乾隆南巡图》中,首卷“启跸京师”由正阳门开始,描绘了乾隆一行人从正阳门的城楼和箭楼穿出,过护城河之后沿西河沿大街行进,前往位于良乡的皇家行宫。末卷“回銮紫禁城”描绘的是乾隆一行人结束南巡返回京城时的情景:道路路旁仪仗排列整齐,规模宏大,从护城河河岸一直排到宫门口,南巡队伍则浩浩荡荡地沿着中轴线穿过午门进入紫禁城城内。

关于这两幅南巡图,国内外的研究者们已经强调了长卷对视觉的引导。如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部的负责人也是中国艺术的重要研究者何慕文(Maxwell K. Hearn)指出,王翚绘制《康熙南巡图》时采用了汉代画像传统,即长卷在从右至左的展开中,观者的视线会随之移动。*Maxwell K. Hearn, The Kangxi Southern Inspection Tour: A Narrative Program by Wang Hui, Ph. D. disserta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1990, p.211.事实上,这两幅图中的中轴线有着与之匹配却又更加复杂的视觉功能。尽管中轴线在两幅南巡图中并非表征中心,但它的在场,作为一种空间性的配置,却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从一定程度上来看,它们构成了某种症候——通过图像表征反思中轴线在特定历史场域下的作用方式。

首先, 区别于今天中轴线惯常的南北纵深形象,这两幅南巡图中的中轴线以水平的形态呈现,从而强化了长卷的视觉移动机制和叙事展开方式;其次,与其他各卷所描绘的地理空间相较,中轴线的特殊性就在于,它成为了展示皇家威仪与国家权力的理想场所。因此,在首尾图卷中,画家借由中轴线笔直开阔的御道事无巨细地铺陈了皇家的卤簿礼制,甚至还以人与物的形体组织起祝语,如《康熙南巡图》卷末的“天子万年”。在这种连续性中,中轴线不仅以重叠出现的方式标识了叙事的完整合一,更标识了一种纯粹的展示性。但这种展示性并非指向中轴线自身,而是通过有限与无限的辩证交织,使中轴线在可见性中成为展示权力的神圣空间。

一方面,图中的中轴线是实体性的,永定门为其最南端,向北依次经过正阳门、天安门、端门和午门等重要建筑单元,并通向紫禁城内部。然而,作为明清时期国家权力中心的所在,紫禁城内的景象却没有被呈现出来——两幅南巡图都真正结束于午门外。另一方面,通过这种“缺失”,可以发现图像背后存在着关于空间的表征意志,即内与外、不可表征性与可表征性的分界。但中轴线却具有某种沟通的功能。除了在实体层面上连接起城内与城外,长卷的形制以及中轴线的水平形态强化了视觉的延伸,使中轴线具有非实体性的效果。加之中轴线出现在首尾卷中的叙事意义,其余十卷表现的南巡活动可以被视作中轴线的想象性展开,并且是一种权力话语的展开。这也就意味着,其他各卷中的山川和城镇都内在于由中轴线所引导和组织起来的符号系统中,而不同的地域形貌恰好构成了对无限的权力空间的隐喻。

虽然不可见的紫禁城内部和可见的山川城镇之间,通过中轴线建构起了由中心到边缘的空间规制与权力流动关联;但与此同时,中轴线的整体形貌(紫禁城以北部分)及其与北京城的空间关系却是“不可见的”。这种局部化的可见性与南巡图的表征意图密切相关,也折射出中轴线在该时期所扮演的角色,即它并非作为审美化的景观在场,而是作为仪式的、神圣的空间获得定位。在这一空间中,笔直开阔的道路、恢宏的建筑单元以及相应的礼制规定等都是对权力的展示,并且它自身的局部化表征又暗示了权力的无限维度。这种有限与无限的辩证关系以及该空间的神圣性之所以能被建立,依赖于一套相对完整的意识形态话语,确保中轴线的表意是明晰的、统一的和秩序化的。然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当梁思成面临北京城的改造问题时,他的相关论述就提供了一个历史性的参照来考察意识形态话语的转变对中轴线的表征的影响。

二、天安门广场:意识形态的改写策略

20世纪90年代,侯仁之通过考察中轴线在历史发展中呈现的不同特点形成了所谓的“三个里程碑”思想。他指出,天安门广场的改建是北京城市规划建设史上的第二个里程碑,这个“在北京城的空间结构上、突出地标志着一个新时代已经来临的天安门广场。它赋予具有悠久传统的全城中轴线以崭新的意义”*侯仁之:《试论北京城市规划建设中的三个里程碑》,《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9月。。正如列斐伏尔所说,“如果未曾生产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么‘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等都是空话”*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7页。,而天安门广场的改建作为高度自觉的历史行为,它与新中国成立之后对北京的城市性质的重新定位是密切相关的。因此,中轴线的“变形”的发生及其症候性意义需要放置在意识形态话语的转换中加以理解。

以侯仁之为代表的诸多研究者,已突显了由天安门广场改建所折射出的权力意志。作为新旧时代更替的重要象征,它不仅标识了中轴线空间属性的转换,即从宫廷广场变为人民广场*参见侯仁之,吴良镛:《天安门广场礼赞——从宫廷广场到人民广场的演变和改造》,《文物》1977年9月。;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意识形态化的空间改写策略,建构了一种新的视觉惯例及相应的历史叙事。但事实上,由回溯性的视野呈现的这一变形,遮蔽了话语转换过程中的其他面向,并尤为表现在审美维度在中轴线的空间政治中的消隐。而梁思成在20世纪50年代写下的《北京——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一文成为某种历史踪迹,可借以重新审视中轴线变形所涉及的话语转换和策略选择。

新中国成立前夕,北京市人民政府组建了都市计划委员会着手北京的规划建设。时任该委员会副主任的梁思成,在与苏联专家的激烈讨论中,与陈占祥一起提出了在西郊另建中心和保护历史名城的“梁陈方案”。1951年4月,梁思成在《新观察》上连载了这篇《北京——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详细阐述了北京的城市特点及其保护性改建的构想。作为有关北京城市研究乃至所谓的“北京学”的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献,他在“北京的城市格式”部分,不仅强调了中轴线在城市结构中的重要性,还以审美性的语调突显出它的特征——“一根长达八公里,全世界最长,也是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了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②④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五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年,第110页,第107页,第107页。。

尽管梁思成是以文字而非图像来描绘中轴线,但他那极具视觉性的文字铺陈出中轴线的全新形象,即一种审美化的奇观。与南巡图相比,梁思成笔下的中轴线已发生了重要的表征变化,这首先表现在它自身成为了观赏的对象。读者不仅可以直接从梁思成抒情化的写作中感受到他作为一位审美者由衷的赞美与作为一位建筑师的喟叹;更为重要的是,梁认为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观赏中轴线获得相似的体验。事实上,这种体验的获得依赖于理想视点的建构,即“在有了飞机的时代,由空中俯瞰,或仅由各个城楼上或景山顶上遥望”②。于是,中轴线呈现为一条贯穿全城并主导北京城市格局的垂直线,这就不同于南巡图中水平的和局部化的中轴线形象。

即便在那个年代这种俯瞰的视角不一定是观看的常态,更不用说以 “中轴线”*据很多人考证,“中轴线”一词出自具有西学背景的梁思成,可追溯至他于1932年发表的《敦煌壁画中所见的中国古代建筑》一文。梁思成发明这一新词,原是用以表述中国古代建筑的某种共性。的方式去感知北京的空间格局;梁思成的文字却替代性地呈现了这种视觉景象,也由此定义了北京城的中轴线奇观。而壮美,这个具有中国传统美学精神的概念,便被定型为某种对中轴线的体验模式,并延续至今。

但在他奇观化的描述中,不难发现存在着一处明显的叙事断裂,使南起永定门、北抵钟鼓楼的中轴线的整体性受到扰乱。在此,争执的焦点不再是明清时期作为中轴线核心单元的紫禁城,而是转移到天安门及其附近空间。他写道,“由中华门到天安门,一起一伏、一伏而又起,这中间千步廊(民国初年已拆除)御路的长度,和天安门面前的宽度,是最大胆的空间的处理,衬托着建筑重点的安排。这个当时曾经为封建帝王据为己有的禁地,今天是多么恰当的回到人民手里,成为人民自己的广场!”④不同于侯仁之对这一空间的改建的回溯性礼赞,在梁思成的情感化表述中潜藏着一种焦灼,它源自于如何应对意识形态话语之间的张力及其转换。这就涉及了审美奇观作为一种空间改写策略的意识形态诉求——通过保护性改建完成权力话语的转换。

虽然梁思成的这一策略,尤其是中轴线的审美性重构,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北京城市规划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参照;但是,“梁陈方案”却因不符合当时政府对北京形象与功能的期待而被弃用*依据1953年编制的《改建与扩建北京市规划草案要点》来看,从消费型城市转向生产型城市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北京城市规划的主导方向。。随着众多旧建筑物的拆除(如永定门、前门牌楼和地安门等)、街道的调整和土地的分区,中轴线及其相关的空间格局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在中轴线的这一次变形中,最具象征性的是天安门广场的改建。而由于审美维度的逐渐消隐,空间的意识形态色彩变得尤为鲜明,天安门广场的改建也就实质性地呈现为新的权力话语置入和确立的过程。由此,不仅使旧中轴线的空间属性被转换,也同时生产出了一种新的历史叙事。

首先,由前门到天安门,原本是一段狭长而封闭的过渡性空间,经过多次扩建,天安门广场不仅在体量上远远超过了紫禁城的规模,其作为现代广场的政治功能也不断被强化;其次,东西长安街的连通和拓宽,打破了旧中轴线的连续性和整体性,使得天安门广场最终从旧中轴线的表意系统中独立出来,成为新的表征空间并实践历史叙事的重构。

这个叙事的原点便是天安门,作为“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以及宣布新中国成立的神圣之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与之遥相呼应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是天安门广场内最早决定修建的重要建筑,*1949年9月30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决定,在天安门广场上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纪念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当天下午毛泽东为纪念碑奠基,1958年5月1日正式落成。它大致坐落于前门到天安门的中心位置,37.94米的高度不仅超过了紫禁城内太和殿的高度,而且确保了“由北面任何一点望过去,在透视上碑都高过正阳门城楼”*③④⑤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五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年,第463页,第462页,第463页,第107页。。这是与当时众多设计方案者的根本共识一致的——“中国古碑都矮小郁沉,缺乏英雄气概,必须予以革新”③。这座新落成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凭借它自身的体量无疑成为了中轴线上新的视觉中心,内在地引导着广场的视觉运动。事实上,早在纪念碑设计之初,它就被置于了一个关键的空间点,并先在决定了天安门广场的规模,④也改变了旧中轴线的视觉节奏。

随着广场东侧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建于1958年,后更名为中国国家博物馆)和西侧的人民大会堂(建于1958年)的修建,北边的天安门和南边的前门与之构成了一个半闭合的空间。这些体量巨大的新建筑及其所具有的政治功能,不仅强化了广场空间的崇高风格,也构成了新意识形态话语的自我展演。而在中华门原址上兴建起来的毛主席纪念堂(建于1976年),则在继纪念碑之后进一步将视觉重心南移;同时,天安门广场也在不断往南扩展,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现代广场。由此,紫禁城与天安门广场,在视觉规模和符号配置上的差异,呈现出意识形态话语之间的对立和压制。

在中轴线的这一变形中,天安门广场不再是原有权力表征秩序中的一个节点,而是取代紫禁城成为了新的权力中心。尽管旧中轴线的某些基本形貌依然留存了下来,但无疑在新的话语系统中衰落了。但无论是梁思成还是侯仁之,都已洞见了天安门广场的兴建是对中轴线的一次强力改写,即赋予它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内涵;不同的是,梁思成试图借助审美性的策略,弱化天安门与紫禁城之间的对峙,使岌岌可危的中轴线得以持存。与之相较,侯仁之提出的三个里程碑的观点,则突显了凝结在中轴线之中的不可抵消的冲突。不过,这种冲突或对峙却在随后的话语系统中被整合,共同构成为有关北京的叙事链条中前后衔接的阶段。而整合之所以可行,乃是基于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诉求——将北京置入全球化的视野中。

三、延伸中轴线:奥运时代的奇观政治

如前所述,旧中轴线分别以永定门和钟楼为南北端点,全长7.8公里。但及至2008年奥运会举办之时,沿南北方向延伸后的新中轴线,已长达25公里。其中,中轴线的北延,作为侯仁之所说的第三个里程碑,标志着中轴线“变形”的再次发生。与第一次变形即天安门广场对旧有空间秩序的意识形态改写不同,世纪之交的这次变形则是在他者与自我目光交织下的奇观转化。那么,与亚运会和奥运会的相继举办密切相关的这一转化,又是如何生产与被生产出来的?

虽然梁思成在20世纪50年代已指出,北京城的旧中轴线是“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⑤,而由中轴线贯穿的建筑总布局和空间规模也是独一无二的;但是,由于梁的方案并不切合社会主义生产型城市的建设要求,随后,包括中轴线在内的一些历史文化古迹在愈发失控的城市改建中遭到严重破坏。及至80年代,新旧意识形态话语之间的冲突似乎“消解”了,在诸如《北京城市建设总体规划方案》(1983年)、《北京城市总体规划(1991年—2010年)》和《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04年—2020年)》等文件中出现了双重北京形象的建设构想——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世界著名古都和现代国家城市。与1953年的规划草案相比,80年代以来关于北京的形象与功能定位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前者要将北京建设为一个大工业基地,后者则要将北京改建为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而中轴线作为重要的城市文化景观和有效的空间组织形式也被不断强化。随之,那些曾经遭到破坏的中轴线建筑逐渐得以修复,*在这一时期,不仅永定门和前门大街得以重建,地安门内外大街得以整治,钟鼓楼、皇城墙、万宁桥等建筑也得以修缮。并且由于筹办亚运会和奥运会,中轴线一反传统地向北延伸,被侯仁之视为北京城市规划建设史上的第三个里程碑。

事实上,侯仁之提出的三个里程碑,与中轴线的两次变形密切相关。变形的发生伴随着一种新的建筑语言的置入,让原本的空间结构发生变异,从而生产出适应意识形态诉求的表征惯例。如果说天安门广场的改建所带来的西式广场与古代宫殿的对立,反映出现代民主话语对封建皇权话语的抵制,那么,中轴线的延伸及奥林匹克公园的兴建则代表了另一种转折—— “北京走向国际性大城市的时代已经到来”*侯仁之:《试论北京城市规划建设中的三个里程碑》,《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9月。,即建设多元、开放、现代的北京。

“新北京·新奥运”的申奥口号的提出,进一步表明城市转型与中国转型的自觉意识。不过,“新”之为新,并非与过去的截然对立,它表征的乃是一种奇观化的空间意志和话语运作,即试图在过去—现在—未来的联动中将北京重塑为国际化的大都市。德波曾指出,奇观也“是我们被卷入其中的历史运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页。,在这一过程中,中轴线再次成为展示意识形态诉求的理想场所——壮美震撼的视觉观感和独一无二的人文价值,并且通过旧中轴线的延伸,奇观的视觉效果不仅得以绵延和强化,也传达出一种富有症候性的北京想象。

及至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当晚,伴随着蔡国强设计的焰火表演和电视、网络及摄影等现代媒介的传播,全新的中轴线在“大脚印”的渐次燃放中展示了自身的奇观姿态——不仅被“恋物化”地建构为中国传统文明的重要符号,同时,奥林匹克公园以及新地标建筑物的兴建,又传达出了某种与空间革新有关的表征意志。虽然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梁思成已用文字实践了中轴线的奇观化,但当奥运会举办之时,被奇观化了的不只是中轴线自身,还包括它所象征的整个中国文化,甚至中轴线作为第一个出场的表征意象,就表明了它的图腾特征;而这却是梁思成的文字所无法达到的奇观效果。二者的根本差异在于,凝结于中轴线这一特殊空间的社会关系已发生了改变。

随着传统中轴线的修复和延伸,梁思成提出的城市改建方案再次受到关注,被视作一种关于当代中国的预言,并且是正在上演的预言。诚然,对中轴线的保护以及延伸所带来的城市空间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已经失落的旧北京的拯救,不仅希冀恢复原初的壮美景观,也试图赋予其与时代相应的生机与活力。不论是蔡国强的大脚印,还是奥林匹克公园的规划,抑或旧中轴线的保护与修缮,所具有的修辞功能在于,试图完成新旧之间的过渡并赋予新北京一种合理性。

2001年7月北京申奥成功之后,奥林匹克公园的规划设计备受瞩目。截至2002年7月北京奥运设施规划设计方案展开幕时,共有87个方案参加竞选,最终美国萨萨基(SASAKI)公司和天津华汇工程建筑设计有限公司的合作方案“人类文明成就的轴线”最终获选。从题名不难看出,这支国际化的团队有意识地强化了中轴线的概念,借此不仅将当下的北京置入中国自身的历史传承中,还将北京置入了人类文明史之中。例如,他们在中轴线北端设计了一条长约2.3公里的 “千年步道”,在其两侧分布着众多的体育场馆以及上至三皇五帝下至宋元明清各个历史时期的纪念物;他们还设计了一条斜轴——由亚运会场馆、国家体育场、体育英雄公园组成——与步道交汇,并在交汇处建立大型广场;等等。无论是对中轴线的强化,还是对众多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如龙、山水等)的运用,这种空间组织形式及其修辞技巧,都力求高度契合北京乃至中国的自我设想——一种在全球视野之下可观可知的“新”形象,“绿色”、“人文”、“科技”三大理念就是其概括性表达,而这已成为了当时诸多设计方案的共识。

与此同时,作为新中轴线的北部终点,奥林匹克公园内颇具后现代风格的建筑物也使得视觉节奏发生了改变。随着鸟巢和水立方被认同为北京的新地标和表征中国的新符号,中轴线的表意重心也向北移动。由于鸟巢和水立方的后现代建筑外形和高科技功能特性,使得北部延长线的空间具有了不同于传统中轴线的权力象征功能和政治经济属性。不过,新的延伸部分并不排斥旧中轴线。毋宁说,它正是通过挪用旧中轴线的空间组织形式,从而生产出了一种与新的社会秩序相称的表征关系。

就像列斐伏尔曾指出的,空间“被各种历史的、自然的元素模式铸造”*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2页。,北京中轴线的变形,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中的重构,则依赖着新的空间生产策略和奇观政治经济学。这也就意味着,传统中轴线的南北延伸事实上具有城市再开发的性质,它不仅打破了旧有的中心与边缘、城市与郊区的界域以及原本所固有的生产系统,还主导性地作用于新的空间架构和功能分配。如果说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中轴线变形,是一种以对抗性的姿态改写旧中轴线空间属性的历史过程,那么从80年代末期以来的中轴线延伸,则试图以更为宏大的叙事视角实践城市空间的重构。

据《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04年—2020年)》,新中轴线可分为三大段落并呈现出不同的发展侧重点——北部作为体育文化区、中部作为历史文化区、南部作为城市新区。这种分区规划,在更为广阔的地理想象中实践着中轴线组织城市空间的功能,并表现为一种秩序化的空间图景和现在—过去—未来的城市叙事。在此,如列斐伏尔所说,空间的改变反过来会影响生产方式的改变以及社会的改变,中轴线的三大分区也意味着一种新的社会构型及其相应的空间结构正在被生产出来。

沿新中轴线进行的分区规划,既是对当前越来越快速流动的人口、文化及经济等社会现实的呼应,也是为适应全球化的境况所进行的调整。从这种规划定位,不难发现,中轴线的保护和建设正成为促进城市发展的重要因素。它不仅影响着人口与经济的地理分布,也带动城市新空间的建设,如奥林匹克公园周边的改建和南部新区的规划等。而随着这些新空间的出现,奇观的政治经济学也在微观层面上变得越来越重要。诸如前文已提及的鸟巢和水立方等建筑,因其后现代的风格造型和政治象征意味不仅成为了中轴线北段的重要景观,也成为了北京的新地标。如果说,将中轴线视作北京(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奇观式重构是从一种整体视角出发的话,那么,中轴线上那些新异的建筑的出现,则是在具体空间中象征性地实践着人口、资金等方面的分类,并日益充当了城市当下的文化形象。对于当前文化记忆逐渐淡化的危机而言,奇观化的中轴线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重塑认同的积极意义,同时,其“变形”也表征着对城市未来发展的一种预见。

当前,新近发布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依旧延续了保护北京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诉求,并明确了建设国际一流的和谐宜居之都的发展目标。随着“一主、一副、两轴、多点”的城市空间结构的提出,作为两轴之一的中轴线及其延长线也将被纳入新一轮的布局调整和功能优化的过程中,这或许会成为中轴线再次发生“变形”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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