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阁
乘机回家乡重庆,无数次在机场返回市区的途中,总会有一栋体量庞大的黄色建筑在各种光线中一闪,但就在这一闪的瞬间,会清晰地看到“华人当代美术馆”这几个由吴冠中亲笔题写的手写体字,清遒而有力,如伸向天地间一个倔强的手势。
在艺术圈里,华人美术馆的生存状态应该算是一个奇特的存在——照远不照近。照远的意思就是美术馆对外地人更有吸引力,也包括不少来自海外的粉丝,为了一睹真容会专程来一趟重庆,哪怕有人吃过闭门羹,但在网上留起言来还是心心念念,不照近的意思,就是重庆本地人尽管知道华人当代美术馆,但是对美术馆的内容、馆藏、历史几乎一无所知。就如同四川美术学院之于重庆市民,曾经长期是一个艺术大家辈出却无法被艺术春风吹拂的文化孤岛,直到近四五年才有所改善。所以连带对美术馆的评论也是不可思议地分为两个面向,一种说法是辉煌,另一种说法是沉寂,这两种说法加起来就成了一个谜。带着解谜的心情,我们去向华人当代美术馆馆长罗群毅寻求答案。
超前,多元规划意识
有意思的是,对馆长罗群毅的最初印象,不是来自他本人,而是来自馆里的工作人员。
在等待的过程中,不止和一位工作人员有所攀谈,但谈起罗馆长来,工作人员基本都是异口同声:“我们的罗馆长基本都喜欢在展厅待着,敲敲打打,不时琢磨着如何改造。”
而等待的地方也很特别,不在展厅,在负一层,却并非地下。
原来这是罗群毅特别打造的一个“美术馆小榕树餐厅”。餐厅与楼上的陈列厅、图书室合为一体,楼上是纯粹的艺术,楼下则是融于生活的艺术。美式的乡村度假风与中式文房进行了无缝连接,伸出湖面的挑高落地玻璃房,一室湖光山色在很多角度中都能够尽情落入眼底,宝圣湖的观赏性就被加强和扩容了。在这里,艺术是多元的,体验型的。它在一杯红酒,一支雪茄,一道茗茶,一餐佳肴中被重叠交错地全方位体现。
这里依然离不开艺术品。生活馆里一如楼上的展厅,还是以架上绘画为主,只是调性会更平和。不同于陈列厅中以现代、后现代、先锋、实验为主题地展现当代美术历程的作品那样,生活馆里的画更侧重于静物、风景、花鸟,大多是可以买回家作装点的画作。
而这样一个集休闲与艺术展览等为一体的美术馆多功能的规划,罗群毅早在10年前就已经在实施了,并在这10年间不断地进行修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一个内行看来,罗群毅的这种规划意识是相当超前的。也是因为这样的超前意识,华人当代美术馆才可以成为中国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私立美术馆,也是最早以收藏当代艺术为主题的私立美术馆。
很多资料显示,华人当代美术馆建于1995年,属性是私立的非营利性文化机构。该馆建筑面积3200平方米,馆内藏有中国当代美术史上具有文献价值的油画、雕塑、装置、影像及信函手稿。建馆初期美术馆荣幸得到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亲笔题名。
在美术馆三层陈列厅中,收藏有许江、叶永青、龙泉、杨克山、杨述、忻海洲、何森、陈文波、陈文骥、罗中立、程丛林、韦尔申、岳敏君、王广义、闫平、刘仁杰等知名画家的经典之作,从中也可以看出当代美术从伤痕美术、85思潮、再到后来卡通一代的发展历程。今时今日回首过往,这样庞大的作品体系极具文献价值。
缘起,收藏身边的艺术家
忍不住还是会问,作为一位四川美术学院师范系85级学生,他是在何种环境中做出了如此的职业选择。罗群毅很直率地认为,这来源于自我的清晰认知。四川美术学院1977、1978级两届的成果太辉煌了,当今无论从学术还是市场,雄踞一线被称为大家的,不是一两位,而是一个群体。连陈丹青也在很多文章里很自豪地记录了和他们的交往过程。罗中立、何多苓、叶永青、张晓刚、周春芽……哪一个不是在艺术界里闪闪发光的大IP。
罗群毅知道自己从天赋上是无法超越自己的学长们,转而选择了艺术链条上的另一个环节。
“我能那么早地就开始收藏艺术品,和在四川美术学院读书有很大关系。”那时的校园是四川美术学院的一段黄金岁月,师生们的创作激情都很高,伤痕美术、乡土绘画发展得如火如荼,他又亲眼见证了在全国狂飙突进的“85新潮”美术运动。
“那时候,不管是好的还是一般的作品大多都锁在画室里,很少拿去參展。”面对好画难见天日的现实,罗群毅萌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收藏身边这些艺术家的作品!然后就走上了职业藏家的不归路。
1987年,他进入了画廊业,开始用另外一种方式来与艺术对话。
1993年,罗群毅曾和一位朋友入住北京国际假日酒店,看到酒店一层专门辟出400平方米的面积,开设了一个“国际艺苑美术馆”。他想,原来我也可以建一座美术馆。
那时恰逢中国改革开放的发端,他有了可以向外看的机会。那些年,他不仅参观了世界闻名的一线博物馆、美术馆,而且更关注到了一些建在远郊,却具有个性特色的私立美术馆。
渐渐地,建美术馆的念头在他的心里开始扎根发芽。1995年,在宝圣湖的荒地上,他终于建立起了心目中的美术馆,终于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作品朝夕相处。
当年的宝圣湖是一块真正的荒地,在很长的一段时光里,华人当代美术馆都是一栋孤寂的湖畔建筑,完全没有今时今日繁华的住宅小区。但罗群毅毫不在意,因为在这里他终于可以仰望心灵里的那片星空,也终于让他得天独厚的优质资源可以被真实承载。
热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跟在罗群毅身后,看他熟练地推开玻璃门,启动照明,这样的动作应该在参观者面前演练过无数遍了。可以看出21年来,这是他身为一位馆长的最常规动作。
展厅的展示方式都是时间脉络式。每一幅作品旁边都有一个编号和公众号,扫码进公众号后输入号码,就会播放一段音频的作品介绍。参观者可以通过讲解,更好地理解画作的含义和美术史地位。如果你完整地观看一次展览,便等于上了一堂当代美术课。这个小细节是从博物馆引入的功能,不影响观看,却十分贴心。endprint
突然想起馆里工作人员对他的评价,瞬间明白了他有多热爱这个美术馆。
但是这份热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支撑这样一个美术馆,必须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
做画廊时在商言商,他凭借自己的专业素养和独到眼光,以及对市场的敏感性,短短6年间,由他经手售出的作品便超过2000件,按照当下的市价估值(拍卖数据),总金额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10亿元。而做非营利性的美术馆需要身心的奉献,罗群毅自己都记不得为了运转经费有过多少奔波。那些年除了汽油费是花在自己身上外,他的每一分钱都用在美术馆里。“现在每场重要的拍卖会,几乎都有从我手上流失出去的作品,不管别人对我或者我的美术馆如何评价,我相信每个人面对我收藏的作品,绝对还是敬畏的。”他这么说的时候,眉宇间掠过一丝心痛。对每位职业藏家而言,错过心爱的藏品等同于离开自己的灵魂恋人。
其中圈里流传最广的经典故事,是罗群毅为了筹集建馆资金,忍痛出售了早年千辛万苦从时任湖北美术学院院长尚扬那里收藏的《黄河船夫》。10多年后,当他在某著名美术馆看到《黄河船夫》时,这幅画的拍卖价已达到3162.5万元。
完全可以想见,当他走到那幅作品面前,是怎样的一种百感交集。
不过为了这份坚守,罗群毅自嘲地说:“为了让美术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过。”那些年他真的绞尽脑汁。他和旅行社签约,让游客下飞机就来美术馆参观,在馆里按照国际惯例提供相应服务,吸引客源;担任艺术经纪人,帮世界各地的藏家挑选艺术品,赚取佣金……华人当代美术馆就这样经历了22年风风雨雨,终于一步一步越来越稳健地走到了现在。
而最让他骄傲的还是野草画会创始人冯星平的油画《魂》,被放在很显眼的位置,一进展厅便能看见。画面上青春喷发如火焰的女体在当下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在创作的那个年代里却是惊世骇俗。已经被慢慢遗忘的野草画会建立于20世纪80年代初,甚至早在85新潮之前,是现代美术发展和推动中不能低估的民间力量。在中国现代的发展历程中,有些历史是不能忘却的,尽管它太短暂,但其存在价值却不能抹杀。罗群毅很高兴在美术馆遇到数次经费难关时,还是没有让这件作品流失出去,而是用展览的方式记录了这一段曾经被湮没的历史。
如何才能更好地陈列作品,更好地展呈那些作品后面的艺术灵魂,罗群毅把展厅的墙面也进行了各种琢磨,更亲自上阵试验墙面的呈现效果,然后手把手地教给施工的工人们。
在展廳里徘徊时,你会感觉到这是一个处处充满各种手迹的美术馆。
时至今日,罗群毅的华人当代美术馆已经开始进入了公众视野,重庆的市民也已经慢慢地知晓,并愿意来到这家美术馆参观,很多同行也对他这些年的默默耕耘表达了认可与尊敬。2017年,罗群毅在22年后第一次得到政府扶持,创办了文化创意孵化基地,这次他致力于培养优秀的在渝艺术家,然后把他们推向更高的平台。现在也有国际人士向罗群毅表示,想为华人当代美术馆注资,也有更多的艺术家来这里举办展览,他们的定位正是罗群毅为这个美术馆命名的:华人、当代。就在采访结束的第二天,罗群毅就飞往台湾,因为那里有一位当地的大藏家想将自己的毕生收藏在华人当代美术馆落地。
在整个采访中,罗群毅反复强调的是,“比起故事,我更重视馆藏”。他希望每位观者在他收藏的作品前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因为那是他身为一位美术馆馆长竭尽所能献给这个城市最好的礼物。
(编辑/余彩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