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的那场大火

2018-01-25 11:32陆祥红
民族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婶婶

陆祥红

呱呱叽叽一串刹车声后,颠簸得快要散架的破班车,终于停在六盲婆地头的公路边。未等车门开完,我拎起绣有五角星书包,迎着路面卷冲进来的滚滚灰尘,迫不及待跳下车。

跨过村庄唯一通向外界的漫水桥,从东头进,沿着弯来绕去的小道,走向村西头的家。虽然县城并不太远,但准备高考不敢懈怠,整整一个学期没回家了。离开题海书山,置身这绿树青瓦,这鸡鸣草香,好生亲切,不禁哼起《在希望的田野上》。步履越来越轻快了,心儿也温润起来,脑子里已在想象走到三婶家拐角时,望见祖屋挑檐的那一刻。

老四放寒假啦?回家了你可要帮大人多做点活路哦!经过池塘边,大跃进时自愿弃教从农的远房伯父和我打招呼。我随口应着,心里有些奇怪,满腹经纶一贯爽朗,视读书唯高的伯父,今天说话怎么这个调儿。

到三婶家拐角了,我习惯地顺着第十六行砖线,让目光随脚步一寸一寸前移,心头肉也一叮一咚地揪紧起来。

转过墙角,眼前一片开阔,看见院子里的芭蕉树和菜园,甚至还望见远处形似太师椅的巴仙山了。可是不对,本该第一时间进入眼帘的老祖屋挑檐呢?哦,不,我家的房子呢?我思念了一个学期的温馨的家,它到哪里去了?!

这一惊,脑子大乱,视野随即混沌。我费力地把散乱的目光收拢,盯住酥麻停滞的脚尖,拼命理清头绪。我迅即闪过念头,难道今年甘蔗收成好,上山打的柴火卖钱多,我们要起新房子吗?或者,上面发了救济,帮我们实现多年的红砖房愿望?

但这个猜测很快被否定,因为风吹来了,夹杂着浓浓的焦味。联想伯父的语调神态,不祥之感顿时像破裂钢管里的水,奔涌上刚刚还在唱歌的心头。当我的脚步又飞奔,不甘愿的目光再次去寻找家,忐忑的心还来不及半句祈祷,我却看到了一片悲惨的景象!

家没了,眼前一片黑压压。六间祖屋,只剩下三堵残缺的墙,原本泛黄的生砖,熏成灰黑。破碎的瓦片坛罐,损毁的床铺桌椅残余,撒了一地。粗大的柱子横梁燃烧中被浇灭,水迹灰垢清晰,仍能手感温度,也许内芯还在燃烧。废墟上唯独颜色不一样的,是瓷盘饭碗碎片,点点的白混在黑色之间,犹如刚塌陷的大煤场,逃命者丢落的白色安全帽。大大小小五头猪,有的在猪圈那儿,有的跑出几丈远,但都没能逃脱火海,烧焦变形的尸体,恐怖又可怜。

泪水夺眶倾泻,书包被摔在灰烬中。我回忆家里原先的布局,走到自己和三哥床铺前看看,蹲在火灶边摸摸,又去小黄狗的草窝踩一踩,还坐上奶奶的躺椅,轻轻摇晃,仿佛听见竹片熟悉的摩擦声,锃亮的扶手依稀映出我幼时的脸庞!我看不清东西,走不成步子,想不完整任何事。我无比懊悔,责怪自己为何一个学期都不回来,让家的印记停留在数月前。离家时,还是喜悦的收获季,回头来,却什么都没了。读书读书,读来有什么用?如果我在家守着,就不会挨火烧了,我的家,就还在,永远矗立在村庄最西端。那样,村里人劳作归来,第一眼望见,总是我家的炊烟;外来人偶尔走过,我家菜园竹篱笆上的野菊花,是他们对地河村最后的记忆……这片废墟上,我神智恍惚地转来绕去,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手脚麻木僵硬,脑门膨胀欲炸。

奶奶、妈妈、小侄子,我的家人有没有事?这念头一闪,我便号啕大哭起来,胸口扭绞窒闷,冷汗湿透秋衣。我的心,痛得快要死了。

我的仔呀,你回来了?背后传来四婶的问候。我止住哭聲,机械地转过身,抽搐的嘴唇根本打不开,只是点点头。当我用脏兮兮的手,准备抹泪掩饰时,看到婶婶也泪如雨下,随即放开,踉跄着冲过去,靠上她瘦弱的肩膀,紧紧抱住她暖暖的身子,任由涕泪涂满她的发际。

仔呀,乖,我们不哭了哦,婶带你去看新家。过了好一会儿,婶婶轻轻推开我,先擦干自己的泪痕,然后一边拍打我沾满周身的土灰,一边用衣袖不停帮我擦去泪水。

我已经不能思考,呆板地让婶婶牵着,走向河边。

婶婶见我还在不住哽咽,便安慰说,只要人没事就不要紧,什么都可以靠双手造出来。听这么一说,我稍放宽心,问婶婶灾难是怎么来的。

火灾发生在前天下午。当时妈妈、哥嫂带小侄儿去地里干活,久卧的奶奶这几天病情好转,也去村里串门,空无一人的家不知怎么就起火了。人们发现浓烟时,塞满秸秆的房子火势已很猛。冬季河水干枯,池塘又离得远,灭火只能靠周边人家缸里的水,但这显然无济于事。老天就是如此残忍地让全村几百号人,眼睁睁看着火魔毁掉一个家,无情地吞噬一切,一件衣服一碗米也没能抢出来。哭声悲切巴仙山垂首,泪水磅礴地河村动容。

走到河边,婶婶指着不远处地里新垒及腰的屋墙说,仔呀,那是你的新家。我定睛一看,几十号人正在那忙碌着,赶紧撒腿奔过去。

母亲迎上来,默默拿过我手中的书包,带我到彩条布搭成的帐篷里。里面有二十来平方米,地上用晒米的大竹席垫着。几排水泥砖上,铺着建筑木板和彩条布,堆积几床被子和许多旧衣服,一看就知道这是全家人的床。有饭桌板凳,有米仓水缸,有锅头碗筷,还有婴儿摇篮,似乎平常人家所需什物一应俱全。

天黑了,干活的人们各自回家,我们也收拾好工具吃饭。然后,召开家庭会议。

煤油灯下,父亲脸色蜡黄,胡子拉碴,比上次见面苍老许多。他缓缓环视围坐的家人,语气凝重地说,这两天都没法歇口气,今天老四也放假回来了,有些话要跟你们讲清楚。发生这场天灾人祸,让我们很困难,生活又要回到田地包干前的状态,甚至更差,持续时间还挺长,每个人得有心理准备。但苦难能磨练人,相信孩子们都更懂事,对逼着你们勤做事走正道反而有帮助。只要全家人齐心,肯定过得了这个坎,而且总有一天生活比灾难前还好。重要的是,我们得一辈子记住,正在建的这四间红砖房材料,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全部是村里人自愿拿过来的,我们没付一分钱,就算有钱给,也没人会收。这些天他们吃自家饭,带自家水来帮工,早出晚归两头黑,比去打工挣钱还卖力。这种情义,是乡亲情,救难义。在他们面前,我们要想想,过去自己讲的话有没有不妥当,有没有做不到做不对的地方。更要想想,今后在村里在社会上,我们该怎么做人。老话说饮水思源,知恩图报,将心比心,我们全家,这辈子谁也不许让别人背后吐口水,戳脊梁骨。老陆家世世代代明家训、严家规、重名声,什么时候都不能背了忘恩负义、辱没名节的骂声!endprint

解放初期读过县高中,又游历甚广的父亲,平时威严少语,但像这种场合,都会引经据典,话闸难收,觉得我们不理解的地方,还会用通俗易懂的话来慢慢解释。回来后我的情绪一直糟糕,身心俱惫,在这灰暗的灯光和沉闷的气氛下,就更加犯困了,开始像小鸡叮米般密密点头。

父亲觉察了,转头慈祥地对我说,老四你记住了,就先去四婶家睡觉吧,这木板铺挤不下了,我们大人还得商量事儿。我听了,应声起身,打着哈欠走向村子里。

次日早晨我返回时,一大群人早已冒雨开工了。有人挑着水泥砖过旁边,笑眯眯和我打招呼,一看竟然是以前和我嫂子闹过矛盾,好几年里遇着我们家人都扭过头去的外姓大婶。我尴尬地点点头,她安慰说,老四,不要紧,再过几天房子就成了,别想那么多!说完了大婶加快步伐上前,肩上的大扁担压得像弯弓。望着她瘦小的背影,不争气的泪水又盈满双眶。

年关将至,除了我家,村里洋溢着浓浓的年味,不时响起鞭炮声,回旋在环绕村庄的群山和我凄凉的心里。我每天晃来晃去,除了偶尔照看侄子,几乎什么也插不上手。确切地说,是根本没心思干任何事。

有天晚上,我在四婶婶一家躺下正准备睡觉时,母亲突然进来了。她把煤油灯捻亮搁在桌子上,坐到床沿望着我说,老四呀,我们家那边人多不好说话,我想和你聊聊天。我应了声说,妈,您讲。

母亲理了理让风吹乱的头发,抻平衣角,慈爱地凝视着我,问,老四呀,这几天回来怎么不看书呐?见我不吭声,母亲加重了语调说,那天你爸讲的话都听进去了吗?妈希望你明白,除了要和全家人做到这些,你还有不一样的责任,就是把书念好,考上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我知道你现在成绩不太好,又遇上家里出事,这几天心事重,都没见你翻过书本。妈告诉你,多难多苦有大人扛,不用你操半點儿心,你只管一意念书。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愿,你可不能辜负了。妈相信你会做得来的,对吗?

母亲说完,定定看了我许久,顺手帮我整理好被子,就拿起煤油灯出门回去了。那一夜,我通宵辗转反侧,平生第一次失眠。

大年三十,我们搬进新家,这时距火灾仅仅十一天。有人抬来半头猪肉,有人送来糯米和面粉,那个远房伯父还买来几捆鞭炮,对我们几兄弟说,小子们,年初一必须烧炮,我们家运气一定会好起来的,老话说,天上雷公冲,地上火运隆,火不烧不发呀!

第二年夏天,学校里许多原先成绩比我好的同学没考上,我却有幸红榜题名,成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得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自火灾后第一次露出笑容,比我还高兴,捧着看了又看,虽然她不认识上面任何一个字。母亲还一改以往低调处世的风格,带出门去转悠,逢人便说,唯恐别人不知道。然后,她恭敬地把通知书摆上神台,点香三拜,转过身进厨房时,难以察觉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去省城上学前一天,又是村里人不约而同凑来酒肉,门前晒坪上摆了十多桌。开席时,父亲倒满一碗酒,双手捧至额前大声说,老少爷们儿,没有你们,就没有我家今天,更没有老四这个木仔的今天,说多没有用,全在酒里,我先干为敬!众声纷起之后,杯盏交错,笑语飞扬,唱谣和猜码声响彻山谷。那个从不沾烟酒的远房伯父,不但穿着平时压箱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上英雄钢笔,戴上斯文镜,而且还忍不住小抿了半碗土酒,在人群中醉步歪哉,不停自吹:我早说了火不烧不发,毕竟是当过老师的,眼力和你们不同层次!傍晚,村道边随处可见醉卧的乡亲。在这块贫穷却崇尚教育的土地上,我的乡亲们,用这种看起来没文化,却充满人文韵味的古朴原汁方式,往我这个“读书人”头上戴光环,肩上搁压力。

上大学后第一篇作文里,我提到了这场火灾,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当时的心情:冰雪千重折枝丫,天地一色写春华。多少岁月过去了,现在我不知道,更不能肯定,人世间,包括我如今的村庄,是否还会出现当年灾难面前众心向善的义举。但是,我始终相信和感激当时的真,始终铭记和感恩我的乡邻,还有那溪水环绕成一个美丽半岛的村庄。

三十年前寒冬的那场大火,是在我即将成年之际,上天给予的成人礼。至于大火起因,是烤火炉引发,还是电线老化或被老鼠咬断,亦或神经病人、险恶者纵火,到今天也无从知晓。对此家人从未探究提及,不是讳深莫测,而是不论真相如何,都无甚区别、毋需纠结。

这么多年了,虽未忘记,但我不会经常想起这次灾难。哪怕偶然想起,也从不沉浸于它带来的伤痛。倒反是父亲的那番话,和乡亲们的倾情相助,时刻高悬心头,让我一直慎思,用心践行,生怕有辱仁义,被戳了脊梁骨。只是,我极怀念朝西的祖屋,经常梦里走过三婶家墙角,望见自家的挑檐。

岁月峥嵘,人生负重。每逢需要冷静或者鼓劲的关头,每当该权衡或付出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我们家一度被烧光,我曾经一无所有过。

责任编辑 安殿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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