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逸菲
去年九月,有人看见一只灰色的蛾子
从街角那个周六下午昏昏欲睡的理发店里飞出来
油腻的围裙上,理发师一言不发磨着剪刀
他们把头低下,一排排接受了这种无声的收割
(又是哪个笑我早生华发!)
九月已经来了,河水明亮
他们坐在这座小小的 九月的
理发店里,朝向镜子观察一张陌生人的脸
像透视着一块不相干的黑冰
剪刀落入脖颈的时候,她想
活着,可以没有罪恶
可以比任何一只柠檬更轻
仿佛每一个九月都这样轻盈过
一四九二,一八六一,一九四五,一九八九;二零一七
她又走过这条灰尘满地的街
观看,不再渴望一种满足
在一些特别的时刻,她也想把自己放在光下暴晒晒到发蓝,发灰,油墨干燥
一路后退,在这个花朵和果实的双重季节
不再为任何杀戮负罪
这座小小的理发店大门紧闭
九月刚刚开始
我身体里也有一面大海,为了保证
航行的安全,每天我按时吃饭,睁开眼睛,学习一种不使用肌肉力的呼吸,让每一种爱都保持
合适的湿度和咸味,也清洗
每一根血管的蓝色末梢,风暴偶尔过大
我剧烈颤抖,让海在眼睛里澎湃
所有的鱼们都沉默,在黑暗里它们的眼睛
只能和北斗星互相指认
我的海里千帆共争,口号和口号互相眺望
第一是生存,第二是生存,第三是永不死去
永远不像他们一样地死去
有时我也把自己当成这片海里的一只船只,或者是一个船上的朽烂的酒桶
好的坏的一起杵碎,葡萄和泥土混在一处
把自己压榨出香味,木头、红酒、和一本
被盐腐蚀的星星手册,有的页数早已经散佚,有的
又被画满了神秘难解的图案,谈不上高深
但当我航海指南也足够了
秋天在遥远的岸边登陆时,我看见
他们的屋子里飘起的炊烟,过于温暖过于接近一个美丽的秘密
但我不能够选择泊岸
既然选择成为一名水手
就应该像爱上爱情一样爱上这种永不停息的战栗
当海边的人们看见我接近透明的手臂
向天空高高挥起
他们走出他们的房子,也举手,向我致意
我们互相微笑,有时也激动地
流着眼泪大声道别
我身体里的海里每天都有人出生和死亡,有晴朗和风暴
有大片红宝石色的珊瑚礁和信封一样
从另一个尽头飞来的海鸥
而世界对此一无所知
也或许世界早就洞悉一切 ,只是足够善良,用沉默
为我守住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因为不被洪水信任,我们打开每一座瀑布的
阀门,寻找一个发皱的影子
整整十二个月,听死亡的消息从鸟群消失的地方
每天传来,小小的三叶虫的聚落,日日夜夜地哭泣
透明的大地蒸腾出香味
梦境压碎
每一片植物性的灵魂
在历史书的字行里,我们挑灯看起了
五千年以前的一次伟大的水灾
看看,到底是谁沉默不语,又是谁
在生存与灭亡中拒绝进化
过分漫长的水线里,希伯来人蠕动着嘴唇
在上帝、水、战争和迦南组成的词汇库里
选择了仇恨作为一种终极
的工具,企图用有限的燃烧抵御
无限的流逝
在水的安魂曲里,降落和不降落没有分别
燃烧和非燃烧没有分别
我们观察着洪荒期里熄灭的星野
向水面的第七夜打开自己
从此每一根触须都破碎
每一次雷电都足以成为威胁
因为不被洪水信任,我们打开每一座瀑布的阀门,看鸽子从诺亚的书的上下翻动里飞出
那时爱情还很遥远,在水和水的交汇中
我们跳舞
从上一根琴弦一直跳到
下一根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