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
刘学刚,男,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在《诗刊》《天涯》《山花》《散文》《青年文学》《散文选刊》等刊发表。现居山东安丘。
光着脚丫,欢呼,雀跃,一双手或者无数双手努力伸展成海鸥的翅膀,腾空的身体暂时作浪花状。许多人见到大海都是这样的,许多电视画面的精彩瞬间都是这样的。摄像机的镜头对准我们,我却生出大面积的恐慌来,在这滨海的夏天、陆地的边缘。
我们沿着海岸行走。湿润、粘稠、咸涩的海风,在修改着我们的嗅觉。眼前是浩渺的水域,其上是高远的天空。恍恍惚惚,觉得,水天一体,天地间只有一种蓝,鸿蒙之初的蓝,混沌未开的蓝。我站在了时间的初始,世界的开端。
这是大海给我的视觉印象
吗?它与豪迈激昂无关。“海阔凭鱼跃”,这样的豪言壮语来自陆地的中心,这鱼和庄子的那尾并无二致,它只是一个借体,以此来暗示和陈述自身的思想上的优越,是用自我的视线来垂钓思想的游鱼,真实的鱼并不存在,大海也只是一个烘托物。常年的陆地生活给我们带来认识上的偏差,就像井底之蛙,以为井口大的天空就是世界的全部。
路,延伸到海湾深处。此时的我,被陆地抛了出来,海浪、渔船、码头开始颠覆我的世界。“三山六水一分田”,小学课堂上就熟知的关于地球表面积的描述,如今却被直观地呈现着,世界被遮蔽的真相渐渐明朗:我们扎根的陆地只是水中孤独的岛屿,百川入海,水在我们的经验世界之外早已心手相连。陆地越来越远,道路就像岸上的人抛进大海的一根缆绳,成为我唯一的维系,我想让我的身体充满大海的细节,却挣扎在无边的苍茫里。能见度很低,在开放口岸森达美港,有港口建设者指向不远的前方,抑扬顿挫地描述着建设中的两万吨级泊位,我看了又看,仍是一片混沌一片迷蒙,那是我视野的盲点经验的盲区。港口外墙上一幅面向大海的建设规划图清晰无比,道路犹如快艇在行进中划出的航线,那些泊位,万吨级的,两万吨级的,就像地图上标识的大大小小的村庄,让我们的目光有了依托。这样一幅规划图,就把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哥伦布,我们发现了亘古存在着的大海。
水是世界的原质,是生命的源泉。面海而居,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但更多的人选择了稳妥可靠的陆地,世界观由此产生了分歧。花鸟草虫,各得其所,居住在内陆的人以为世界就这样了,春天,他们在土地里播种满田碧玉,施肥,浇水,锄草,满含太阳一般温热的注视,等待深秋的遍野黄金。春华秋实,恒定的自然秩序,既定的生存方式。与内陆的过去完成时不同,大海潮起潮落,风浪西去东向,使得沿海生活充满了丰富的广阔的无限可能性,始终处于一种现在进行时态。譬如,白浪、潍河、弥河这三条河流,历经山野城乡的起承转合,都把渤海作为再度出发的起点,古老的河流在莱州湾翻卷着簇新的浪花。譬如,在环渤海“C”字形“金项链”的节点上出现的滨海新城,一开始它就被建造在内陆和大海的过渡地带,建造在那必有一座灯塔的地方,它也必将照亮海上的航线,成为风雨无法侵袭的光源。
据说,2009年在滨海新城发现了由100多个古代盐业遗址组成的大规模盐业遗址群体,最古老的当属龙山文化遗址。其实,商代遗址、东周遗址、金元遗址,唯有渤海是史前的历史、远古的遗址。从21世纪的潍坊市区到悠久的渤海之滨,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而“滨海”的出现使得这条路线愈加意味深长。滨海,它不是一个孤立的词语,而是一个完备的词义系统,它囊括了历史、经济、科学、人文等林林总总的学术观念,也覆盖了绿树、白盐、碧海、蓝天等方方面面的自然资源。
滨海是什么,从古代逐水而居的生存方式中跳脱出来,选择渤海之滨,站在世界的端点透视人类的来路和去处,理解并接近着大海,心存敬畏,顺应大海,开掘着人类生存的崭新空间,从滨入海,这无疑是最为安全稳定的路线。大海是什么,它苍茫无边,神秘而不可知,它是地壳运动之后的汪洋,而非人为的湖泊,人应该感到自己的局限,在“滨”和“海”之间寻找生命的支撑点。“滨”是坚实的底座,“海”是辽阔的视野,人获得水之滨的滋养,也拥有海之洋的目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丽生活由此开始。
想起来时的路上,在阳光下劳动的滨海女子所佩戴的头巾。这些浅黄的、深红的、酱紫的头巾,是滨海新城最古老的花朵。“流动的屋檐”,一个诗意的短语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就像头巾的微光。滨海盐碱地带和沿海滩涂众多,高大的阔叶树木很难存活,直射的阳光就像一把把灼热的尖刀,划伤着女人的美肤。在滨海,当我们的镜头瞄准明明朗朗的天、坦坦荡荡的地之时,是否会聚焦这些五彩的头巾?它们不是T形台上的玩酷扮靓,而是女子对强光的遮挡,是千百年来就生长着的生存智慧。在这些头巾的周边,柽柳、冬青、雪松、樱花等针叶小叶树木,一如众多的小巧的美女,散落丛生在渤海之滨,每一树花朵都是大海溅到岸边的浪花,每一枝树叶都是一叶风帆,静静地泊在滨海的港湾里。
沿着堤坝,向前,是吹填工程的现场。一片一片的泥沙在黑色管道的吞吐下,抬升,喷射,填充,堆积。也许陆地和大海的起源就来自泥沙、岩石的挪移,泥沙从此处到彼岸,就创造了新的洼地和高处,这些泥沙就具备了创世纪的意义。女解说员说,这里是以“欢乐海”的理念建设美丽的旅游度假区。陪同的开发区的同志则把美好新生活的理念外化为一个潇洒而优雅的动作,他说,以后,从阳台上伸出鱼钩,拉动鱼竿,就可以钓上深海里的游鱼了。
今年夏天,去滨海转了一圈,回到有风无浪的内陆,已有许多时日了。我想写一写我看见的滨海,我想在我逼仄的陋室里打开一扇小小的窗口,让流动的风带来大海的消息。然而,我忽然发现,当初鲜活生动的细节居然变得漫漶不清,就像一张字迹清晰的白纸在持续的阴雨季节里受潮,记忆被模糊,我无法复原往日细节的真实。是感官世界不融入我的叙事现场,还是时间对我的认知进行了重组和整合?
机缘巧合。我在但丁的伟大诗篇《神曲》里发现了我的这种境遇:“我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有两种可能吧,我想,要么这地方太美好,美好得宽阔无边,使得语言的局限性受到了挑战,从而捉襟见肘力不从心。要么,这地方不在个人的叙述经验之内,一个在内陆上根深蒂固的人,他努力想把大海的每朵浪花记清,这显然是徒劳无功的。
我敲字的速度有些缓慢,何况我得了“鼠标指”,手腕的某处开始了一场地质运动,抬升,凸起,我的身体并不麻木迟钝,它对外部世界的影响做出了敏锐的反应。缓慢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有着清凉的暖意,就像春日屋檐下的冰凌在融化,滴答滴答。我的思维有些散漫无序了。我的眼睛在努力地调焦,试图成为性能优良的长焦距镜头,把远处的滨海拉近,即使微小的细节也被放大,让我看得见风在树叶上的行走,浪在海岸边的绽放。但这样的努力也只能获取微乎其微的成效,我发现的只是滨海的表面的细节,而滨海的美质则深藏于事物的内部、大海的深处。偏偏,我不是一个挪移集体经验翻拍历史图像的写作者,就只好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机械地揉搓着自己的手腕。偏偏,这老式的显示器遭遇了阴雨天气,最初的莹白的光被改变了,文本、网页浏览、视频播放三种模式所挟带的光彩,频繁交互出现,桌面上的文字居然有了动画的效果,就像滨海网站首页上的建设远景图。蓝色大海、绿色能源、银色风帆,我经历的滨海不就是这样的吗?自然物、建筑物的具体细节模糊了,它们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也被涂抹,只有一团一团美丽的色彩在汹涌,碰撞,融汇,又生成新的色彩,缤纷的色彩。
想起在滨海少年宫里看见的水彩画,我忽然有了一个少年的冲动,想用文字为滨海画一幅水彩,只有色块的堆积,譬如海天一色。滨海,一个和谐美好敞亮的所在,抬眼望去,但见天明地净,海阔浪高,海天之间尽是宽阔的蓝,底气十足的蓝,肆无忌惮的蓝。滨海风景美如画。这个被赞美的主语可以置换成世界上的很多个地方,这样的赞美首先让这个地方成为空壳,空洞的壳,然后把它虚假化,成了假象,假晶现象。我觉得,美有着丰富的身体性,它是一个有身体的动词,有自己的汗渍和喘息,有自己的体香和颜色,美是即时的瞬间的,也是历时的恒定的,在时间和视角的推动下,美的事物在变换着不同的内容,譬如滨海。
古朴的黄。亘古的黄,它是大地的原色,它是一个母的,有着旺盛的生殖力,它可以繁殖出许多色彩:小麦的油绿、苹果的大红、茄子的深紫。黄色漫卷,卷到人的身上就有了黄皮肤,卷过人的头顶就有了站立的房屋。人在黄色之上劳动一百年,又在黄色之下酣眠一千年。可是,这沿海地区的黄,是真的黄金,并不是内陆的那种一望无际。沿海地区的黄,黄得让人心疼,也让人心悦,在黄土之上筑高楼建厂房,太奢侈了吧,养花种树,插秧割麦,这黄是黄色的金銮殿,植物的共和国,绿色的开发区。其实,黄色没有戛然而止,土地只是它的一个征象,它还以金黄的沙滩、鲜黄的花朵、明黄的灯光等不同的方式出现在这个蓬蓬勃勃的滨海地区。如果,你想寻找更有影响力的事物来呈现黄土,那么,请抬眼望去——土黄之上金黄的太阳。
坚韧的绿。如果说,黄色对这方土地还算慷慨的话,那绿色就近乎吝啬了。单是席间偶然听见的“自古央子一棵柳”一句话,就让我的味蕾一酸,继而内心一振。我模仿文化主流的话语来安慰自己:有一棵柳树站在那里,就有一千棵柳树站在那里。柳和“留”谐音,取“挽留”之意,留住一束阳光,留住一树春风,吸纳四季气脉,汇聚一方气场。去滨海的时候,新修的柏油路就像一条宽广的河流,一直奔向大海深处,在路边,人们忙着栽花种草,他们把远处的黄土搬迁到那里,把自己的家搬迁到那里,让一棵小草一株小花越过荒凉贫瘠盐碱,抵达大海之畔,拥有大海的视野。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开发就是让土地有旺盛的生殖力,让人们有饱满的精气神。
银质的白。太阳从不吝啬自己的光照,总是瞩目着它的深情之地。在内陆,庄稼张开了宽厚的叶片;在沿海,是海盐做出了积极的回应,以它银质的光辉与太阳对视。大海未到,盐田先至。如果你在空中鸟瞰,肯定会看见一些些含情脉脉的眼睛,汪着春水,含着秋光。利用盐田来制作海盐,是农耕文明在盐业生产上的一次延伸,是人们接近大海的开始,用坦坦荡荡的盐田实现与大海的对话,于是,黄金与白银、温热与清凉都在大地的子宫里遇合受孕,结出奇特的果实,深海之卤水在大地之土壤里结出的果实。盐是“百味之祖”,人们用它激活味蕾滋润生活,让它深入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这是敬奉和保存大海的一种方式。智慧的结晶,我说出的是语言的能指,不隐喻,不引申,亦不升华。
宽阔的蓝。终于说到了大海。起承转合,合该是大海了,水的汪洋,千言也洋洋。海在我的生活经验之外。内陆的高楼一层加一层,产品的性能一项加一项;而大海始终是宽阔的蓝,即使挟带着未来的高山,还是一种海蓝蓝,潮起蔚蓝一片,潮落一片蔚蓝。面对陌生的大海,我只能沉默,任何的赞美都是肤浅。生活中有很多人习惯于索取,他们说大海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藏,他们甚至鼓动大海深处闹革命,把所有的家底都捧到沙滩上。苏轼在《赤壁赋》里说,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惟有清风和明月,他有一颗与大地共适的心灵。我们能否具有和大海相同的心灵?能否站成海岸线上的一棵棵“铁树”,运用中国画的技法,把无形的海风涂抹成有形的树影,或者发光的电灯?
泛香的青。转了一圈,由土黄发端,历经柳绿、银白和海蓝,抵达了菜青。事实上,这些色块堆积,平铺,更迭,构成了那天的行程,流动的色块们在我们走过之后,又会有新的层次。在晚饭之前,我们去了滨海敬老院。娇嫩的花草、清秀的女工、安详的老人,这让我看到了时间的承递和延伸。那些孤寡老人都有各自的村庄和姓氏,他们的共同点在于,都把敬老院作为自己的终老之地,让暮年时光静静地泊在开阔的庭院里,他们记得一些逝去的名字,说得最多的是“敬老院”这个名字。有人在询问他们的饮食起居,也有人站在走廊里,摄影机的镜头对着“一周菜谱”拍照,拍照。白的板、黑的字标识出一些青的菜:冬瓜、芸豆、豆角、圆椒、芹菜、黄瓜、丝瓜、茄子、土豆。菜谱简单朴素,只是一些青菜的名字,在大地上的名字,没有油炸肉炒凉拌清蒸之类的炒作,直接和大地、田野相联系,和新鲜、香甜相联系。我想我是饿了,在这菜谱前面,我站了足足十分钟,似乎我真的成了敬老院的一个老人,终日白发苍苍,以此表达我的家就是这里,即使齿牙动摇,一日三餐,也能品尝出大地的味道,田野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