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果
皇叔沈慕登基第六年,父亲在房中上吊了。
究其原因,是他收到了一盒宫中赏赐的花生酥。父亲自幼对花生过敏,他觉得皇叔此举是想要他性命,细思恐极下犹豫了不过一刻钟便上吊自尽了。
谁料侍从刚将他的尸身从绳索上解下,宫中便来人解释说那盒花生酥是要送往四王爷府的,新来的太监毛手手脚弄错了食盒,才将那花生酥送到父亲面前。
可父亲已经死了。
我躲在门后,却未觉太过哀伤。因为死亡对父亲来说,也许真是一种解脱。
多年前,父亲为争太子之位诬陷七皇子沈慕与漠北暗中勾结。谁料沈慕不但没死,反而成了大夏的君主。他虽未因当年之事治父亲的罪,可父亲却惶惶不可终日。他不敢出门,每日把自己关在府中,吃着那些经过层层检验并确认无毒的饭菜。连母亲病逝,他都不曾到她的坟前去拜一拜。
我受了欺辱,他让我忍,唯恐稍有动作皇叔便会借故要他性命;母亲离世,我在他面前痛哭,他却急忙让乳母将我抱走,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还记得那日我生辰,特意也给父亲送过去一碗长寿面。结果他拎着银针便扎了进去,而后与我道:“你快走吧,别忘了帮我关门。”
房门被关上的刹那,我没出息地哭出声来。
这偌大的王府,于我而言,着实太冷清了些。
因为这种种原因,父亲离世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在他坟前烧尽一沓黄纸,忍不住笑道:“父亲,你终于不用再将自己关在那冰冷的房子里了……”
也不知那名唤棺材的黑匣子,是否能让你更有安全感?
我的笑声惹怒了随行的送葬之人,他们说我是个不孝的怪物。自幼照顾我的乳母也与旁人议论道:“小少爷自幼便性子古怪,否则老爷也不会一直都不肯与他亲近。”
日落西山,夕阳渐染。有人自身后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与我几近一样的容颜。可她却是个姑娘,穿着一袭湖蓝色的裙装,眉眼间的神韵似极了阿娘生时的模样。我被吓得后退两步,并故作镇定地询问她的身份。
她说她名唤沈颜,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出生时有术士说她与我命格相冲,所以我们两个必须分开来养,于是家里留下了我这个男孩,将她送进了山间的别院。今日听闻父亲的死讯,她特意偷跑回来,想要在父亲的坟前上一炷香。
我对她的身份将信将疑,忍不住问道:“那母亲离世时,你又为何没有回来?”
她挑起嘴角,柔声笑道:“因为那时候的你,还没有这么需要我。”
哥哥的性子,软弱得过分。
宫中每月分发的例银被中间传旨的太监从三百两变成三十两,哥哥劝我忍;孙尚书家的小胖子仗着自己父亲与丞相萧运交好,跑来欺辱哥哥这个拥有皇室血统的人,哥哥还是劝我忍;街坊邻里的长舌妇们背地里嚼舌根子说哥哥是个在父亲坟前大笑的怪物,哥哥依旧劝我忍;孙祺将烧红了的铁签子戳在哥哥的耳后,哥哥竟然还在劝我忍下去。
我忍无可忍地问他我们为何要忍,哥哥回答我说:“父亲还在世时,便教育我想要活命就要忍下去。如今父亲死了,没人保护我们了,我们自然更要忍。”
我气得收好行囊便想要离开此地,回我的山间别院去。临走前我听到哥哥略有哽咽的挽留声,心便彻底软了下来。
我的双胞胎哥哥沈文彦,软弱无能,性子沉默。可他偏偏不会哭泣,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只会忍,和着眼泪一并忍进肚子里。
看他这般模样,我终于还是放下了行囊,忍不住骂道:“连哭都不会,你还能做些什么?”
“阿颜。”哥哥轻声唤着我的名字,一字一顿地道,“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父亲在时,敬王府的日子就谈不上富贵。父亲死后,敬王府的日子过得更是凄凉,银两短缺,家仆散尽,那么大的府邸,似鬼宅一般荒凉。我查着家中所剩无几的银两在伤春悲秋,哥哥却告诉我他啃馒头也能活命。我鄙視他的没出息,可我的确没有办法改善家里的情况。
中秋佳节,我为了改善家里的伙食,偷偷炖了隔壁池塘里养的锦鲤。隔壁大娘找上门来理论,哥哥挡在门前被那大娘骂了两个时辰,又赔了自己唯一值钱的一块玉佩,她才终于肯罢休,不再嚷着要拉我去见官。
哥哥在保护我时,他敢挡在我的身前。可他自己面临屈辱与威胁时,他却什么都不敢做。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所以我决定,在他受到欺辱时,换我来保护他。
没过多久,我在路上撞见了丞相萧运的独女萧惜茹,她身旁跟着的是从前在我敬王府内照顾哥哥的丫头。这主仆二人在我面前肆意嘲笑王府的败落,辱骂哥哥是怂包。我气不过,冲上前去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我也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那么多人也没能拉开我,后来是一位白衣服的小哥哥将我抱开的。他看了看自己手上那个沾满我口水的牙印,缓缓抬起了手。我以为他要打我,可他却只是往下拉了拉袖子,并调侃道:“现在的小姑娘,脾气可真大。”
他看起来没比我大上几岁,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实在是老气横秋。
不久以后,我才知那白衣公子名唤沈文息,是我四皇叔家的哥哥。
皇叔沈慕年轻时,喜欢一个名唤白薇的姑娘。白薇死得早,沈慕为守住那份痴情。始终未曾娶亲,因此也一直没有子嗣。可大夏储君之位不能因他的痴情便一直空悬,因此,沈慕准备在自己诸位兄弟的子嗣中寻一个来继承大统。
我与沈文息的初次相见,便是在那日的“认储大典”上。
彼时沈文息身着一袭淡雅的素色衣裳,很是低调地站在人群最边上。可沈慕还是一眼看到了他,走到他身边,似有怀念地道:“你眉眼间的神情,与朕的一位故人很像。”
认储大典很快便结束了,离开时,我撞上了沈文息的背心。唯恐他降罪于我,我连忙向他道歉。彼时我畏手畏脚的模样惹来众人的嘲笑,原以为沈文息会顺势再踩我一脚。可他却伸手将我扶起,淡淡的眉眼间莫名添了一分疑虑。他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您见过的,应该是我的双胞胎妹妹。”
我低垂着头颅,谦卑得险些将自己埋进泥土里。
沈文息转身离去,再未与我多言一句。
归家途中,我遇见了尚书府的小公子孙祺。自他喜欢的姑娘在他面前夸一句我模样生得俊俏后,他便一直看我不顺眼,不但日日寻一些乞丐在我家府前撒泼骂街,隔三差五还亲自跑来找我的麻烦。
每次他出现,我都将妹妹拦在屋内。我怕她会开罪孙祺,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被孙祺逼进陋巷,被他用鞋底踩在脸上。他居高临下地啐了我一口,冷声嘲笑我:“阿雯说你这脸生得俊秀,今天小爷便要将你这俊秀的小脸踩烂,看看你还怎么勾引小爷喜欢的妞儿!”
我的脸被他踩落一层皮,牙尖将舌根硌出了血。我疼得不行,只得苦命求饶。孙祺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我,他突然阴森森地笑道:“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和你一般,生了一张漂亮脸蛋。小爷我,很想见见她……”
他竟是对阿颜起了歹意?
我疯狂求他放过阿颜,还道:“你怎么欺负我都好,只要不去碰我的妹妹。你所有的要求我都会听……”
我求了许久许久,不记得他究竟都说了什么。只知当我回过神来时,孙祺已经死了!
他的鲜血溅了我满脸,弄脏了我的衣衫。我尖叫着用手涂抹着脸上的血,被吓得险些哭出声。
然后,我看到了阿颜,她手持匕首阴森森地看着我,幽幽地道:“人都死了,你还怕什么?”
“阿颜,你……你杀了他?”
“我这也是完成了你的愿望,因为你也想要杀了他。”
她懒洋洋地擦拭着匕首……我的妹妹,露出了一副我从不认识的模样。
我终于能够顺从自己的心意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我杀了孙祺,用刀子插进他的胸腔。看着他满脸不敢相信的痛苦神色,我缓缓挑起嘴角,笑出了声。
欺负哥哥,他这是罪有应得。
哥哥被吓傻了,很是听话地回了家。
我将孙祺的尸身用草帘卷起藏在独轮推车里,而后静静蹲在一旁,只待天黑无人,便将他扔到城外的河里。
我百无聊赖地擦拭着匕首,回味着将它刺入孙祺心脏时的快感。
陋巷的入口处平白多出一抹白色身影,我不知来人是谁,只知不能让他看到我此时浑身是血的模样。于是,我拎着匕首飞速冲过去,想杀他灭口。谁料那人突然出手夺过了我的匕首,对准我的咽喉。我瞬间处于下风,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沈文息,那个阻止我掐死萧惜茹的少年。
他静静地看着我,怔然道:“文彦?”转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你不是文彦,你是沈颜,是他的双生妹妹。”
我倔强地别过头去,表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却伸手摸向我的脸:“谁打你了?脸怎么伤成这样?”
我这才意识到不知在何时自己脸上也受了伤,伸手一碰,火辣辣地疼。他看见了那卷在草帘内的孙祺的尸体,皱眉问我:“是他伤了你?所以你杀了他?”
我扬着下巴,冷声道:“与你无关。”
然后,沈文息走到孙祺的尸体旁,在地上随意寻了两块石头打磨出火花并扔在那草帘上。
看着草帘与孙祺的尸体一点一点燃烧的画面,我听到了他懒懒的笑声:“我养了一只刺猬,每次摸它,都扎得我手疼。那模样,和你还真像。”他缓步向我走来,“后来,我杀了它。”
我被吓得倒退一步,谁料他却大笑出声。
“毕竟是女孩儿,以后出门便不要再穿你哥哥的衣服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转身便走了,临行前还将自己的披风留给了我。
彼时我只道他是在变相羞辱我长得丑,后来我才想明白,他是想要让我遮一遮身上的血迹。
其后很久,我方知那次并非沈文息第一次帮我。想我与萧惜茹曾掐在一处,可她事后却未来找我报复,这是因为沈文息替我求了情,蕭惜茹只是给他面子罢了。
自那时起,我认可沈文息是我的兄长。似沈文彦这个亲生哥哥一般,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对他有所背叛。
他是我与哥哥共同的兄长。
孙祺被妹妹杀害后,我生了病,却无银两医治,被逼无奈,只得拿着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去典当行典当。奈何这些都是皇家之物,没人敢要。我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迎面撞上了一位轿夫。那是沈文息的轿子,我怕他治我冲撞之罪,连忙跪倒在地。奈何动作幅度太大,我眼前一黑,竟就那般晕倒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沈文息府中,而他则守在我身旁。他说:“你姓沈,是大夏的皇族,为何让人欺辱到这般地步?”
我沉默不语,他这种自幼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自然不懂我如此忍耐的苦意。
我以为他会拿出兄长的姿态继续对我进行说教,却不料他只是交代我一声“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去。
后来,他惩治了所有克扣敬王府例银的掌事,又为我与妹妹安排了许多仆人。为了让人知晓他与我的亲近,他还特意当着所有世家公子的面打死了一个对我不敬的下人。
我对沈文息的称呼也渐渐从“皇兄”变为“兄长”,那自心头滋生的依赖感长得飞快,似野草一般。有人欺负我,我便躲在他的身后。有何难处,我便向他诉苦。
他若遇到不喜应对的烦心事,也常常来我府中,与我喝酒谈心。那段时间,妹妹回了她原本居住的山间别院,因此文息哥哥虽也打探了几次阿颜的消息却未曾见到过她。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听闻丞相萧运想扶持三王爷的儿子沈文轩为太子。世人皆知那沈文轩乃趋势附利之辈,视萧运有如生父。萧运此举,无非是想为自己培养出一位易操控的傀儡皇帝,以便日后轻易掌管时局。
兄长对此事毫不在意,倒是我被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我。如今他的皇位遭受威胁,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我想了许多法子,兄长却只是一笑而过。他说:“文彦,你可知皇叔为何会选择我?”
“因为你优秀?”
“不,因为我的眼睛长得像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所以這个皇位,他不会留给旁人。”他喝了口茶,轻声说道,“而且,我对这皇位,本也不甚喜欢。”
可在我心中,沈家配坐上那皇位的,唯你一人而已。
哥哥说沈文轩为抢沈文息的皇位,日日围在萧运身边溜须拍马,便连萧运的亲儿子都自愧不如。我默默磨好刀,准备去杀了沈文轩。哥哥连忙制止了我,他说沈文轩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没有他,萧运还能再辅佐其他人上位。换言之,萧运才是沈文息通往皇位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所以,我准备去杀了萧运。
我扮作卖身葬父的可怜姑娘混入相府当了丫鬟,埋伏三天后,终于寻到了接近萧运膳食的机会。可当我将毒药拌入那碗参汤后,被抓了现行。人证物证俱在,萧运冷声笑问:“是沈文息让你这般做的?”
我摇头否认,可萧运并不相信。他说:“只要你承认你是受沈文息指使,且将此番言论在陛下面前复述一遍……我不但会放了你,还会辅佐你哥哥成为这大夏的储君。”
“我哥哥啊……他还真不是当皇帝的料。”我歪着脖子,懒懒地笑出声来,“若你想要辅佐的人是我,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你的提议。待我继承皇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挖了你那浑浊的眼球,再拔了你的舌头。”
闻言,萧运震怒,命人将我关入地牢。我冷冷地看着墙上那些沾满鲜血的刑具,想象着它们施加在身上的疼痛,忍不住娇笑出声。
守卫被我笑得心底发毛,询问我此笑何故。我如实答道:“你们今日对我做什么,来日我一定如数回报到萧运身上。”
我的挑衅惹怒了那要对我用刑的守卫,他拎着烙铁缓缓向我逼近。在烙铁距我不过一寸远时,沈文息似从前一般,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刻及时出现了。他解开我身上的束缚,教育我道:“你什么时候能像你哥哥一般,给我省点心。”
我故作乖巧地回他:“我什么都听你的,自然给你省心。”
我常调侃阿颜,说她护着兄长的模样像极了护食的狗——龇牙咧嘴,见谁咬谁。但凡想要靠近兄长的,她便会用尽手段将对方赶走。其中甚至也包括我,因怕与她吵架,我从未与她同时出现在兄长面前。
兄长身边有一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对他起了不安分的心思。阿颜见了,当晚便将那丫头丢进了河里。
看着她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着一点一点沉下去,阿颜缓缓咧开嘴角,笑容倾城。
我身为哥哥,自知不能纵着她这般胡作非为,便板着一张脸,严肃地骂道:“你身为女儿身,心思怎能这般毒辣?”
阿颜浅浅一笑,反问我道:“我哪里毒辣?她自己找死,与我何干?”
就连那萧相独女萧惜茹,也因喜欢兄长,不知被她坑害了多少回。
阿颜喜欢拿萧惜茹当枪使,轻轻挑拨几句,便诱使她依仗自己的身份去欺压她那些所谓的“情敌”。久而久之,萧惜茹得了一个悍妇之名。阿颜则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那些缺德事全与她无关。
可萧惜茹这杆无往不利的“枪”到底还是碰了壁——兄长遇到了他喜欢的姑娘,一个名唤白染的罪奴。
白染姿容绝色,性子和善,除却身份低贱,与兄长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颜气得用匕首戳烂了一根木桩,她转身问我:“文息哥哥若是成亲了……还会似现在一般保护你我吗?”
我想了想他望向白染的眼神,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成亲之后,自然是妻子最重要。”
阿颜死死地盯着我,眼底闪过一抹我捉摸不透的光。
皇帝沈慕突然暴毙,沈文息顺势继承皇位。
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力排众议,封白染为后。以萧运的野心,自是不甘将本属于他女儿的后位拱手让人。于是,他暗中安排亲信在白染的膳食中动了手脚,并手持解药威胁沈文息废了白染改立萧惜茹为后。
那晚,沈文息守在白染的床前。他握着她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
沈慕传他皇位,是为天下万民。而他承继皇位,却只为那一人。
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这般喜欢白染?
萧惜茹终于实现了她的夙愿,被沈文息用大红花轿抬进了宫门。虽非正宫皇后,可到底是成了他的妃嫔。反观白染,虽担了后位,却处处被萧惜茹打压排挤,沈文息则对此不闻不问。
我心里清楚沈文息不过是在作秀而已,否则他也不会夜夜绕到白染所居的静荷宫前,一站便是几个时辰。这般痴情的桥段发生在沈文息身上,我实在接受不了。本着一颗将他拉回正轨的心,我挑了个好日子拉着白染去了御花园。
她看到了沈文息陪着萧惜茹赏花的画面。我不知彼时沈文息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亲昵地揽过白染的肩,柔声对她笑道:“皇兄与萧贵妃,看着真是恩爱。”
闻言,白染微微一怔。
后来有一日,我无意中偷听到白染与沈文息发生争吵。沈文息说:“在这深宫之中,你从前怎样活,以后就还得怎么活。你还未满十六岁,才能操控几把武器?谁给你的勇气让你在敌人面前耀武扬威?”
我连忙躲至一旁,内心惊讶不已。想不到白染竟是凤垣皇族。
凤垣皇族女子天生拥有与武器通灵的能力。当年高祖沈慕覆灭凤垣,下令杀光凤垣所有皇族女眷。后来他发了善心,想要放过罪奴所内的凤垣旧人。但萧运不同意,率领百官上书,言凤垣余党不除,极易死灰复燃。不杀光他们已是恩赐,又怎能放虎归山?因此,凤垣人彻底成了夏人的奴隶。但没人料到,凤垣皇族女子里竟出了白染这条漏网之鱼。
如果我将白染的身份告诉萧运……我笑了笑,似是已能预见没有白染的未来,那一定很美好。
可我还未来得及通风报信,萧惜茹已先对白染动了手。她前往罪奴所寻衅滋事,活活打死了将白染抚养长大的老嬷嬷。
沈文息听闻此事,只冷冷地对跑到他面前哭得歇斯底里的白染道:“一个罪奴而已,皇后哭成这样,岂不是失了我大夏的体面?”
白染彻底崩溃了,她对沈文息所有的信任在顷刻间付诸一炬,沈文息对她所有的“不好”却在瞬间充满了她的内心。那晚,她私自纵火烧了大半的皇宫,并趁着这火势将凤垣罪奴私自放离。
我拦住了率兵前往追捕的丞相萧运,假意关怀道:“萧相就算为国尽忠,也该珍惜自己的性命。皇后白染乃凤垣皇族,天生便能操控这世间所有武器。您此番追捕她的族人,就不怕她为报仇而杀了你?”
以萧运的为人,自然不会放任白染继续存活于世。我还未好好享受一番借刀杀人的快感,就收到了最新消息——私放罪奴乃是死罪,沈文息已命人给皇后赐下毒酒。
可我所认识的沈文息,绝不会这样轻易伤害自己心爱之人。我多番打探,果不其然,沈文息赐给白染的根本不是什么毒酒,而是一种能让人陷入假死状态的“假死药”。看来他这是想借假死的机会送白染出宫,从而保护她的安全。
沈文息这般苦心孤诣地想要保护她,可我偏偏不能让他如愿!
于是,我怂恿萧惜茹换了药,让白染从“假死”变成“真死”。
没有了她,我的文息哥哥应该就能回来了吧。
白染瘫软在兄长的怀中,已是奄奄一息。
兄长彻底慌了手脚,再不记得自己的责任与身份。他甚至挥剑杀了拦在他面前的萧运,并将所有的事情交付给我,自己则带着白染离宫不知去往何处。
我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心里疼得好像被人挖了个窟窿。
阿颜来了,她站在我身后,轻轻笑道:“为了一个女人,扔下他的身份,扔下他的子民,一并也扔下了你我……这样的人,还是从前的文息哥哥吗?”她捏住我的肩膀,指甲几乎没入我的皮肉。她说,“哥哥,我不想看到现在的这个文息哥哥……我想他,我想从前的文息哥哥。”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城门,将沈文轩的军队迎了进来……阿颜说得对,从前的兄长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那便让现在的这个沈文息,跟着一起消失吧!
沈文息没有死。
他在身陷沈文轩布下的陷阱之后,被本应是已死之人的皇叔沈慕带走了。
我安排在沈文轩身边的细作亲手给了沈文息一剑,劍锋刺入之处稍稍偏离心脏些许,营造出一种“沈文息已死”的假象。沈文轩命人留下处理沈文息的尸身,自己则率领军队返回皇宫。我安排的细作很快去而复返,谁料沈文息早已不在。他追查了许久,才发现沈文息竟是被设计诈死的高祖沈慕给救了去。
沈慕隐居在苏家堡内,过着闲散的江湖人生活。他这“已死之人”本不该再过问朝堂之事,可他却还是站了出来……抢了我要做的事。
我曾经是真的想杀了沈文息,为此,我甚至说服了哥哥。可临到关头,终究下不去手。
我跑到苏家堡威胁沈慕:“你若不将沈文息还给我,我便将你未死的消息透露出去。”
“现在的他,怕是不会跟你走的。”沈慕笑了笑,“我知你与他兄弟情深,你一定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沈文息失忆了,忘记了所有重要的人与事。其中,包括我与哥哥,甚至还包括他最爱的白染。
我心有不甘,开始自言自语:“他是这大夏的天子,怎能屈居于这小小的苏家堡?”
沈慕难得正经地笑道:“做皇帝没什么好的,做一个江湖人也没什么不好。”
我原本的计划是想要借由萧惜茹的手除掉白染,再借沈文轩的野心将沈文息逼入绝境。而后我们再重返皇城,与哥哥里应外合除去沈文轩。有野心的男人与我讨厌的女人都死了,一切便会回到最开始的原点,什么都没变……可如今看着那模样未变,眼神和性子却已大变的沈文息,我突然茫然了。
我有一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寻错了原点。
一切最开始的模样,应是沈文息最幸福的时光。所以,那原点中要有白染,要有他原本的回忆。当然,不能再有沈文轩这种乱臣贼子。
我痴痴地笑出声来:“我所求的原点也并非回不去了,只要让文息哥哥想起过往,重回皇位便好。皇叔,大夏的江山乱成这样,你不准备站出来拨乱反正吗?”
“我是已死之人,文息现在也是。”沈慕拍了拍我的头,笑容中带着丝丝猥琐,“话说回来,文彦,我竟不知,你还有穿女装的癖好。”
我瞪了他一眼:“我是他妹妹,我们只是长得比较像而已。”
沈慕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看来我这个做皇叔的,素日里对你们这些小辈的关心还真是不够,竟不知文彦还有一个长得这般相像的妹妹。你和你哥哥,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
身在皇家,皇帝不知自己膝下究竟有几子也是常有之事,更可况还是兄弟家的孩子?再加上我自幼被养在别院,所以沈慕将我错认成穿了女装的哥哥,也很正常。
自城门之事后,我开始变得无法入睡。我常梦到兄长,梦中他还似往日一般,喜欢与我喝酒下棋,顺便谈论一下妹妹的刁蛮任性。他的清高反衬着我的渺小,我哭着跪倒在他的身前,抓着他的手来抽自己的脸:“兄长,我不想让你死的,我并不想让你死的……”
当我在家中买醉,既不愿睡也不愿醒来时,妹妹回来了。她告诉我兄长未死,只是失去了记忆。她掐着我的脖子狠声与我道:“你便是要喝死自己,也得等沈文息平安回来后!”
“自沈文轩登基后,他已杀光沈文息的旧部,想来不日便要对你我动手。我们自保都难,还能做些什么?”
她冷笑着挑起了嘴角:“我们还有一张王牌可以拿出来用一用。”
她说的王牌,是沈慕。原来沈慕竟是诈死。
白染出事时,兄长冲冠一怒为红颜,杀了当朝丞相。就算没有沈文轩篡位,他这皇位也坐不稳。依照目前的状况,唯一可以帮助兄长重回皇位的人只有沈慕。
为了让再无心朝政的沈慕出手相助,阿颜想了一个主意——派人去追杀兄长,借此逼沈慕出山。因为他一定会觉得追杀兄长的人是沈文轩,他心疼自己的“儿子”,便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为了减少沈文轩的疑心,我故意跳下冰冷的池水,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我装出痴傻的模样。沈文轩为博一个善待手足的好名声以掩盖他所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就这样放了我一条生路。
三年后,我终于等来了恢复记忆的沈文息。
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白染。
他们无意之中暴露了身份,遭到沈文轩的追杀。他寻到了我与哥哥,谈起除掉沈文轩之事。哥哥恰逢有事外出,我便独自迎接了沈文息。
侍女奉茶时,不小心将茶泼到了我的肩上。因着急与沈文息谈论正事,我便没去更衣,直接撩起头发擦了擦衣服上的茶渍。沈文息默默看着我,无声之间,变了神色。他问我:“你耳朵后面,何时多出这样一道疤?”
“我耳后有疤?”我伸手去摸了半晌,却实在想不出它存在的缘由,只得解释道,“许是胎记吧……”
闻言,沈文息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于除掉沈文轩的事,我们计划得很周全。可哥哥却将这计划出卖给了沈文轩,反置沈文息于险地。事情在关键时刻再一次发生反转——沈文息一早便已看出哥哥怀有二心,他将计就计地除掉了沈文轩,顺便囚禁了哥哥。
其他参与此事被放过一马的逆党通通跪在沈文息面前叩头谢恩,唯独哥哥一人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歇斯底里地问道:“我犯下这般大逆不道的罪,你为何不杀了我?”
向来单纯良善的哥哥露出如此反常的一面,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觊觎皇位,所以早早地便开始接近沈文息,一直将狼子野心隐藏于他乖顺柔弱的外表之下。只有我知道,哥哥在将沈文息出卖给沈文轩前,便已透露出自己在三年前背叛过他的事实。哥哥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沈文息自己也是有“野心”的,让他提防自己的再一次“背叛”。而哥哥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是一心求死。
他想死在沈文息手上。
哥哥求死未成,被软禁在王府之中。我陪在他的身边,白日揪花瓣,夜里数星星。
也不知日子究竟过去多久,我终于再一次等到了沈文息。
他见了我,也并不惊讶。而是略顯严肃地问我道:“前后两次出卖我,想要借沈文轩之手除去我的人,不是文彦,而是你吧?”
“你此言何意?”我幽幽地挑起眉梢,“想让我给哥哥顶罪,你再光明正大地将他放出去吗?在我与哥哥之间,你更疼爱的果然还是哥哥。”
“文彦性子软弱,断断想不出这种计策。”沈文息轻轻叹了口气,转而摇头道,“谈何为谁顶罪,你与你哥哥,原本就是一个人……”
我只觉大脑空白一片,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沈文息轻声道:“皇叔告诉我,当年的传旨太监禀报他,敬王妃只生下一个男婴罢了。那日他见到你后,心有疑虑,便命人寻到了当年为你母亲接生的稳婆。那稳婆说,你母亲生下的并非双胞胎,而是只有一个男婴。”
闻言,我白了脸色,在愤怒中挣扎道:“我自幼命格有异,才一出生,便被送去了山间别院。这么多年过去,你如何能保证那稳婆没有记错?”
“那日你撩起头发,我看到你耳后有一道与你哥哥一模一样的疤。可你哥哥那道疤却是幼时被孙祺用铁签子戳伤的,断不是你所说的胎记。你们兄妹便是如何相像,这道疤也不可能一样。”
“阿颜。”他轻轻唤着我的名字,“你和文彦,从未同时出现过吧?”
“你闭嘴!”我喝止了他的话语,歇斯底里地道,“我与哥哥是兄妹!我们分明是兄妹……”
我怔怔地站在兄长面前,揪着身上女孩子的衣衫,有些不知所措。
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跑到父亲的房间嚷着让他出来陪我玩。谁料父亲拎着我的领子便将我扔出了房间,无论我怎样哭喊都不肯出来安慰我一句。阿娘适时跑来,病重的她伸手将我抱起,并柔声与我道:“文彦,你父亲不是不想陪你。因为你是男孩子,他只是想要教会你坚强罢了。”
我满是委屈地点了点头:“如果我是女孩子……父亲是不是就不会不理我了?”
可直到父亲死,我也没能变成女孩,也没能让父亲抱一抱自己。
父亲死时,我一滴眼泪也未曾掉,于是流言蜚语让我变成了怪物。在无人理解的哀伤之中,我第一次见到了妹妹。她缓缓走进我的身体,捧着我的脸颊对我笑道:“哥哥,不要怕,我来陪你了。”
我被孙祺欺辱,妹妹便来了。她用匕首搅烂了孙祺的胸腔,尸体喷溅而出的鲜血将我吓跑,她留在那陋巷处理着孙祺的尸身。她弥补了我的孤独与软弱,可她却对兄长生出了执念,所以她开始与我争抢这具肉体。而我也不愿让她独占兄长,所以我舍弃了自己的软弱,开始与她争抢。我们相互依赖着对方,却又在无意中驱逐着对方……
我踉跄着退后,摔倒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沈文彦还是沈颜,也不知这些年来自己究竟都做了什么……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直到笑出眼泪,直到我听到脑海中妹妹的声音。他说:“哥哥,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被囚禁在自己王府中的沈文彦一头撞死在了砖墙上,流下的鲜血染红了他精致的眼妆。穿着女装的他,真真是比女人还漂亮。
下人前来询问沈文息该如何处理此事,年轻的帝王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葬了吧。”
“墓碑该如何写?”
“沈文彦,沈颜……将他们兄妹二人的名字都写上。”沈文息拉过身旁白染的手,柔声道,“至少证明,他们都曾经活在这世上。”
白染在一旁笑着附议,眼底的明媚似这世间最柔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