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希宁与琴岛画会

2018-01-25 09:49
齐鲁艺苑 2018年6期
关键词:青岛美术

沈 颖

(山东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1898年德租胶澳之前,青岛不过是一个海滨渔村,依靠传统的自然经济,但是到1922年民国政府收回主权的20几年间,青岛迅速成长为新兴的商业城市。国际航运业务的发展促进了港口设施的完善和港口功能的拓展,德、日、俄、英等国家纷纷在这个重要的港口城市开办工厂和贸易,青岛成为当时中国重要的贸易集散地和输出港。1904年胶济铁路的贯通,使青岛与潍坊、济南等城市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大量的新兴民族实业家纷纷来青岛发展。

与此同时,外来文化和殖民文化的长驱直入塑造了青岛开放与多元的气质,并迅速与青岛的人口结构、社会形态、自然环境及城市的规划形成某种互动关系。旧式私塾学堂迅速转变为新式学校,国民教育及社会教育开始普及,报刊、出版、印刷、书局等民营文化类产业不断创设,教育机构、新闻机构为新知识阶层提供了生存空间和活动舞台。符合现代城市发展需求的报社、电影院、歌舞厅、咖啡馆、西洋剧场等不断涌现,展示了一个古老国家的新兴城市面向国际的文化诉求。

然而,真正把青岛引向20世纪中国文化视域的重要事件是一群辛亥革命后失去旧王室庇护的清朝王公贵族与遗老士绅到青岛蛰居生活。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这些王公贵族与遗老士绅们既不愿意臣服于中华民国,也没有机会为大清作殊死一搏。于是就像德国传教士卫理贤(1873—1930)在《中国心灵》一书中说的那样,“青岛以友好的方式接待了第一位客人以后,其他人接踵而至。过去中国黄海边的一个小渔村,现在成了古老的中华帝国最重要的人物聚首的地方。其中有不少人安居下来,即使他们已经习惯了新的形势,并在年轻的中华民国担任了重要的领导角色,他们还是把青岛作为自己避暑的好去处。在当时的青岛,大臣、将军、总督、各种高级官员、学者和实业界人物汇聚一堂。”[1](P150)

一、时代变革与琴岛画会

1928年青岛少海书画社的成立显然与这种城市文化氛围的积累有关。如果说少海书画社是由一股传统文化的力量凝聚而成,那么1938年琴岛画会的成立则具有时代性和革命性的色彩。

琴岛画会初期的会员,大多是抗日战争前在北平京华美专和北平国立艺专学习过的学生,如赵仲玉、吕品、万里等。他们在北平时都受过学生爱国运动的洗礼,深刻地感受到了渴望新生的时代啸声,“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后,他们回到当时尚未沦陷的青岛,试图利用所学实践“美术救国”的社会理想。

琴岛画会于1938年11月发起成立,推举赵仲玉(1911—1989)为会长,吕品(1918—1990)为副会长。赵仲玉的父亲赵琪当时是青岛特别市的市长,援助拨给蓬莱路1号私产楼一处作为琴岛画会的会址。画会成立之初,年轻艺术家们希望通过“新艺术”照亮青岛的美术天空。1939年1月1日举办了第一届会员作品展览会,展品多为油画、水彩、水粉画,题材以风景、人物、静物为主。此次画展是琴岛画会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参展画家只有10人(赵仲玉、吕品、杨士雄、万里、侯英民、赵汝淑、陈玛俐、王铭勤、郭美珍、蔡云孙),展出作品144幅,虽然展览规模不大,却获得了巨大成功。因为青岛自1936年夏举办中华民国全国版画巡回展以来,再也没有举行过任何中国画种之外的展览。这次画展在动荡的社会中给青岛人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安慰,以油画这种“时兴”的新艺术开启了民众的求知欲望,同时也保持了美育与社会的互动。

1938年,从上海新华艺专毕业的于希宁(1913—2007)以及上海美专毕业的陈大羽(1912—2001)相继来到青岛,与赫保真、杜宗甫、王关石、孙占群等国画家共同加入,使琴岛画会中国画创作的力量日益充实起来。1940年4月27日《青岛新民报》刊发了《琴岛画会开课 征求新会员》的消息,新会址定在大学路1号。画会提倡美术教育的社会功能愈加突出,尽管在画社组织和《简章》上未作明确说明,但在教学课程安排和时间保障上,琴岛画会鲜明地体现出其在教学上的优势。最为重要的特点即是中西全面,讲求方法步骤,学习方式灵活自由。国画课以临摹为主,教材都是老师们自编的,或是自备的教学范画。于希宁在潍县同志画社编绘的《花鸟画谱》40年代在青岛学生营业部一直有售。西画课则重写生,静物与色彩素描平时都由学员选修开设,假日则组织风景写生。各种画册、书籍对学员开架阅览,老师与学员平等而融洽,除讲课示范外,也与学员一起作画。美术人才的培养为琴岛画会也为民国时期青岛的大众美育启蒙带来了生机。

琴岛画会中的年轻艺术家们具有强烈的社会性和时代性的主观表达,从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们关注现实、关注社会的历史责任感。在第一次画会展览中,吕品的《酒徒》描绘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阴暗的城市街头,布满血丝的醉眼,愤怒地注视着前方,这是画家对社会现实的控诉和批判。赵仲玉的《太平角之晨》则是明显受到了印象派的影响,以肯定的笔触、厚涂的油彩表现着惊涛拍岸的汹涌和气势,充满了视觉的张力。在第二次画会展览中,郭梦家的木刻作品《游行》借助鲜明的黑白对比,运用刀锋下线条的力度和表现力,刻画了青年学生走上街头为“一·二九”运动震臂高呼的决然。国画家陈大羽借风雨中昂头啼鸣的雄鸡象征中华民族的傲骨,于希宁则以醒狮、猛虎表现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精于音律的赫保真在日寇占领青岛时,将古典音乐家亨德尔的曲子填词改编为《我爱中华》的大合唱,与于希宁、陈大羽一起组织青岛一中、青岛二中、女子中学的学生们排练汇演。当时琴岛画会的艺术家们对民族独立和国家存亡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是一群有情怀的思想进步的年轻人。

因此,在那日寇横行、民不聊生的岁月里,青岛竟奇迹般地出现从未有过的美术热潮。琴岛画会及其画家们的艺术活动,始终坚持高品味的艺术目标,产生了极大的艺术审美的吸引力,受到了青岛民众的大力支持和广泛关注。然而,十分可惜的是,画会为不使自己的艺术成为日本侵略者利用的宣传工具,不得不违心地宣称“不会画人”,只画花鸟、山水、静物、风景,因此,画会除了1938年的第一届画展有油画人物,第二届有人体之外,后来的多次展出中人物画却绝迹了。对于中国画家而言,专攻山水、花鸟也无可非议,但是对于曾画过《酒徒》那样深刻的表现性作品的油画家吕品来说,后来专画岛城水彩风景,自然有着不可言状的无奈与坚持。当然画山水风景和花鸟静物,画家也能够通过特定的形象表现和绘画语言,在作品中反映自己内心的情感。当时郭梦家受表现主义画风影响,以厚重暗沉的色彩、急促有力的线条表现青岛的海港、船帆和城市街景,充分而典型地捕捉到了这个沦陷中的海滨城市特有的阴郁气质。国画家陈大羽则运用渴笔重墨反复地画昂首啼鸣的雄鸡,以雄鸡的铮铮铁羽和怒视一切的孤傲,表现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显露了艺术家们不愿做亡国奴的决绝,这些作品使观众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

琴岛画会以战斗姿态出现在青岛海滨,成了在思想上与敌人斗争、弘扬家国情怀、影响青年学子的重要文艺阵地。随着局势的日益紧张,日寇统治者利用“治安强化运动”和“大检举”、“大搜捕”等手段,强令取缔各类文艺社团,又利用日伪政权人事变动的时机,1943年收回了琴岛画会再次改迁的会址——兰山路市民大礼堂二楼,迫使琴岛画会停课,各种活动中断。此后吕品在自己住宅的院子中改建了一间画室,画友和学员们不定期在此相聚,相互鼓励,相互慰藉。琴岛画会从未声明解散,也没有亮出“画会”的招牌“东山再起”,它采取“化整为零”的方式,以吕品为核心开展小范围的艺术交流活动,特别是水彩和版画教学,直到解放前从未间断。1948年,在琴岛画会创建十周年的日子,赵仲玉、吕品、郭梦家、王关石、陈大羽、叶又新、王文彬、母振元举办了轰动一时的“八人画展”,实际上可以看做是琴岛画会最后一次显示整体创作水平和美术新风格的展览,同时也开启了青岛美术的新纪元。

十年间,琴岛画会的作为远远超出了一个美术团体的职能所在,画会成为知识青年参与社会启蒙和文化斗争的重要文艺阵地。艺术家们创作了一批重要的美术作品,培养了新中国青岛美术的中坚力量。更重要的是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大众被压抑着的爱国精神,通过对绘画艺术的热爱和追求,找到了一个充分表现和释放的途径,因而汇成了一股"美术繁荣"的浪潮,使青岛民众深深地感受到了中华民族那强大不可摧毁的精神力量。琴岛画会是20世纪青岛美术发展中承前启后的重要环节,它在美术教育和大众美育中的突出成就,使其成为影响新中国山东美术格局的重要基石。

二、于希宁对琴岛画会及青岛美术事业发展的贡献

1940年琴岛画会开办了美术班,分中西两部分公开招生。国画班由赫保真、于希宁、陈大羽、王关石任教;西画班由赵仲玉、吕品、郭梦家任教,教学活动多在晚上进行。在教学方法上,国画以临摹为主,多为老师自编的画册、画范及收藏作品;西画则重写生,平时安排石膏素描和色彩静物课,假日则组织风景写生。画会中的各种画册、书籍对学员开架阅览,学习内容系统全面,学习方式自由灵活。老师并不规定作业,也不限定完成的时间,学员凭兴趣自由选择学习的科目和指导老师。老师与学员之间平等、融洽,除讲课示范外,也与大家一起作画,因此学员们始终保持着较高的学习主动性。美术新生力量的培养,给琴岛画会带来了生机。

琴岛画会的组织者们热心办学,他们克服了经济上的困难,冲破来自多方面的阻力,使学习班真正成为了培养美术人才的基地。于希宁是当时国画班学员最尊敬的老师之一。他主张“立足创新、学习传统”,注重引导学员对历代名家作品的临摹、研习、体会,并且看重老师的示范作用。于希宁教画必在课堂上当堂作画,边画边讲,学生得了要领,动手画时再予以分别地引导点拨,当堂批改,使学生明白长短得失,课后再去练习。在此期间,受黄宾虹影响于希宁更加坚定了诗书画印兼修的艺术道路,与好友陈大羽参加山东大学当时在青岛办学的篆刻小组、文学社,与黄公诸等人研习诗词书画。因教学和社会的审美发展,以及艺术家彼此间的影响,这一时期,于希宁对素描、水彩、油画、宣传画也有了更深的认识,在个人的绘画风格中色彩更加明丽,体现在琴岛画会的中国画教学中,则表现为师生的美术视野更开放,艺术教育氛围更自由。

这一时期,青岛的美术展览活动逐渐多了起来,组织的展览不仅形式丰富多样,水平之高、规模之大前所未有。琴岛画会的展览活动频繁,带动了整个青岛的文化氛围。画会不断举办个展与联展,如1940年“于希宁画展”,1941年“全体学员习作展”、“杜宗甫、赵今慧书画展”,1942年“赫保真画展”及每个招生季的“师生联展”。因经费有限,他们自己设计展览海报,装裱和制作画框,联系岛城的报刊做宣传。画会成员们也常常举办赈灾书画展,以赈灾义卖的方式表达青年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感,也增强了民众的参与性,使展览的规模和影响一次比一次大。1940年冬,为救济南方四省受灾群众,琴岛画会邀请岛城书画界同仁,筹办了“冬赈书画展览”,赵仲玉、吕品、于希宁、赫保真、陈大羽、刘尚铭、刘宗枚等人积极参展,将卖画所得转寄灾区作为赈款。1942年琴岛画会举办第四届美术展览,是画会成立以来最盛大的一次画展,规模空前,展出各类绘画作品三百余幅,购画者众多,画会将展览所得捐给了青岛贫民院,在当时产生的社会影响巨大。1943年陈大羽的故乡广东潮州遭遇水灾,画会发起陈大羽、黄大涛、刘翠琴、于希宁、李尚铭、李少勋、孙霑群等举办了“助赈潮州扇面义卖展览会”,引起了强烈反响,作品被订购一空,义卖所得全部捐给潮州灾区。

在青岛期间,于希宁常常参加中共地下党的外围工作,他在回忆中曾提起他与丁秀菱(参加革命后改名为丁信)的友谊:“1943年经于云若推荐,秀菱到青岛担任了市立女中校长。为了找左右手,将我从青岛一中调去担任美术教员兼教务长。”“1946年,秀菱作为共产党代表姚仲明的秘书,与国民党及美方洽谈救济物资问题。丁听说我还在青岛,便烦人捎来纸条,请求一见。见面后她主要询问潍青两地老朋友的情况,并嘱我给她买条表带。……我刚回到北京路福东号住处后,就受到了警察局的盘查……第二天一早,我买了表带送去秀菱住处,门口布满了卖烟的、修鞋的、算卦的小摊(都是特务),我上楼见到丁后,说了昨天查户口的事,后来姚仲明为此事向警察局提出严正交涉,指责国民党的卑劣行为。”于希宁与丁秀菱很早就认识,她是于希宁绘画启蒙老师丁东斋先生的女儿,从小接受开明而又严格的教育,受新思想影响,与共产党人田珮之结婚,进一步促成了她的革命思想。1937年于希宁在潍县县立中学教书时与丁秀菱逐渐熟悉起来,1938年到青岛后,又与谭锱等中共地下党人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于希宁在青岛任职的学校,几乎都与地下党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如东镇小学就是邓恩铭先生曾经任教过的地方,他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是党的创始人之一。青岛市立中学从最初的青岛私立胶澳中学伊始即是凝聚青年学生政治力量的秘密营垒,也是青岛新文艺运动的策源地。于希宁受中学教师张鹤眺的影响接受新思想的启蒙,张鹤眺笔名耶林,30年代任“美联”主席和“左联”党团书记。30年代他在上海新华艺专求学时,多次聆听鲁迅先生的演讲,早早树立了“美术救国”的思想,并积极投身于思想启蒙的社会实践中。作为美术老师于希宁将美术教育的目的与“美术救国”的思想关联在一起,积极开拓美术阵地,在《青岛新民报》《青岛晚报》副刊开设专栏,发表绘画、摄影、新诗、古体诗和杂文,培养学生的民族意识、革命精神和社会生存所需的美术技能,以图通过美术的力量唤醒民众的爱国热情。

在此期间,于希宁丝毫没有放松专业的研习与精进。他在《黄宾虹藏秦汉印拾遗》序言中写下:“40年代我在青岛教书时,中间有时到北平走走,借机向老一辈专家求教,得到于非闇、汪慎生、陈缘督、马晋等先生们不少的指教。当然,每次我都要先到石驸马后宅看望宾虹老师,有时也带一点作业请老师指点。宾师居室简陋,迎门置以木框大书架,地上铺了一床苇席。他看书往往是从书架上取下,坐在席地上阅读,所以经常是许多书开函乱置,人入室内要慢慢插空落脚。有一次见宾师拿着书竟斜躺在书函上入睡了,实在感人。这一教育,一生难忘。”师友们的育德厚艺给于希宁以深刻的启迪和决定性的影响。他对艺术的执著追求和艰辛付出,获得了老师、同仁们的肯定和褒奖。1947年于希宁在北京中山公园举办个人画展,展览当日,黄宾虹、齐白石等北京画界同仁悉数到场祝贺并合影留念,为中国美术文献史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于希宁在苦苦求索的艺途上,迸发出一束闪光的花火。

1948年于希宁调山东大学园艺系任教(当时山大在青岛办学),他在《自述》中回忆:“在农学院园艺系时,我作为绘图员主要是画农作物标本,供研究用的参考资料,对蔬果、农作物的生长规律,有很细致地观察和研究,要经常到果园去写生,同时也培养了我表现这些题材的兴趣和情致。在我之后的创作中一直都很喜欢画蔬果。”由写生突破中国画折枝的传统,由写生悟得新法,由写生、选择、提炼、再创造,获得中国画语言表现的突破和审美境界的拓展,对传统“写生”概念的丰富和超越在于希宁的创作道路上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1949年此起彼伏的救国运动和革命斗争将高等院校的师生推上了时代的前沿,于希宁积极支持学生的爱国活动,自己亦以极高的热情投入到青岛的解放工作中。3月,于希宁参与了山大护校运动,和进步师生一起,以实际行动迎接青岛的解放。6月,庆祝青岛解放游行队伍中高举的毛主席像就是由张鹤云执笔主创,在于希宁等多位艺术家驻目中完成的。9月,于希宁调山东师范学院,他匆匆离开生活了十年的青岛,赶赴济南,为筹建山师艺体系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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