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峻姝
一苇(杨义龙)是我关注多年却一直未能下笔言说的大理白族本土作家。他的作品不算多,至今出版的长篇小说有《遥远的部落》《桃李春风一杯酒》《喜鹊窝的秋天》《小河淌水》《云开雾散》《洱海祭》等,却一直在求新求变,想要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实在是不容易。以2016年出版的长篇历史小说《洱海祭》为例,作者以纯文学之笔写通俗演义,将大理洱海地区家喻户晓的南诏崛起、火烧松明楼、六诏一统等历史传说重新演绎。凭借武侠小说的叙事形式,叙写了主流历史之外,边缘缝隙处的野史逸闻、民族往事和民俗传说,大胆质疑并解构传统叙事的宏大性和崇高性,确定民间话语立场。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呈现出多样丰富的历史图景。塑造了许多性格鲜明突出,心理变化复杂多样的个性人物。杨农栋的轻信骄纵,咩逻皮的苟且偷安,慈善夫人的聪慧美丽与深明大义,皮逻阁的宏图大略与阴险狡诈,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家以笔为剑,纵横恣肆,剑走偏锋,错综复杂又纷纭多变,表现出对历史题材的现代把握和诗性书写。其间杂糅了新历史小说、文化历史小说、新派武侠小说、网络奇侠小说等众多文学流派和风格。为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也体现了当代文学的先锋理念。
慈善夫人是白族百姓口耳相传上千年的女神,在百姓心中有口皆碑,同时也是身后被封为“本主神”的女神,神号:“邓赕国王暨名妃粤慈国母”,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县邓川镇新州村、小江村、三道桥村、三北村、三西村、三南村、古诏村、右所镇银后村、李家营村、高家营村、汪家营村、剑川县沙溪镇大麦杜村等都将其奉为本主,香火绵延至今而不绝。她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也是叙述者德隆心中的“女神”。小说以德隆为结点串联慈善夫人传奇的一生。在“我”心中,慈善夫人美丽、善良、聪慧、深明大义又至情至性:“我在心里已为她立了一座庙。”在“我”完成了历史使命之后,归隐山林,成为“兰溪侠怪”:“我的一生,弥漫着爱情的忧伤。”“我已用我的一生,用我所有的力气去思念她。很快,我也将死去。可我的精魂,仍会在苍山洱海上空飘荡,日日夜夜思念着她。”这些文字不再停留于故事的讲述,而是从人物内心世界和生活场景的纵深处开掘历史的文化内涵,呈现生命和人性的鲜活、真实与美好,复杂、多面与世俗。“从大唐开元二十五年秋天起,短短的一年间,我跟随她转战南北,策马扬鞭,在苍山洱海间纵横驰骋,看惯了波翻浪涌,看破了生离死别。我随她智取太和城,败走野共川,夜奔龙于图,筑城鼎胜山,终至粮绝水涸。为了保全部落百姓,拱手交出德源城,洒泪晨走弥苴河。然而,终究难逃一死。”作家以深情之笔敷演了一段曲折动人的美丽故事,在广阔而纷乱的社会背景中融入人物细腻而幽微的生命体验。将叙事与抒情,静思与雄辩,朴素的表达与雄奇的想象融为一体,叙述了一段有温度、有文化情怀和灵魂的历史故事。
小说中对“慈善夫人之死”的情节设计,放弃了民间故事中慈善夫人借迎亲之机谋刺皮逻阁不成,纵身跳进洱海的传奇叙事方式,而让慈善夫人平静而超然地离开。“慈善夫人向我笑了笑,便纵身向弥苴河里扑去……她如白色的大石一般投入了秋日早晨奔涌不息的滚滚江涛,她的身体几乎没有溅起一丝水花,在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似乎又看到了她含笑的脸。”慈善夫人是殉情,更是殉国,不是壮烈而是超脱,显现出“举身赴清池”的优雅与从容,而不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悲愤与无奈。只有“我”一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死是生命反向的存在状态,它弥补了生命存在时情感和道德上的缺失,它是对生的一种超越。慈善夫人的殉难,德隆的归隐与思念都是特定历史结构中的价值选择,体现其生存范式的独特性。
《洱海祭》以形象化、视觉化的方式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审美方式和表达方式,以智性写作的姿态引领小说深入人性的深处图解历史,不断采用闪回、插叙、补叙、蒙太奇、画外音、心灵独白等艺术手法,重组甚至逆转历史叙述的线性链条,强调历史不只是时间的延伸,而是一个无穷的中断、并置、逆转和重复的断片。“一骑快马,奔向大唐二十五年的雨夜”“多年以后,当我和无为寺住持赞陀崛多大师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长叹一口气说,可怜的邓赕诏主咩逻皮,也是因为野心而失去了方向,否则他怎么会轻易就上了皮逻阁的当。”这种话语形式拆解了叙述过程中单一、线性的因果逻辑结构,结构宏阔,收放自如。天马行空,腾挪跌宕,于一定历史场景的逼真细节和对话中,构建自由穿梭的时空场域,获得了历史结构和艺术表现形式的无限可能性。
作家精心构思并巧妙构筑了一个生机勃勃、鲜活灵动、意义充盈的生命世界,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更多的视为一种沟通生命的话语符号,不仅是对主题的一种隐喻,而且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原动力,环境描写与情节推进丝丝入扣,浑然天成,场景转换具有电影剪辑式的时空交错,张力十足的戏剧场面应接不暇,情节跌宕起伏,伏笔铺垫也恰到好处。如同慈善夫人的点苍剑法一般清爽利落,老道纯熟。“如今,我已垂垂老矣,我的枯瘦如竹竿一般的躯体,随时都可能跌落尘埃;我生命的光芒,如暗淡的烛火,微风一吹,就会回归永世的寂灭,我等待着这一天、平静,安然。我在苍山兰峰下搭了一间垛木房,一住就是很多年。直到房顶上长出了蒿草,直到木头上生出了木耳,直到门前的石头上长出了青苔,直到我顶着一头苍山雪。”诗意的叙述话语以飞翔的姿势掠过历史现场,以轻盈而灵活的翅膀划过沉重而疼痛的历史,构筑了对人类生存本质探索的鲜活语境,深刻的禅学意味又氤氲其间,有一种如洱海上的阳光一般波光粼粼的明媚而闪亮的质感。
小说不再编织历史上的霸主、侠客、野心家英雄谱系,不再恪守英雄叙事,而是采用一种民间看世界与承纳历史的认知方式,以移情的巧妙方式达成对历史正义的消解与翻转,将个人的记忆置换了国家、民族的记忆,个体生命变得多维立体,从而凸显了生命的复杂性和丰富性,由此揭开被遮蔽的存在与历史文本之外的真实,带来了历史的个体言说与当下言说性特点。这种个体认知的历史需要一个视角,于是在小说中出现了一个显在的历史叙述者“德隆”,他既是故事的经历者、见证者,也是故事的讲述者。小说以少量虚构人物为线索带起真实人物与事件。慈善夫人、咩逻皮、皮逻邓、皮逻阁、阁罗凤、严正诲等历史上确有其人,而德隆、杨农栋、逻沙、杨秀姬等为小说虚构形象。虚构人物构建联系、推动剧情,真实人物决定命运,揭示真理。正是虚构拓展了小说的深层结构,体现出作家的价值立场、解释评判及叙述模式,使历史小说指向更加丰富的社会生活和精神世界。
作家将目光转向对历史局部与细部的描摹,力图消解历史客观性。将个体经验融入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使历史成为一种富有个性的存在。通过个人化审视突显叙述主体的声音,侧重于人物的个性、心理及命运,突出民间写作的立场,展现出历史发展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以及乱世中生存个体的挣扎与欲望,形成了独特而复杂的叙事话语结构。以历史认识的片段性与不确定性观念探讨人物的个性化存在,“历史,往往就在不经意间被更改。某些看似必然的结果,往往只是一次偶然的失误。”作家质疑作为“历史”本体的真实性和必然性,体现了一种不同于王者视野,宏大叙事、英雄神话等特点的传统历史小说的书写方式,由此颠覆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宏大叙事这样的传统历史叙事方法。
《洱海祭》的特立独行之处在于采用纯文学的创作手法写通俗演义,既似新派武侠小说,又似网络奇侠小说。历史故事、民间传说、武侠传奇被赋予了复杂的现代精神向度,充满民族性、地域性的质感和张力。作家既热衷于描绘侵凌杀伐的场景,惊心动魄的画面,动乱纷争的局势,又善于营造与世无争的场景氛围,天人合一的意境。从外在文体形式和内在文化精神上不断地吸收融合更多艺术创作手法,不断地尝试探索,追求新变。创作态度的认真与标新立异的主动,以及传统游侠诗意境界的吸取都让人耳目一新。虽然踏在前辈的路径上,对于名家的模仿在所难免,却摆脱了既有的武侠小说模式,特别是金庸、古龙作品的影子,有自己的思考、创造与推进。民间传说与武侠世界联袂出演使小说散发着的一种既新鲜奇特又似曾相识的民族气质,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话语建制和诗意抒写。
作家注重对西方叙事理论与中国传统叙事资源的双向开掘,将现代意味和古典意象相融合,又能把握住传统文化沉淀下来的精致与典雅,实现意义的升华。对于民族历史文化的爱,有一种别样的深沉。力求把一种充沛饱满、自由自在的民间情感作为作品内在的精神支撑。浓墨重彩地书写乡野大地上恣情任性的个性,狂野豪放的民间生命形态,以及充满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的民间社会,故而把一个古老而美丽的民间传奇故事复活在我们眼前。正是这样一种以民族民间文化为轴心,穿越遥远渺茫的历史时空,展示出我们赖以生存的文化之根、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命脉,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精神气质与血脉归处,它接续了传统文化与风骨的脉络,维系民族文化的坚实根基和隐秘驳杂的文化结构。
历史题材小说创作涉及到历史素材的处理,所秉持的立场、观点和态度,折射出作家的历史观。就新历史小说而言,《洱海祭》没能勾勒出一个通透大气、理性平和的历史观,多是一种抒情式的人生体验。从正面而言渗透着“修辞立其诚”的真实感,从反面而言则失之于清浅。就人物形象塑造而言,小说中的慈善夫人是侠士眼中的女神,她美丽、善良、聪慧、高贵、坚毅、果敢、忠贞、爱民,总之集所有女性美德于一身,也是民间传说中人们熟悉的女神形象,过于理想化,也略显平面化,创新性不足,归根结底没能形成超越于民间故事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尊重民族传统固然是根本,但唯有走出狭隘之自我、记忆、经验,才能有更大突破。就文化历史小说而言,小说中蕴藏着特定民族的历史文化景观,却缺乏更加博大而厚重的民族文化内涵,自古以来,“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小说中没有战争之前的占卜与祭祀,没有国师出场,没有高僧指点,没有朵兮薄文化的在场,有“离骚体”却缺了“山花调”,似乎是一种缺憾。朵兮薄、毕摩、无为寺住持赞陀崛多、灵泉庵妙谛师太都已提及,却只是作为民族文化的表征符号而存在,点到为止,没能成为推动情节发展,丰富文化意蕴的重要力量,稍显遗憾。
叙事方式、语言个性和小说风格的形成,都还需要在写作实践中进一步思考,“咩逻皮接连受挫,根源在哪儿呢?一是胸无全局;……二是轻信;……三是自视过高;……四是刚愎自用;……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我尊敬的诏主咩逻皮,他真的老了。”“在这个世上,有的人,热衷于谋取权力,他们的痛苦是基于权力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而有的人,对权力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是权力使他们被动地走上了一条绝望的路,他们注定会因此而痛苦。”虽是叙议结合,但故事的讲述者大发议论和感慨,难免显得苍白与狭隘,且有出位的尴尬,似有违和之感。好在一苇剑走偏锋,善出奇招,他赋予了小说叙事复杂的现代精神向度和良好的文学品质,也完成了作家艺术与人生的一次自我超越。小说带给我们的将不只是一种新的话语方式,还有对生命的独特而深刻的感悟。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总是在探索无限的可能性。他这个探索的道路依然可以继续走下去。
要而言之,杨义龙精研书法,研读佛经,痴迷于武侠,醉心于历史,他善于发掘民族历史文化,由民间传说演绎现代意味,刻意求新求变,剑走偏锋,出人意表,完成了对“南诏建国”这一历史传奇片断的文学想象,呈现丰厚的文化归属、情感归属和信念归属。庞杂的文化知识结构和独一无二的经验使得他的小说难以复制。以作为个体的历史叙述者为视角,铺陈人物在时间和历史中的命运,《洱海祭》不再试图去建构一个以史实为基础的历史舞台,而是以个人史、生活史、心灵史取代此前的斗争史、社会史、文化史,极力表达个体的生存感觉和审美体验,强调个人的主观感受对理解真实历史的影响,力求逼近历史现场,绘制历史人物的行动路径与心理轨迹,并强化对民族风情和人文景观的描绘,寻找回音壁和在场感,形成了叙事张力。小说厚重大气,立体感、画面感强,格调优雅沉静,韵味深长,是思的深邃性和诗的感染力的统一。这无疑是一部好书,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