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楠
陈楠 20世纪80年代生人,籍贯河北。毕业于西北大学,古代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和语言学教学工作,兼任出版社古籍编审。
湖北公安有一位才子叫袁宏道,出身官宦家庭,少年聪颖,既习科举又善诗文,在家乡声名远播。他二十一岁中举,随即赴京会试却又名落孙山,好在二十四岁中了进士,了却了人生一件大事。他们家有兄弟三个,各个都有文名,当然,他最厉害。中了进士之后,袁宏道并没有直接被委派官职,他也乐得清闲:反正已入仕途,何必在乎什么时候去当官呢!他在家乡吟诗饮酒、参禅谈佛,同时把自己对当时文坛复古运动的不满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在他眼里,假模假样地去模仿古人所写出的作品,甚至不如民间有感而发的俚俗小曲。两年后,袁宏道被选去当吴县县令,颇有官声,深受百姓爱戴。可他为百姓谋福利,却得罪了权贵,加之吏事繁杂,他托故辞职,游览著述去了。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快,袁宏道与友人陶望龄等几个好朋友遍游名胜,诗酒酬答,奇文共赏,“无一日不游,无一游不乐,无一刻不谈,无一谈不畅”。
这样的一位才子偶然在好友家夜读,随意抽了一本“恶楮毛书”的《阙编》诗,“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恶楮毛书”就是说书籍印刷质量超级差。印刷如此之差的诗集竟然让大才子“惊跃”,以至于“读复叫,叫复读,童仆睡者皆惊起”。吵得大家无法安眠之后,袁宏道长叹一声:“噫,是何相识之晚也!”他深深为徐文长“恣意谈谑,了无忌惮”的风格所倾倒,之后四处打听徐公之事,了解越多,越发惺惺相惜,于是写下了《徐文长传》,写下了徐公“奇”(qí与众不同)与“奇”(jī命运不偶)。
徐渭,字文长,年幼时就“名声籍甚”,名气非常大。他聪明到什么程度呢?那个扔一根稻草过墙的题就是给他出的。他在稻草上拴了个橘子扔过去了,这么一说,很多人就能想起来了。可是这么一个从小就机灵的人,长大后却“屡试辄蹶”,与科举取士无缘。当时的浙江巡抚胡宗宪巨眼识英雄,将其纳入幕府。徐文长入幕府无半点畏缩之气,而是“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袁枚之所以在此用笔点出,是因为他实在欣赏徐文长的放达。他寫道:“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东晋的刘琰、诗圣杜甫都是不屈于权贵,有独立精神与思想的幕僚,袁宏道拿之作比,可见徐公在其心中地位之高。而因为他的人品与文笔,幕府之中所有的重要文件,胡公均交与徐文长起草。抓到一只有祥瑞之兆的白鹿,献予皇帝,徐文长作《进白鹿表》,明世宗也被其文采打动。
袁宏道进士出身,仕途顺畅,但他能辞官悠游,也是性情中人。他发自内心地欣赏徐文长。而徐文长也不仅仅是书生。他“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在胡宗宪幕府之中,屡立功勋,很多胜仗都是徐文长的功劳。然而胡宗宪倒台之后,徐文长频频遭到排挤,他不愿踏入浊流,于是寄情山水,放浪诗酒。袁公写道:“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崩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事人者所敢望也。”政治失意,徐文长把他的才情和瑰丽的大自然联系在一起,用壮阔的自然景物和发自内心的最真实情感流露来显扬他的“勃然不可磨灭之气”。即使是在这失意之时,他也是“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内心的坚守从未丧失。
袁宏道欣赏徐文长,因为两人的才华和品格相类,但不同的是徐文长不如袁宏道圆通,更没有袁宏道的家族背景。对于那些装腔作势的文坛领袖,即当时的“骚坛主盟者”,徐竟毫不避忌“叱而奴之”,导致其被“封杀”。徐文长自言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后人将其与解缙、杨慎并称为“明代三才子”,当时名声竟然“不出于越”。
种种不如意使徐文长有了精神顽疾,晚年甚至做出自残和杀害继妻的行为,幸而友人周旋,使其免于死罪,但潦倒之势让人叹息。郁郁终日,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袁宏道在文末模仿太史公的风格作了跋评:“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只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语气异常沉痛。这个人不缺才情,不缺格调,也曾遇到伯乐,但纵观其一生,“命运多舛”四字加诸之上并不为过。
袁宏道是明代“性灵派”的代表,洒脱而追求创新,追求“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徐文长传》言辞恳切,将所寻觅到的徐文长先生生平点滴汇集成文,娓娓道来,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然而又不让人觉得违和。缘由大概是志趣相投、品格相类吧!一个才子在昏黄灯光下手执另一个才子的残卷,细细读来,惊喜、激动,没有相轻,多是肯定,多是共鸣,继而奔波越地,求徐公文章书画,问徐公事迹,铺纸研墨,为之作传。人生难得一知己,跨越时空,心灵相碰,茫茫苦海中挣扎一生的徐文长地下有知,也能稍有宽慰了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