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忽传锦书来

彭立昭

太过戏剧性的事，很难让人相信是真的。譬如，我的外婆，一个春日的傍晚，云中忽传锦书来。

“请问是欧阳女士吗？”邮递员认可后，递进屋来的是一个泛黄的牛皮纸袋，打开便露出一大叠泛黄的书信，那是外婆写给远走天涯的外公的一封封情书。邮递员走后，外婆才感觉到好像有一股流动的力量，从她身体里缓缓地渗透出来，浑身一凛。

“那你就看看喽”，外婆说，“我累了，去歇一会儿。”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她真的累了。她神情忧伤且目光迷蒙地看着花枝掩映的路灯，人面花影，很迷人。

情书里有诗歌，有关文，字字句句刺激我大脑腹侧覆盖区多巴胺旺盛分泌长达几十个小时，继而在高浓度血清素作用下某种与之相关的记忆从此被写进了大脑中与奖赏、愉悦和成瘾相关的区域，再难改变。如今，当深藏的记忆被掀动，与我的青春期苦闷相混杂的那些阅读记忆，竟然像深渊中的欲望之龙，挟云裹雾，扯雷闪电地一次次向我扑来，扑上那个“伟大爱情故事”的女主角。

晚风轻拂的静谧月夜，一位情窦初开的姑娘，倚门而立，忽而听到隐约传来古老传统民间乐器”竹片琴“的吹奏声。那琴音之声袅袅不绝，传达着款款深情，令她怦然心动，心驰神往……

老家湘西，山灵水秀，好山好水好空气。每当十五月圆之时，相邻村的姑娘和小伙们，都喜欢相约于小溪边，通过聊天对歌，相互唱和来寻找真爱。“天上庚子排对排，地上蜡烛配灯台，红漆板凳配桌子，官家小姐配秀才。““呜哇山歌”悠悠，节奏自由、旋律优美。大方的小伙向岸边的姑娘们抛上山歌，姑娘们则毫不客气地应和，“会你就来，笨你就去……”小伙子立刻脱口接应：“哥哪唱赢牵妹去，愿去妹室种银花……”在约会期间，若其中男女二人，你有情我有意，小伙子就暗示姑娘离开人群，两人来到附近的小林子里。小伙吹奏竹片琴，姑娘静静坐在一旁聆听。寂静的夜晚，朦胧的月光，口琴声悠扬婉转，缠绵动听，此时的姑娘也会情不自禁伴着旋律，含蓄地吟唱。他们的情歌一直会唱到天亮。离开时，他们会互赠定情信物，小伙一般送的是自做的竹片琴，姑娘送的是“挑花”绣包，然后告知各自的父母，征得父母的同意后，男方便会到女方家来确定婚事，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呜哇山歌”被誉为“民歌中的绝唱”，依然是人们最淳朴的爱情表达;而“竹片琴”“挑花”绣包，依然是年轻人的定情信物。

外婆与外公青梅竹马，我猜想应该没有对歌定情这一幕，但他们写过很多的情书。情书里，分明看到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看到了他们为报效祖国而走上硝烟战场的决心。他们没有盛大的婚礼，情意却绵绵长长。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解放后，外公与外婆三十年未通音信。外婆就生机勃勃地消耗着，也是不知老之将至……

上世紀邮年代，云中再传锦书来，外公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那个冬天，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相醉于桂花树下。窗外的蓝天澄澈明亮，桂花树在大风里，挥舞着几近赤裸的枝条，最后几片枯叶也被甩在了风里，翩跹飞舞着，远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