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伟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王绍增先生仙逝已1周年,世间依然纷繁复杂、热闹非凡,人类社会依然在王先生生前担心的对金融资本的无限贪婪和对发展速度的无限崇拜道路上马不停蹄,只是少了1位贤者用充满善意的求真批判之声警醒着这个世界。作为王先生的学生以及王先生生前为之奋斗过的华南农业大学风景园林学科的在职教师,纪念王先生的最佳方式就是开始梳理先生的思想成果,以便后人传承和发扬。
王先生为了风景园林学界与业界的健康发展可谓是鞠躬尽瘁,在《中国园林》主编的岗位上鼓励和孵化了大量优秀的学术成果,但花在总结和书写自身思想体系的时间却太少,成全了大我,遗忘了小我。笔者因为工作关系,与华南农业大学古德泉老师一起有幸常伴王先生左右,体会先生的言传身教,有2次在出差闲暇聆听了先生系统地讲述自己的思考框架,大致了解了先生之于风景园林学科的思想体系,可以用善境思想简要概括。倘若先生在世,必然会有大量妙文高见持续涌现,先生的匆匆离世真是中国风景园林学界的极大损失!王先生除脍炙人口的“主编心语”之外,还有若干评论文章表达了先生基于善境思想对当今风景园林学界和业界发展的思考,大部分见刊于《中国园林》,本文挑选了其中20余篇代表性文章进行综述与整理,力图把王先生多年来分阶段表达的善境思想框架初步整体性还原出来,作为同道学者进一步研究与探讨的垫脚石。王绍增先生善境思想的形成和完善可大致归纳为4个阶段,分别是对西方思想的批判性思考,对中国传统思想的解读与传承,对营境学的构想和对善境愿景的描绘。
王先生研究生阶段(硕士)拜郦芷若和程世抚先生为师,攻读外国园林史方向,对西方园林及相关哲学思想有深入的认识。王先生常以1个自嘲的故事教育学生:先生早年思想更倾向于西化,曾在与长者交流时说出东方思想过于成熟保守所以已经僵化的轻率论断,之后伴随对金融资本和中国文化的认知进一步深化,开始反思自我,立场从基本倾向于西化,转向于更能代表人类长远利益的中国文化,并开始了对西方思想的批判性思考。
王先生的批判性思考是从反思画框与风景的关系开始的。先生留意到当代国内风景园林设计受西式画框视角的影响,割裂了人与环境,从而把画框中的风景变成了“冷酷的客体”,是典型的基于主客体二元论的分割思维法[1]。先生把源于古埃及的土地丈量和古希腊的建筑设计的西方园林设计方法概括为物我两分的“图面设计法”,这与源于师法自然、在真实时空中相地与构思的物我交融的中国园林设计方法相比,带来了“孤立、静止、片面、脱离真实”的副作用。设计者从而沉醉于图纸上的抽象创意与静态构图,脱离了基于五感的真实环境整体,忘记了万物生长,远离了大地母亲[2]。从而反衬出了中国物我交融的思维方式在协调人与自然关系上的巨大优越性,这成为中国古典园林远高于西方的根本缘由。
王先生在思考叠图法的误区时,发现其忽略图层间非线性联系的软肋是源于“科学”对知识细分的崇尚倾向,简易的叠图法无法真正体现系统性,还原事物的本来联系[3]。基于此进一步思考科学的逻辑与实证特性,先生提出了如此精细、分裂、静止为主的研究体系是否可以真正解释如此庞大和“易变”的宇宙的疑问,同时质问人类是否有必要让自己成为上帝?当人类接近成神目标时,“上帝(例如智慧世界)”是否会报复人类?先生把近现代在西方思想和科学精神主导下的人类大发展时期总结为“光辉的浮躁阶段”[4]。在这个阶段,现代城市的许多问题都源于基于还原论的学科分裂,以及对金融资本的无限贪婪和对发展速度的无限崇拜。以“为了自己”和“征服自然”为主要先进性的西方思想在“族类融合”“人类延续”以及“人与天调”方面的思考与实践,比起中国文化明显逊色[5]。基于此,王先生认为应该站在更高的位置重新审视中西文化的高低,进一步明确地提出“中体西用”是能够看得见的出路。
王先生近年来在多篇文章中对东西方思想进行了比较分析,在对西方思想的批判性思考基础上,对与风景园林相关的中国传统思想进行了深度解读。
王先生认为相对于西方传统的对象设计,东方风景园林可以称之为境域设计,境域由对象集合而成。古人始终以生活在真实空间中的人的身份开展造园活动,其间构思的情景让人宛如身临其境。先生把如此在现实与虚拟空间中游观、在真实空间中推敲的设计方法称作时空设计法,与源自西学的现行图纸设计法相区别。从体现意象的整体性而言,中国山水画反而比基于透视受限于画框的西方风景画更为传神,可以实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目的。先生在反思历史的同时展望未来,当虚拟现实技术成熟应用于风景园林规划设计时,就是图面式设计方法过时的时候,在基于虚拟现实技术的真实中设计和修改的方法就会显现出巨大的优越性。先生认为这一次科技进步将是中国人重新领先世界风景园林的绝佳机会,我们要为此提前做好准备[1]。
先生从风景园林师的职业本位来思考东西方区别,如果说中国园林的设计工作是源自对自然中的生活环境的创造或畅神山水的场所,那将《园冶》中所谓的“能主之人”称为“营建师”更加合适[6]。从设计思维的模式角度看,风景园林注重视野的开阔度和长远性,需要平衡与互动的能力,是对综合能力要求极强的行业。而善于综合、变易、原真、诗意地观察事物的中国传统思维方法明显更加适合风景园林行业,特别是在大尺度和复杂地形特点的宏观范畴,中国的长卷山水风景就更有优势。先生认为从长远而言,以上深入中国人骨髓的文化基因决定了风景园林的前景必定属于中国[3]。
当然王先生同时谈到了中国传统园林思想在当代实践中的若干瓶颈。例如在新技术、材料与植物特性、微气候变化、局域生态规律等单项科研角度,还是需要遵循科研基础规则。中国传统认知方法过于笼统导致了中国传统园林思想虽然对天人关系有深入理解但缺乏现代科技基础,缺失科学方法。先生认为以上瓶颈并非根本性问题,因在大方向上中国园林与科学并无矛盾,相较于西方过于强调个人英雄主义的瓶颈而言更易与正向科学协调[7]。
在以上对中国传统园林思想的解读基础上,王先生进入哲学层面的探讨,提出中国传统思想的哲学内涵是“易变求实”体系。先生从对一些片面性与绝对性的西方观点的怀疑出发,走上对“一元论”的否定。在佛家“不二”与道家“太极”智慧的启发下,认为中国风景园林的哲学基础可称为“非一不二”。“非一”,是宇宙多样性之源,“不二”,是宇宙统一性之根[4]。
2014年清华大学杨锐教授在论文《“境”与“境其地”》[8]中提出了基于中国文化的风景园林学元概念——“境”,王绍增先生大为赞赏且极为赞同,认为是中国风景园林创立自身学派学说的重要基石。先生紧接着写作了《论“境学”与“营境学”》,系统阐述了对于“境”的理解与对于中国风景园林学科体系的思考,是先生对自身思想体系的一次重要梳理。
先生关于元概念“境”的思考伴随对中国传统思想的解读展开,在2005年的论文《园林、景观与中国风景园林的未来》中就提出园林的本质是一种境域,这种境域是在保证优美视觉表现同时,还要满足美好生活所需的实际生活境域,既有景可赏,又舒适宜人,同时包含文化意识和生活功能。先生进一步认为风景园林的本质特点在于综合性,而东方善于综合性思考的传统与风景园林的本质特点非常吻合,必然带来优势。基于此,先生把风景园林概括为“综合利用科学和艺术手段营造人类美好的室外生活境域的一个行业和一门学科。[9]”
先生在研究《园冶》时把中国传统园林的设计方法总结为“时空设计法”,在得知华中农业大学阴帅可和杜雁老师将这种方法总结为“入境式设计”时,先生极为赞同。先生在《论〈园冶〉的“入境式”设计、写作与解读方法》一文中用“入境式阅读法”来解读《园冶》时,批驳了认为《园冶》中使用大量意象和意境的描写是为了回避详细阐述空间意匠和手法的观点,认为计成将工程内容和艺术构思、人生感悟、思想哲理等糅合在一起写作,恰恰反映了中国传统园林创作“关注生命,以情为核”的真实状态,园林中的环境意境与生活方式才是园林创造的核心,园林的形体和空间只不过是各类姹紫嫣红生命现象的背景或载体。
先生进一步畅想了入境式造境法的前景,认为长远而言在社会的整体进步中必然会复兴。当社会核心目标由快速发展转化为寻求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艺术与技术的发展让“缓慢不是错误,不好才是罪过”重新成为普世价值观时,基于中国传统的入境式造境法很可能大行其道[6]。
在杨锐教授《“境”与“境其地”》发表之后,王先生指出“境与景”是风景园林学科中外之间的本质差别,认为风景园林的本质是生命存在的境域,而不是几何形体的“party”,且认为营境学或理境学是对风景园林学更为准确的概括[4]。先生在《论“境学”与“营境学”》中对营境学的概念进行了定义:“营境学是通过人与天调的过程使地球表面成为善境的学科。在这个定义中,内涵是境,外延限定在地球表面。善境,是学科的价值取向和目的。人与天调的含义是通过人类善待自然达到自然善待人类,是学科的手段。处理生产生活环境中的人天关系,是学科的特质。”营境学的学科组成由风景学、城乡生境、环境艺术、旅游场所、生境恢复等几方面共同构成,营境学的基本评价原则是以最低的资源消耗获得最高的幸福指数,但对于动态的幸福指数如何界定,还需进一步研究。
先生还对营境学中重要的对应概念“景与境”进行了思辨,提出“景境”是“境”的重要组成,“景”是指从客体外部审视客体的视觉画面,人在景外;“境”是在空间内部对空间的感受,是感知觉的综合,人在境中。景与境可以相互转化,从现象而言是“景在境中”,从创作而言是“景从境出”[10]。
王先生在关于“营境学”思想的建构过程中,把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理解系统转化到了当代学科范畴,对中国当代风景园林学科发展的内涵、外延、方法、组成、评价原则等进行了梳理,特别是强调善境作为学科的价值取向和目的,是王先生思想体系的重要里程碑。
先生的善境思想是伴随着对中国传统思想的感悟形成的。先生认为中国传统园林总是在追求一种贴熨人心的“境”,以温情脉脉来潜移默化、寓教于情,教化世人“人与天调”的哲理,同时告诫世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中国传统园林的主要目的就是象征和传达和谐的天人关系。中国园林的两大优势——关注生命与生活,以及关注人天关系,决定了中国园林在建设生活环境方面和处理人天关系方面有广阔的前途,当人类摆脱金融控制和疯狂发展模式,灵魂得到净化,开始关心自然和他人时,中国园林将再度辉煌[7]。
先生认为,善境的体现关键还在于人类的自律。人类只要小心地控制自己,不过分干扰自然,凡事留有余量,可拿出地球表面的1%~2%满足人类自我实现需要,最好能够把地球表面的一半以上交还给“上帝”,就有可能维持大自然的必要平衡。先生同时希望风景园林工作者应具备“敬天悯人”态度,时刻谨记“无知者无畏”的道理,切忌妄想规划整个大地[11]。
2015年先生在《论“境学”与“营境学”》中明确指出“善境”是风景园林学科的价值取向和目的;通过人类善待自然达到自然善待人类的“人与天调”是学科的手段;处理生产生活环境中的“人天关系”是学科的特质[10]。以上观点是王先生善境思想明确提出的标志,而同年7月由王先生与象伟宁教授协同发起,约集成玉宁教授、高翅教授、金荷仙教授、李雄教授、刘晖教授、杨锐教授、王锋副教授和杨学成副教授共10人(以姓氏拼音字母为序)聚首南昆山十字水畔,开启善境沙龙,体现了善境思想引起的学界共鸣。莅会者在沙龙中直面当下问题,聚焦学科困惑,立于世界学科前沿,同遵科学思想,共凝东方智慧,为打造人类福祉,探求至善、至美、至真,畅谈“风景园林中国学派”之可能,对何为“善境”做出了明确的概括:“善境”之善,由真诚引发,有益且适宜,是中国古人立世的追求。“善境”之境,是自然之生境,人文之意境,更是自然与人文和谐大美之地境[12]。
先生在2016年《论不过分张扬的风景园林师——尊重科学,理解人性》一文中进一步诠释了善境思想,认为实现善境的基本路线应该是“不过分张扬的人类”:以兼顾人们合理的生活质量与延续人类整体生命为目的,努力维护地球质素,自觉约束人们的欲望,放弃对速度和实力的竞争,实行审慎(可持续)发展策略的人类。这种人类社会必然是和平、民主、守法、自律、尊天悯人、有计划发展的社会。其中自律是自觉地尊重规律,既不是自以为是,更不是自觉地被操控。放到风景园林师职业道德层面,要放弃如“上帝之手”一般的自以为是的错觉,皈依东方文化,回到自然之子的状态,把自己的生活深深扎根于某一个具体环境中,让自己时刻感觉着上天的脉搏与自然的律动,对大自然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仰,对生命有一种出自内心的热爱,对人类有一种发乎本性的同情,把工作定位为“学生、教师和设计服务员的综合体”,才算是不过分张扬的风景园林师[5]。
先生在《生态学报》上发表的《生态智慧与生态安全》一文中谈到对于生态智慧的理解,认为智慧是真与善的交融,因此在依靠科学和逻辑的同时,还需要依靠实践来检验。王先生指出生态智慧的检验标准“不应是某一地域、某一群人的利益,甚至不是当前人类的短期利益,而应该是‘人类世’地球全体生物的长期共生”。先生同时提出生态智慧的3个核心基因分别是自谦(作为智慧的基础)、爱心(超越了基于物种延续境界的善)、防患于未然(韧性、弹性、冗余度)[13]。
王先生生前最后一篇文章《风景园林学科承担着生态文明建设的历史使命》以社论的形式发表,将学科之善的落脚点放在了承担生态文明建设的历史使命之上。先生认为风景园林作为国家一级学科,承担着“平衡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让国土实现绿水青山、建设美丽中国”的任务,在中国的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过程中肩负着极为重大的责任,具备以下三大类基本任务:保护美好的大自然状态和循环过程,改善受到人类干扰或破坏的生命环境,创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丽城乡。风景园林学科的科学基础是掌控自然生态系统的循环冗余度,学科最忌讳的是人类在参与自然循环的过程中干预过度,自以为是。
“为了中国人民的福祉、为了全世界人类利益共同体的前景,依靠中国悠久可靠的传统生态文化、平衡处置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摆脱金融资本的控制、融合现代科学中优秀的研究成果,中国人应该提出一套比当下流行的各种生态理论和生态工程方法更具有生态智慧的、后患最小的、投入产出比最高的真正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理论体系和生态建设模式。这就是我们的愿景——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新时代”[14]。这是王先生生前最后为我们描绘的善境愿景。
先生率真向善的人格魅力影响了一批同道学者,只是斯人已去,同道们无法再聆听王先生教诲,但先生留下的文字已为我们指明方向。相信本文对王先生善境思想的初探只是开始,未来还有同道共同追忆、解读与弘扬先生思想,我辈当抖擞精神,日日精进,步履不停,向善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