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魂

2018-01-25 18:11王小龙
上海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五老头子老娘

王小龙

你自己走好

晚上,忽然接到师娘打来的电话,说师傅不知道去哪里了。师娘从来没过打电话给我,我有时打给师傅,难得她接过来说几句,还没说完就被师傅抢回去了,嫌她啰唆。师娘说师傅吃过晚饭出去的,到现在没回家。我看看手机显示,九点多,不算太晚,可是对长辈来说就有点反常了。我问师傅带没带手机出去,问完心想这不废话,来电显示的就是“师傅”二字。师娘说刚才抓起老头子手机看看,揿了一下就打到你这里来了。哦,是我替师傅设定的,有事揿“1”,找我。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了。猜猜师傅去哪里了?瞎猜有啥猜头。要么出门去找?外面那么大,找不过来。我只好说不急不急,还是废话,不急师娘也不会抓起电话瞎揿。我稳住师娘,说我马上出门,先来家里看看再说。

师傅搬家有大半年了,新房子不近,南北高架朝北过去,长江西路匝道下来,前面一个路口右转,呼玛小区就横在那里。他原来的家在中山北路五号桥下,那里有一堆本地房子,都是从前自家造的,有条件有机会就一再翻修,反正横七竖八一家一个样子。师傅家坐南朝北,方位不错,还有一小片空地圈起来当院子,天气好的时候师傅朝躺椅上一歪,晒晒太阳喝喝茶。院子里能看到内环线高架,上下车辆轰隆轰隆地早晚不停,清静是没有可能了,热闹一点也好,省得老头子恹气。这地块,说了好几年拆迁,开始是动员归动员,日子照旧过,陡然哪一天,大红的宣传横幅一拉,动迁期限和补偿条件贴在墙上,就有人天天上门来做工作了。哪里都是这样,城市擴张是个大漩涡,越转越大,越转越快,水面上下的渣滓就被远远地甩到边缘去了。渣滓就是平头百姓吧,像

师傅家这样的,本来就不在市中心,老早是环城以外,相当于郊区,后来市区一点点大出来了,终于有一天大拆大建要把你连根拔掉,一家一当装上卡车拖去哪里。会给钱的,补偿的那点钱大概能买原地新楼的一个卫生间。也可能给房子,房源都很偏,远到你这辈子都没听到过,更别说去过。呼玛小区,听听这名字,有没有感到大兴安岭的凛冽和肃杀?

我到楼下发动我那辆旧吉普,等水温表有了反应,一挡起步,二挡慢慢开出狭窄的弄堂。下午开始降温了,方向盘冰凉,手都抓不上去。出弄堂口朝南,陕西南路到肇嘉浜路左转,到重庆南路再左转,上南北高架朝北,到呼玛小区将近二十公里。我还是不清楚去做什么。去问问师娘情况,兴许能找出点线索?我成警察了我。别说,去了陪师娘说说话,实在太晚了师傅还不到家,恐怕真的要报警。网上倒是时常看到老人走失家人求助,大多老年痴呆,个别家庭矛盾出走,也有出门乱走迷了路,找不回来了。我师傅都不可能,老驾驶员迷路是笑话,也没有痴呆症状,又从来不跟师娘吵闹,在家里酒喝多了只会嘿嘿嘿笑,由师娘骂他老不死的十三点,赶快把他弄到床上去摆平。就这么东想西想,开上南北高架,笔直朝前一条路了,思想却集中不起来。

呼玛小区,这地方老早是宝山县的农田,我们那时开卡车去宝钢,或者去石洞口码头上车客渡到崇明,会路过那里。当时共和新路到长江西路就没了,接着下去应该叫纪蕴路,一二八纪念路到蕴藻浜,路变成市郊的普通公路,两车宽,刚够交会,路面条件不好,被重载卡车压得坑坑洼洼。我记得起来是因为那年开始学卡车驾驶,中山路环线以外郊区教练半年,空车我开出去,重车师傅开回来。老厂出车习惯比较早,师傅在教练位置上补一觉。我开车他还是放心,郊区教练三天下来,他就一句评价,人聪明,没办法。我看他打着呼噜,睡得安稳,一路颠簸也照呼不误。共和新路宽广,过来速度不慢,接纪蕴路应该减速,那天我可能开得快了,刚过长江西路,前方横插出来一部手扶拖拉机,我狠命刹车两三脚,保险杠已经碰上拖拉机的拖斗了,哐当。我跳下车到前头去看,开拖拉机的小伙笑嘻嘻地若无其事,我倒一时说不出话来,四下张望,才知道这里有个路口,横过来的叫呼玛路。回到车上,重新启动,我主动检讨,说刹车太猛,刚才熄火了。师傅说刹牢是主要的,你管它熄不熄火。他没责怪我开得太快,从头到底坐在教练位置上一动不动。这就是师傅,大将风度。然后,他才慢悠悠说,宝钢起来以后,宝山这里多出来不少路,长远不走就不晓得前头路况,富锦路、绥化路、漠河路、牡丹江路、盘古路,七七八八的路名都是黑龙江的地名,冰天雪地北大荒,好像上海前世里欠它的。我骂了一句操,当时我哥哥姐姐都在北大荒战天斗地。

大概是开过市中心开过延安高架才想起来的,感觉高架上车辆不像平时那么多,市区也安静得出奇,道路和建筑的灯光惨兮兮的亮得有些诡异,我才想起来这天是冬至。广大人民群众没那么迷信啦,可是说到一年里几个鬼节中的一个,还是会说一句早点回家吧别在外头晃。想起来已经过天目路立交永兴路下匝道了,神差鬼使吧,我让吉普带挡滑行一段,走右侧车道,中山北路立交上去,左转内环线高架,前面不远就是沪太路下匝道。

我要去师傅家的老房子那里看看。

当然,没什么老房子了,一过沪太路,右边就是一道长而又长的围墙,好像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里面其实就是高高低低一片废墟,我在内环高架上开车路过看到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就这么破砖烂瓦的朝天裸露着,没看到有施工的动静,好像大上海实在看不下去这片破烂房子实在忍无可忍了,好像砸了拆了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废墟圈起来日晒夜露。我把车贴着围墙停好,四周看看,没什么鬼影,行人也没几个,都地下工作者似的急匆匆穿过马路消失在黑暗中。大铁门在沪太路口那边,刚才经过我注意看了,关得严严实实,就算里面有人值班,肯定也不会放我进去。不会有人值班的,要他看守点啥?看守遍地破砖烂瓦不要被人偷走?我踩着前轮站上引擎盖,抬腿跨到车顶,手就够到围墙上头了。爬墙头是我长项,童子功多少还在,双手用力一撑就骑了上去。里面黑乎乎的看不分明,等眼睛适应了,借着高架道路和周围建筑的灯光,隐隐约约看出了废墟的大概样子,真大,人民广场那么大,大得可以集合全城的孤魂野鬼。

我这个样子肯定很古怪,假如被哪个行人或是监控镜头盯住,一个老男人惊悚地骑在围墙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幸好他会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一支点上。我是吃不准要不要跳下去,底下七高八低的看不清,一脚踏空不摔个半死。烟抽到半截,听到动静了,循着声响看过去,有个影子在那里摇晃,我眼力可以,不会看错。

就一个,没一群,有分量的,不虚幻,就一个老不死,十三点,喝过一点酒。

师傅在废墟上砥角四方地踩出一圈,说这是房间,晚上睡觉才进来。接着又是一圈,里外一样大,吃饭间。他不看我,看脚下,说这里灶头间,我和阳阳两个人搭的,一天工夫。阳阳是他的独养儿子,小我好几岁,以前每次来家都见到,就这么一个,宠惯了,没什么规矩。师傅抬起头来,好像我应该在这里好像陪着他过来的,他说这里是卫生间,有淋浴,你们师兄弟几个忙了好几天。破砖烂瓦踩得稀里哗啦,他带着我走,朝南,说这就是院子了,本来还想有空种点花花草草。不至于吧,师徒两个黑灯瞎火地在废墟上量地皮,怀念那个简陋破旧一去不返的老房子。我递支烟给他,他接了过去,我掏出一次性打火机点着,火光透过烟雾,照亮了那张我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火光近的缘故,脸上的纹路更黑更深了,老瘢也更扎眼,师傅这两年老得厉害。

师傅说不早了,该做的事情总要做了,不然放心不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黄表纸,说烧给阳阳,回来找不到家,他会心慌。师傅蹲下来,捻开黄表纸,我用打火机替他点燃,听见他叽里咕噜,阳阳,搬家了,忘记告诉你,搬得老远,你找不到。

阳阳是1983年“严打”抓进去的,他跟在几个吃得开的家伙屁股后头混,爹娘怎么骂都不听,结果被弄到流氓团伙案子里去了。我那时已经离开老厂,没头没脑地听说过,阳阳那点事情要放到今天,判可能会判,不是首犯,两三年碰顶了。当时“刮台风”,抓进去不久,一批批地排着隊押上火车车皮,送去大西北劳改,据说在那里得了急病,死了。公家还算负责,大老远的用个木盒把骨灰送回来。师傅后来不提儿子,我们师兄弟都认得阳阳,也不问,没什么好问的。

师傅还在嘱咐阳阳,说我和你娘没几年好过了,没力气再牵记你,你自己走好,这里不要再来了,你去吧。冷风吹过废墟,黄表纸火旺,一片片黑灰纷纷浮起,影子旋转着掠过四周,真像阳阳感应到了,真像有一群孤魂野鬼凑拢过来,看看不是烧给自己的,又四散而去。

我走到一边,给师娘打了电话,没说在哪里,就说没事了,我马上送师傅回家。

就这么回事

两年前的事情了。大寒过后,师弟小宝来看我,也算是提前拜年。他进门抽抽鼻子,皱皱眉头,牧羊犬似的。我知道,门窗成天关得严实,房间里气味有点陈旧,当然不如他身后跟进来的空气,又冰凉又新鲜。不过还是不敢开窗透气,冷风进来,潮气也进来了,浑身关节酸疼。坐吧,坐下来几分钟,习惯就成了自然,狗鼻子也闻不出什么气味了。

现在不是过去,师兄弟之间其实没什么礼数,何况我离开老厂好多年了。师傅还在的时候,师兄弟几个会到他家去碰头,一年一次,正月初五。师傅走了以后,没了由头,也没了兴致。我退休以后,基本上躲在家里,见不得人一样,就这个师弟小宝,跟我特别要好,每年来看我一次,时间提前了,说师兄混上层建筑的,节日里应酬多,节前来拜个早年。应酬个鬼哦,我跟他说,怕烦,怕闹,不想跟人讲话,也不想听人讲话。小宝说你要当心,闷在家里就熟得快了。什么话。

小宝每次来,手里提两样东西,老酒和肉丸子。酒是沈永和黄酒,八年陈,坛装零拷的,一个小加仑桶式样的塑料壶,装满五斤。花雕太甜,香雪淡了,就喝善酿。肉丸子,不是狮子头,没那么威武,比鸽蛋大一点,自家做的,面粉少,手工抓捏成型,抓捏的功夫多一点,水煮油氽都不会散。小宝家里拿来的是油氽过的,红烧可以,放汤也可以,我们省得麻烦,就和油豆腐、线粉和白菜一道炖汤。

我妻子习惯,有外人不上桌,替我们端上饭菜,她躲到里头房间上网打牌去了。小宝问黄酒要不要烫一下,我说不用,冬天喝黄酒,凉凉的下去发热驱寒,夏天才要温一温,喝了消暑败火。这是我小时候从陈登科的小说《风雷》中看来的,懵懵懂懂就记住了,还记了一辈子。好玩吧,一样看一本书,人家说的好我都想不起来,记得的就是那点稀奇古怪,看的不是同一本书似的。

头一杯,意思意思碰一下。小宝懂规矩,杯口比我低一寸,以下敬上,师弟敬师兄。接下来就自顾自喝,慢慢来,不着急,一口一口咽下去,肚子里果然渐渐温暖起来,人也不佝头缩颈地怕冷了。一砂锅汤是滚烫的,先挟一个肉丸子尝尝,毕竟一年才吃到一次。小宝说家里一年也只弄一次,平常没得心想。两个人也皇帝青菜地东拉西扯。以前在师傅家碰头,1980年代,都在岗,师兄弟会给退休的师傅、给离厂的我讲讲老厂的人事,哪个出工伤了,哪个长病假了,哪个和哪个夫妻过不下去了,哪个出去开公司了,哪个跳槽到民营企业去做了,哪个多久没得看见说是人忽然没了……后来就不讲了,老厂没了,地皮卖了,人作鸟兽散了,厂房和设备卖掉拆掉敲掉炸掉,推土机开过来推推平,商品房就先朝下后朝上地一幢幢造起来了,还讲什么讲。我忽然惦记起车队里一辆辆认得的卡车,就问到哪里去了,他们说旧卡车不值钱,三钿不值两钿卖了,其实是卖个牌照价钱。讲什么讲。喝酒,吃菜,杯子端起来,现在就师兄弟两个碰头,更没什么好讲的,老厂故事远得像古代评书,要么弄把胡琴拿腔拿调唱起来啊?

有一次,酒喝得顺遂,小宝没头没脑说起进厂后分到运输队第一天,跟我们出车,中午小饭店吃饭,他不知道怎么做,我让他自己点自己的,照一角七分报销标准,他急得要哭,说没带钱出来,我就代他买了。哪个会记得这种鸡毛蒜皮,我说你也是的,一件件大事记不得,倒记得三两米饭一碗番茄肉丝蛋汤。两个人都有点难为情,各自喝一大口。还有一次,小宝看我咳嗽,问怎么了,我说咽喉炎大概,慢性的,他又想起来了,说老早师兄会去老厂的医务室咳嗽几声,配一瓶川贝止咳糖浆,早上出车前批在淡馒头里当果酱面包。有这种事情?有的,你发明的,还教给我,后来运输队里蔚然成风了,反正医务室配药只记账不收钱。现在讲出来哪个相信啊,两个人尴尬地摇摇头,各自喝一大口。

我问起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样。儿子进地铁工作了,站务员,自食其力,基本上不靠我们。老婆呢?她啊,还不是一天忙三顿,就是话多,老早没得这么多废话,像是欠她的,从早上眼睛睁开能说到夜里眼睛合拢。老的还好吧?他不吭气,举筷子捞线粉。我等着。从他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他有什么事情要说出来。老半天,他才说,老娘走了。我酒杯放下来了,说你这个人,怎么才讲?小宝说不想惊动你,也没惊动旁人,就老头子和我送的。两个人?就两个。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被肉丸子噎住一样。眼前虚虚实实是以前见过的小宝他老娘。哪里老了,就是模样小下来了,打个比方,不是巩俐和史可,是盖克和张瑜,不当心看不见,看见了会觉得端端正正很耐看。我大概知道,他老娘老早是棉纺厂挡车工,老头子跟她一个厂,做保全工。1990年代头上,可以提早办退休了,内退,老娘刚到五十,下岗回家第一批。开头说得蛮好,双职工要保证一个在岗,实际上两年不到,老头也被买断下崗了,离六十还差三年。不稀奇,棉纺新村人家双双下岗混日子的多了。老两口子这辈子过得也不怎么稀奇,棉纺厂工人大多这么过来,上世纪五六七八十年代,厂里外头喊什么口号不去管它,一个大三班,一个就上常日班,一天天过吧。看得出来,小宝他老娘这辈子被老头子哄着,下岗回家以后更加了,表面上是嫌她做什么都不像样,家务收作也好,上灶烧菜也好,老头子叽里咕噜地接过来做,其实是不情愿看她忙,让她歇歇,她笑笑,就坐下歇歇。我去他家的时候,小宝还没成家,我看见的,老娘眼光就绕着他转,看得眉开眼笑,大概在她眼里儿子是个活宝贝,是个大惊喜,年年惊喜,天天惊喜,越看越惊喜。小宝被老娘看得烦起来,拖我出门抽烟去了。

这么一个小模小样的老娘现在走了。这酒不能不喝,端起来,闷一口。我问落葬在哪里,小宝说没买墓地,太贵了,就买个骨灰盒子,老头子带回家去了。我说总要用掉一笔钱吧,现在的说法是人死不起。小宝说没用什么钱,就火葬场一点收费,三四百块。不可能,我去年送走大哥,算马马虎虎了,帽子鞋子,里外衣物,殡仪馆租个小厅,写横幅对联,做照片镜框,还有花篮花圈,哪样不要钱?光送到太平间,送上殡仪馆车子,买路钱就是一百块一百块地掏出去。小宝笑得勉强,说都没弄。没弄?什么意思?小宝你倒是多讲两句,我一点都听不懂。小宝说就柜子里她的衣裳,拣新一点的,老头子早给她换好了,头前脚后,放到老头子的小三轮车上,他在前头踩,我在后头推,一路送去火葬场。我在画报社做,不差镜头感,这个画面恍恍惚惚的我想不出来。在家里走的?在家里。什么时候的事情?大前天。你他妈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小宝说根本就没办什么告别仪式,就老头子和我送送,惊动你做什么。又来了,兄弟一场,你老娘走了也该让我送送吧?小宝说师兄你不要再逼我了,我已经后悔过来告诉你了,前后事情我又说不清楚,说它干什么呢。前后事情?什么事情?我不是好奇,死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奇的,我是看小宝憋得难过,过来就是为了跟师兄说说,又吞吞吐吐地像茶壶里的馄饨倒不出来,不急死人嘛。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小宝想想,说大前天是老娘上路,对吧?当然,你才告诉我的。嗯呐,我告诉你的,我没办法告诉你她哪天走的,怎么走的,实际情况我统统不晓得。

算了,再复述我和师弟带点酒气的对话,我都烦了。大概意思是小宝有个把月没回去看看了,大前天回去,发现老娘走了,死了。一直病怏怏的,不过没什么重病,是大限到了吧,老死的。小宝中午去的,给老头子带了一盒叉烧几块熏鱼,进门看见老头子已经在饭桌上咪起来了,洋河大曲。他问老娘呢,老头子说你老娘走了。走了?去哪里了?还能去哪里,走了就是走了,不在了。不在了?在哪里?老头子说你脑袋被门板夹过的啊,老大不小的,听不懂人话。小宝不跟他讲了,进去到里头房间找,太阳从后墙的气窗照进来,他看见老娘躺在床上,一条新被子平平地盖着,头戴一顶她给自己织的绒线帽子,眼睛闭着,嘴巴也闭着,有点歪,脸色已经墨黑,本来就小的面孔缩得更小了,不像了。他站在床边,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也没有扑将上去放声大哭的意思。小宝从里头走出来,和老头子对过对坐下,不看,就问,什么时候的事情?老头子说去年年底吧,一年到头,人也到头了。小宝心想算都不要算,有两个礼拜了。老头子唠叨了几句,说过了元旦派出所来了,邻居去叫的,来看了看,第二天又上门服务办了死亡证明。居委会也来过了,说要去社保办事处,几个月的养老金,加丧葬补助,加一次性救济,七七八八,统共万把块吧。然后呢,小宝问。老头子说没得什么然后,邻居啊远亲啊都以为送走了,你晓得我不跟他们打交道的,平时也不来往,就我跟你老娘两个在这里,还不是这么回事。小宝咕哝了一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老头子喝干杯中酒,小玻璃杯举在嘴边空了半天才放下来,说就这么回事,你回来就好,我也不要东想西想了,你我两个送你老娘上路吧。

小宝进去用那床新被子把老娘裹好,横抱着出门,重倒是不重,老头子说走之前已经好多天不吃不喝了。大冷天,路面冻得亮光光的,一辆小三轮车,父子两个,一个在前头用力踩,一个跟在后面推一把,也不消推的,就是护着吧,车斗里棉被裹成个人形,是老娘。这画面,不能想。

最后一点酒了。总是这样,开头喝下去凉,后来热起来了,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又凉下去了,冻得人抖豁起来。小宝还有话,让他说,说不出来才叫冤枉。小宝说钱不是问题,老头子自己有养老金,这万把块存银行,过下去不成问题,两个人变一个人过,开销也省下来了。问题是,小宝眼睛充血了,盯住我问,师兄你说这两个礼拜,老娘就躺在里头床上,老头子坐在外头想,一天天的,他想什么?想什么,你要问他了。问他,都是废话,老头子说不晓得怎么办,没碰到过,就坐在家里想啊想,就想到其他地方去了,一早开始想这个事情,中晌已经不晓得想到哪里去了,就这里,老头子用手指笃笃太阳穴,散了。

我妻子从里头房间出来,说你们兄弟俩不要再叽叽咕咕,我都困了,小宝你回去吧,不早了,回去不要多想,人送走了,想有什么用啊。小宝听话,说嫂子那我就家去了,师兄你也早点休息。他站起来朝外走,还蛮稳的,喝得不算多。妻子关上门,说也不比他老头子有出息,死老头子,守着老太婆两个礼拜,想什么呢,怎么不跟着一道去死。咬牙切齿的。

两年前,2015年,我六十一,小宝五十七,他老头子整八十,老娘应该是七十五。

以后我可能会明白过来,那两个礼拜小宝他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当时,等楼道里下去的脚步声听不到了,我到窗口去候着,看小宝走出小区,走得还算正常,没走出醉醺醺的弧线。他回家大概能睡踏实了,我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对不起这世道

我们在湖边等老三。老大是东道主,老早就把摩托艇开过来靠到岸边系好,走上来等我们。我们三个约好一道来的,老二老四老五,乘专线巴士到巴城,再讨价还价叫辆当地的桑塔纳出租车,不用导航就直接开到这里了。老三说他自己开车过来,要老大发给他详细地址。路线也告诉他了,老大说,找不到就是呆子了。老四说也就比呆子好一点。老五问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到哪里了,我说不要,心急慌忙地开车容易闯祸。我們就在湖边等,四个人,抽抽烟,看看风景。

这地方不是什么码头,就是湖边的野生水岸,一条踩踏出来的小道弯弯地伸下去,近水处有几级木板搭的踏步,是老大为了接人专门花工夫做的。水边有一片高过人头的芦苇,风吹过来芦花纷扬,很有点荒凉的意思。岸上大小树木乱长,看不出有什么人为的整理。不远处树冠上露出一片房顶,很破旧了,像是当地人逃走留下的废弃房屋。想想这里离巴城不算太远,一路过来两边都是新造起来的建筑,商城、商务楼宇、快捷酒店、门前竖着万国旗的厂房和办公楼,我们站着的这地方荒凉得有点离奇,荒凉得老五结巴起来,说也太太太那个从前了。

老大吐掉香烟屁股,说不等了,我先带你们走,我们上船去喝茶,老三到了我再开出来接他,于是,一个接着一个,脚高脚低沿小道走下去,跨进小艇坐好,老大发动引擎,摩托艇歪过来划了不大一个弯,朝阳澄湖上开去。说是小艇,可以坐十个人,圆台面一桌,老大就用它接送客人。小艇屁股后头挂着个雅马哈引擎,动力不小,呼呼地朝前直推,前头切出两侧翅膀似的浪花,真有高速快艇的意思。

老大在阳澄湖做水上酒家有几年了。他是老厂剩余工龄一次性买断下岗的,拿了一笔钱,就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老婆是昆山人,和当地有点什么关系,让老大买了条报废的铁壳船,里外改造一番,拖到阳澄湖当中抛锚,前后打几根木桩定位,水上酒家就开张了。一年里就做秋季,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春天湖鲜养殖才投放,只能玩秋天这三个月。老大和嫂子大多数时间还是待在上海的老房子里,八月末过来,清理维修,采购备货,招待认识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不吃力的,老大说,做三个月放假九个月,怎么会吃力?师傅不在了,老大身体不错,我们多少放心一点。

老远看到老大的水上酒家了。船背后有几棵柳树,好像不是孤零零地泊在湖上,而是靠着一个湖心岛什么的。上船,见过嫂子,她在厨房忙碌,不时探出头来招呼,无非这个胖了好,那个瘦了好,人人气色好,个个精神好。为了师兄弟这场聚餐,老大和她忙了三天,嫂子说,其他预约的客人改时间吧,自家人来了。老大带我们舱里舱外参观一圈。原来船的北边确实有一个人造岛礁,老大说倒了多少船大石头和泥土下去,再种上树,两年下来就像自古以来天然形成的小岛礁了,船有个依靠,养着鱼虾螃蟹的网箱放下去深浅也好托底。柳树近水长得蓬勃,树荫已经遮蔽大半个船身了,我想老大每年来这里吃住三个月,他再多读点书,就可以在乡间野夫、水上隐士的境界里逍遥了。

船舱主体是餐厅,可以摆四张圆台面,厨房也不小,近十个平方,灶台、料理台、水槽和上下橱柜一样不缺。破铁壳子里能弄出这些名堂,了不起。船后部装修出三个房间,一个自用卧室,两个双人客房。空间不够,卫浴只有一个,排放在船后的一个浮筒里,差不多了老大就拖到湖边用泵浦打到岸上的化粪池去。两个浮筒,都是报废的槽车上拆下来改造的,另一个用来收集厨房泔水。阳澄湖这里环保是大事,三天两头巡逻艇过来检查,老大说,管得紧也好,一开头好多人水上做湖菜船菜,现在没几家了。

我们坐下来喝茶,一张圆台面坐五个人,空得很,太空了,何况现在只有四个人,缺了一个老三。我们就说说他,一般都这样,哪个不在就说哪个,谁叫他迟到。老四说老三混得好,开始被人家聘过去驾轻就熟管行政,后来巴结上了老板,做副总裁,接下来当然是挤走总裁自己做老大了。哦,他还有这一套,我没想到。老四说国有企业机关出来的,人搞人这一套还不会嘛。嗯,我替老三刷糨糊,说也是本事,国企出身,寄人篱下,混出头来,谈何容易,再说师兄弟当中有个总裁,大家面子上有光。老五哼哼,什么意思?我看看老大,他不表态,笑眯眯的,好像都知道,只是不想说,就陪我们坐着,抽抽烟喝喝茶。老大脾气好。

嫂子从厨房出来,说你们兄弟几个先喝起来吧?老大说再等等,应该快到了,难得聚到阳澄湖上来,等到齐吧。嫂子说好,老三来了再蒸螃蟹。螃蟹是半个月前指定蟹庄老板送过来的,养在船边网箱里,喂得精,养得壮,大小一样,四两以上,嫂子说捞上来一个个像全副武装的特种兵。这时老大手机响了,他抓起来喂喂喊了两声,说就等你了,站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就到。挂了电话,他吩咐嫂子上冷菜,兴冲冲地朝外走,立马听到摩托艇突突突地开出去了。

老五接着老四的话题说老三,他那时也是厂部领导,厂办主任嘛,这么大的一家工厂,多少年下来,说破产就破产,他拎起裤子就跑,屁股不揩清爽,好意思。哎哎,讲话要公平我说,那么多国企灰飞烟灭了,比老厂名气大的数不过来,要算账,找哪个?老五说当时加拿大的机械制造企业看中老厂,来谈合资经营,谈了半年,最后谈崩了。我问为什么,老五说对方要占股份百分之五十五,管理人员重聘,由他们最后拍板,老厂当官的统统不同意了。我还是问为什么,老五说你要问老三,他就不同意,他自己说的,什么民族工业什么国家利益,口气大得吓死人。不用问了,想也想得出来。一时无话,我只好临时借几句,说一家工厂,跟一个人似的,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命里该死,不得不死。老五唔唔,老四接过来说,老早不懂,就晓得做,后来才看懂,做得再好没得用,要说得好,吹得好,懂了,就看死它了……小茶杯一口一杯,话也有的没的瞎扯。主要是老四老五跟我说说,我离开老厂好多年,什么都不清楚,道理和情怀倒是不缺。

很快,老大把老三接来船上。老三和我们到底不一样,两只手不空,几个鼓鼓囊囊的塑料马夹袋。我知道他为什么迟到了,高速公路提前下来弯到昆山城里买礼品去了,马夹袋上印着商店的名头呢。礼品是给老大和嫂子的,一个电动剃须刀,一大盒化妆品,几样高级水果,老三会做人,说是我们师弟四个送的。留下来摆上桌的是两瓶五粮液,乖乖。我问老三车子停哪里了,他说就上船的地方,老大说锁好了,不碍事,那地方没人来,顶多晚上再去看看。老四老五倒好,坐着不动,也不站起来招呼一下师兄,妈的。

冷菜已经摆好,六盘,花生、皮蛋、黄瓜、烤麸、螺蛳、白切羊肉。不要说我记性好,酒水糊涂在后头。酒盅三钱杯,先敬师傅在天之灵,再敬老大和嫂子。嫂子碰了一杯去厨房了,老大回敬,说师兄弟一场,也是人生缘分,开开心心就好。师弟几个也敬我的,说是经济基础敬上层建筑,去,干。干完一轮就随意了,一小盅一小盅地走,等热菜上来,两瓶酒喝掉大半,天也黑了。我就记得嫂子端个大砂锅上桌,芋艿炖老鸭,其他想不起来了。从这里开始,记忆变得一节一节的连接不上,当中被酒化掉好多,空白接二连三。也就是说,螃蟹还没看到,喝得差不多了。

一锅白汤里漂上来几段红辣椒,有几句话我还是记得分明,写下来也不会搞错——

我问老三,老厂有过一个机会,和外企合资经营,听说你不赞成?

老三说哪一年的事了,不提也罢。

我想知道你现在的看法。

我赞成不赞成不过一票,是厂部办公会议大家反对。

我只想知道你现在的看法。

老三说我当时是办公室主任,大小中层干部,好坏也是组织任命,不算数了,重来过,你要我怎么表态?

听好,我问的是你现在的看法。

老三看看老四老五,说工人有工人的计较,干部就不能有自己的考虑?

听不下去了,我说你们就不管一家大厂的死活,不替几千个工人、几千个家庭想想?

老三捏着酒盅,朝我一笑,说师兄是要跟我讲讲做人的道理?

哪里哪里,我自罚一盅,不过是马后炮罢了。

——還算心平气和。想发作也轮不到我。老四老五身为师弟,不便插嘴,听到也只当耳旁风,喝酒吃菜。老大也不说话,挑剔似的一样一样吃过来,品品味道,还算满意。没人劝酒,不要劝的,都喝得很主动,毕竟五粮液不常有。

后来就记不得了,断开了,空白了,和酒精一起挥发了。

醒来,天已经大亮。师兄弟三个不知道怎么会睡到客房里来的,我和老四各自在单人床上,老五打地铺。湖上有水鸟叽哩叽哩地吹口哨,我起身出去。船头向阳,亮得睁不开眼睛,老大在甲板上抽烟,看见我不过点点头。我张望风景,说昨晚喝多了,怎么睡下去的都不晓得。老大嗯。我没话找话,说老四老五睡得像两头猪,在打呼噜。老大还是嗯。我说老三没看见嘛,老大说昨晚跌到湖里淹死了。我仔细看看老大,不像是真的,也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一句气话,就问怎么了。老大说你们三个非要出来朝湖里尿尿,老三跟出来,你们嘻嘻哈哈地把他抬起来丢到湖里去了。不会吧?还不会呢,老三黑咕隆咚在水里乱扑,你们回身进去接着喝酒,还又哭又笑的。这个,好像过分了。你倒也晓得过分。我问人呢,老大说他也喝了不少,扑到船边,我拖他上来,上来就要我送他走,浑身湿淋淋地走了,好坏老三也是有身份的人,你们也真是。我只有点头的分。老大说都上岁数了,还看不穿,不太平。我哪里还有底气回嘴。老大突然笑了起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下次碰头有点尴尬,有空你打个电话给老三,就说酒喝多了,师兄弟开玩笑的,过分了,对不起。我答应下来,反正懊悔也来不及了。

老大指指船舱窗外挂着的三个塑料袋,说这么好的螃蟹你们不吃新鲜的,带回去吧,喷口老酒再蒸五分钟。好的,也对不起这些螃蟹。老大又吩咐,你进去,叫他们两个爬起来动静小一点,嫂子天快亮才睡的,昨晚伺候你们几个大爷到下半夜。

我宿醉未醒,思想半天,一对不起老大和嫂子的辛苦,二对不起老三带来的五粮液,三对不起这些四两以上的大闸蟹,四对不起一望无边波光潋滟的阳澄湖。

对不起这世道,我们这些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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