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绍将
(凯里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贵州 凯里 556011)
废墟体验是一种历史怀古的体验,更是一个强烈的现代性体验。废墟的视觉形象是美术、电影、游戏等视觉大餐中极易可见的事项。传统废墟景观在现代社会的工业、技术与商业压迫之下又一次逐渐被摧毁,废墟的体验变成艰难的探险,或只能在文艺中进行想象。无数作家、艺术家和学者对废墟“情有独钟“,乐此不疲地一遍遍讲述废墟的故事。美学与艺术(史)中“废墟故事”或废墟的隐喻进而影响了人类对中西历史文化的考察、图绘和阐释。当现代社会对废墟进行想象时,现代性逻辑主导的现代世界景观的美梦突然被撕开一道裂缝,一阵伦理和生命尊严的清风吹了进来。废墟形象给予审美直观的同时引起思想观念上的无限遐想。现代社会正大量重建与生产着废墟景观,我们也用废墟的观念来窥视着现代社会。
由“废墟”词汇字符意义而进入艺术作品中的废墟的艺术形象。德语的Ruine,为“废墟,遗迹”;英语中的ruin,是“物质的毁灭,或某物的瓦解,或国家的瓦解或被摧毁的”(OED);还有法语的ruine,丹麦语中的ruinere,都源于强调一种“下落”(falling)的意识观念,因此总是与“落石”(falling stone)的意向性密切相关,导致西方传统语境中的废墟含义主要指石质结构的建筑遗存。主要原因除自然地理环境与政治文化观念外,还有多种因素所致。废墟的物质存在,经由人类感知与意识活动不断内化为某种精神观念或图像,再通过语言、形象与媒体,“精神的感性显现”而为艺术形象。
艺术的废墟形象滥觞于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古代的废墟是人类自己制造的,文艺复兴具备着李格尔所谓的对废墟的“现代崇拜”①的一种意识中发掘与重建废墟中的古典,“破碎的山墙、倾毁的柱子应读碑窠石图该见证了那神圣的建筑经受最原始元素的破坏力量打击如电击、地震而岿然不动的奇迹。而人工造成的废墟则显示为人们确实在现代的土地上所看到的最后的古典遗产,也即图画中的破败景象。”②那么艺术中就存在着大量建构的废墟形象。人们对这些形象怀古伤今,肃然起敬。较早的“废墟形象”出现在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三博士朝拜》(1-5,完成1475年左右,右图为2)《威廉斯的圣母》《圣母崇拜生字》中,把由破旧的马厩、残垣断壁与充满无数裂缝,危为不倒的石墙等组成废墟场作为耶稣诞生的环境与标志,象征着末日危时中新生命新世界的到来。基本上同期类似还有菲利普·利皮的《基督诞生》、丢勒的《东方三博士来拜》、汉斯·巴尔东的《马厩中的朝拜》;16世纪弗兰德斯风景画家保罗·布利尔(Paul Bril,约1554-1626)创作大量既能观看风景又能体验废墟的作品,如《圣杰罗姆和山景》《古罗马神庙废墟景色》《罗马遗迹》《风景与废墟》;17世纪法国艺术家普桑的《阿卡迪亚牧人》《花神帝国》,洛兰《罗马瓦希西诺小广场》等融合自然的鬼斧神工与人间烟火的废墟为一体,成为艺术名作。
18世纪意大利的诸位艺术家也同样显示了对废墟意象或故事的极大兴趣,并且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废墟的审美品位。在马尼亚托(1667-1749)的《盗匪的巢穴》;安东·卡那莱托(Canaletto,1697-1768)的《圣马可广场》《威尼斯总督府》与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的《喷泉与洞室的废墟》《哈德良庄园中的阿波罗神庙》《马尔萨鲁斯剧场废墟》等作品中,废墟意象不再是之前艺术家表现主题的配衬或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提升为主题,废墟图像或形象是观者视觉“聚焦”之处。
18至19世纪欧洲现代工业文明进程中产生了对其批判的浪漫主义潮流。浪漫主义崇拜大自然,大力赞颂大自然,倾向神秘主义
,因此草原、大海、异域风光、中世纪生活、哥特式建筑、古代的废墟等成为艺术家寄情寓怀的意象。废墟图像出现在德国大画家卡斯帕尔·大卫·弗里德里希,法国画家休伯特·罗伯特,英国画家特纳的艺术作品中。当然,20世纪还有两位著名的热爱废墟的德国艺术家不得不提,他们是博伊斯与安塞姆·基弗。如博伊斯的《油脂椅》、《驮包》、《奥斯威辛圣骨箱》等以废墟中捡拾的碎片建构了一座座“废墟”,被视为莱茵河畔的新文献。而基弗被称为“站在废墟上的诗性画家”。他的几乎所有的创作都与废墟密切相关,废墟形象是其艺术的主要形象。毫不夸张地说“废墟”是理解基弗艺术的关键词。基弗废墟形象包含欧洲古代文明的废墟和现代工业社会的废墟,把战后德意志废墟景观、废墟文化及心灵沧桑通过肌理斑驳,沉郁昏暗画面表现出来,影响很大。
中国东汉文字学家许慎的《说文解字》认为“废,从广部”,曰“广部:广:因广为屋,象对剌高屋之形。”“废:屋顿也。”段玉裁注“顿之言钝,谓屋钝置无居之者也。”而“墟”本字“虚”,从土部“土:地之吐生物者也。”墟,为大丘之义。③古代中国的“废”“墟”一般都是分开来使用的,也偶有合用,如宋人韩维《城西书事》诗:“野竹濛荒堑,寒花乱废墟。”明人方孝孺《与采苓先生书》:“昔尝游乎废墟坏址,问故老而求其衰替之由。”我们当下的“废墟”用法偏向西方语境,现代汉语之释义较为简洁。《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城市、村庄遭受破坏或天灾后变成的荒凉地方”;《辞海》更是简洁得连主语或对象都没有:“废墟”是指“受到破坏后变成的荒芜的地方。”。但是废墟的含义已有约定俗成的理解。国人有着喜欢团圆完满、皆大欢喜结局,而对废墟或悲剧进行遮掩与美化。但有迹可循的是,中国古典艺术到现代艺术也同样存在大量废墟观念与废墟形象。中国古典废墟基于木质建筑结构的遗存,木易腐烂,唯留空地,丘地自现。中文里表达废墟的最早词汇是“丘”,因为木质的建筑在时间中几乎消失不见,中国本土的废墟观念以建筑物遗迹和空虚状态的“丘”的形式保持了下来,以墟的空旷的记忆和知觉场所得到发展。④按照法国著名媒介学家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的字符领域(logosphère)、图像领域(graphosphère)、视像领域(vidéosphère)的媒介划分⑤,中国废墟形象集中在字符领域阶段的古诗、词、文等媒介文体中。如“驱车登崇墉,顾眄凌大荒.千里何萧条,草木自悲凉”(高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佚名)等,值得一提的还有刘禹锡《石头城》,杜牧的《泊秦淮》,尤其是《桃花扇·哀江南》借曲艺人苏昆生之口凭吊南明亡后的废垒空壕、柱倾墙塌、破纸坏槛和枯井颓巢的南京废墟之境,令人难以忘怀。因此,中国古代本土废墟形象在强调直接观看的视觉艺术作品并不多,而以诗文发挥想象的间接废墟形象的描述几乎遍及每个时代。这是与中国古代废墟的木质基础容易逝去,只存精神观念的事实逻辑相符合的。
另外,中国古代“废墟”真正理解来自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与时空观念。中国古代废墟之地多数只剩余“残山剩水”“枯木朽枝”,而木质构筑本身自有生命的自然(树木)而来,即使人为的建筑在时空中存在与消失,也具备着生命精神。基于天人合一的生命观,虽然类似西方遗迹的残留不存在,但同样有生命的山水与树木存在蕴藉着时空流逝。那么,我们古代的废墟艺术形象以体现此根基:观者与与萧瑟的枯树、寂静的空山、关山的冷月等等意境为一体。(如左图李成《读碑窠石图》)或一湾瘦水,几片顽石,几株枯树,迎风而立,萧之瑟之。“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抽象时空观念,这一层才是中国古代本土废墟美学观念的关键,这种废墟观念区别西方著作物质性、人对立自然的废墟观念。直到发展至现代社会,中西“废墟”观念才逐渐趋向一致。
中西废墟形象都大致指向了几个隐喻:一是战争的见证,战争是产生废墟的主要方式,那么在艺术中也就表现为废墟形象;二是自然灾害的痕迹;三是辉煌时代或阶级集体的衰弱。以较为具体的比较视野来看,就想象地存在着西方人的废墟与中国人的废墟;另外就是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废墟,如瓦伦丁·西塞纽斯(Velentin Sezenius)1620年的版画一座残桥、破旧荒芜的水磨与磨坊、几个人影、几株枯树;威廉·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园林设计中的中国宝塔、“孔子之屋”等;还有中国人眼中的西方废墟,如郁风的《中世纪的幽灵》,骆奕同《古剧场》,颜文樑的《罗马斗兽场》《罗马古迹》《佛罗伦萨广场》《罗马遗迹》等。
注 释:
①Alois Riegl.’The Modern Cult of Monuments:Its Character and Its Origin”.1903(trans.)K.W.Forster and D.Chirardo,in W.W.Forster(ed.)Monument/Memory,Oppositions special issue,25(1982):20-51.
②卡尔·伯林斯基.从古典初期到歌德和威廉洪堡的诗学观和艺术理论中的古典.Leipzig,1924:193-194;本雅明.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213-214.
③许慎《说文解字》中的《卷八·丘部》《卷九·广部》,中华书局;另见清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④巫鸿.废墟的故事.肖铁,译,巫鸿,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9-85.
⑤雷吉斯·德布雷.图像的生与死.黄迅余,黄建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