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轩
我一直瞧不起父亲。
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香蕉人。
我也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根的人。
以前我喜欢吃披萨,他就总带我吃披萨。后来我吃腻了,他还是总带我吃披萨。
你就那么爱吃披萨吗?
每次一上他的车,他就会放流行歌曲。我不喜欢流行歌曲,但我更不喜欢他。
只要和他聊天,他张口闭口都是美国。
美国的空气多么的fresh,美国货多么的good,美国的教育制度多么的perfect。
Could you please shut up?
学了传统文化以后,我越来越瞧不起他。
他只要兴高采烈的说儿子,咱们去吃披萨!我就鄙夷的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披萨在中医看来是垃圾食品。一上车,我马上就把收音关掉,不想听他放那些个靡靡之音。他只要一开口跟我喷空儿,我就不耐烦地打断他:“亏你还是个国企的干部!你要這么喜欢老美,当初怎么不考到美帝那儿去?”然后就摆摆手,得了吧您内。他总想再跟我多说些什么,但每次都被我打断。我也不想听他说。在我看来,他和他的那些话都是狗屁。
都是狗屁。
上周,奶奶走了。
我喜欢奶奶,因为奶奶从来不干预我看NBA。只要我一来,奶奶就会把电视让给我给我看个够。
我也讨厌奶奶。
奶奶还在时,他每天一下班就要拎着一袋袋米、面、蔬菜和水果去奶奶家看奶奶然后再回来。每逢周末,他一定也要来陪奶奶,给奶奶做饭,嘘寒问暖。奶奶手臂骨折,周围陪床的全是女护工。我臊面儿不想让他去,他硬是在奶奶床前昼夜陪着直到她完全康复。就连奶奶用的轮椅和拐杖,他也都绝对上心。
你有没有这样对我过?
最烦的是每次我们去奶奶家,他做完午饭后总要先给奶奶的碗满上饭菜,然后还得双手捧到她的桌前,把筷子码在右面偏下的位置(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奶奶最喜欢捡筷子的位置)然后才说:“该吃饭了,老娘。”每到这时,我心中的某个地方总会腾起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可能是在嫉妒吧。
奶奶的葬礼,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人。他告诉我要穿套全黑的服装。我想您喜欢老美,我就穿西装去吧。特地翻了一套纯黑的西装。一进门,我惊讶的发现他穿着一袭黑色的衰绖,胸前带着一朵白花,右臂还系了一块黑布,上面写着一个“孝”字。我赶紧把行头换了。等到了八宝山,从奶奶入殓到下葬也都是传统习俗。
回来饿得不行,让他做了午饭。我赶紧先把自己的碗填的满满的。坐下要吃的时候,发现他把奶奶用的碗和筷子拿了出来。他把那只碗洗得干干净净的,恭恭敬敬地捧着来到奶奶的灵前,小心翼翼地放在中间,把筷子整整齐齐地码在碗上,筷子的头儿还是码在右面偏下的位置。他对着奶奶的像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该吃饭了,老娘。”
我心中的那个地方突然彻底崩塌了。
回家和妈说的时候我哭了,痛哭流涕。我已经整整五年没流过一滴泪了。《孝经》上说“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我读的那叫狗屁,父亲全做到了。
二姑的加拿大老公Mike也参加了奶奶的葬礼。事后,我们领Mike逛长安街。父亲非常自豪的跟我说,你来翻译给Mike听!这儿是中国的首都!让他看看中国这些年的变化!我的精神顿时恍惚起来,惘然间感觉好像什么错了。
头七,我们去给奶奶上坟。当父亲的头磕下去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根从未断过。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贴近父亲,贴近大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