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洲
大家以为鉴定古书画是一项细致活,在电视上看到鉴定家抓住放大镜,观众就会感到放心。
事实上,鉴定古书画在很大程度上首先是一件宏观的事情,只有宏观清晰,才可以讨论微观环节。如果宏观上稀里糊涂的,那么微观上再细致,也可能是南辕北辙。最近20 年来,有关古书画、古董的一系列鉴定错误,多是因为宏观视野的缺失导致的。
因此,当《中国美术报》提出再次讨论一下《著色山水》时,我更愿意从宏观角度,进行一次系列案例回顾,指出共同的问题,然后再讨论《著色山水》。
宏观问题,很多年来大家已经都不关心了,觉得奥旨宏深,不切近事实,意思不大。其实,任何一个古书画的鉴定问题,首先是学术上的宏观问题。
譬如说,一件董其昌书法是否真迹与这件书法是否好看,是否具备董其昌笔法,其实关联都不大。关键在哪里?在于你是否熟悉大量的董其昌真迹,是否熟悉董其昌的赝品,当你看准了有真伪两大类的时候,那么,鉴定就是将待鉴定的书画,放在哪一类的问题。
这个过程,一定是宏观思维的分析,而不是微观的检查。这一笔那一笔,不一定是核心问题,因为真迹也会有失误,赝品也会偶然写得很好。
那么,宋画怎么办?一件山水画,是否宋代真迹,怎么看?难道你足够细致,文化程度特别高,就可以鉴定?显然不是。上世纪20 年代,中国与日本这么多文化界名人,这么多厉害人物,仔细观看过燕文贵《江山楼观图》,都没有看出来这是真迹,为什么?就是因为宋代山水画的宏观景观还没有建立,大家无从比较。
同样道理,上世纪20 年代,这么多牛人,就是看不出来(传)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不好,为什么?同样是因为,那时唐代艺术史的景观还没有建立好。就好像古人再牛,也想象不出什么是天文学中的“光年”。一旦建立好宏观景象,一个入门级的学者,就可以看出《送子天王图》时代很差,连宋画都不是。所以,宋画鉴定,依靠的首先是宏观水准,而不是这一笔那一笔。
2005 年,普林斯顿大学的两位学者,写书否定汉代武氏祠石刻,很显然,他们搞错了。这两位学者难道是微观搞不清楚?恰恰相反,这两位学者很细致,而且很认真。那么为什么会搞错了?如果缺乏汉代整体艺术品的视觉感,钻到牛角尖里去,那么看到的任何环节都会被放大,之后是怀疑和歪曲。
武氏祠石刻这种一眼可见的真品,在现代学科条件下,都会被怀疑,那么其他任何古书画被怀疑,都是可以想象的。导致错误的思路,是不是一致的呢?
最近20 年来,各方质疑人士,采用的具体研究办法,确实一致的,就是延续清代以来喜欢说的“考证”,对一卷书画,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去找问题,只要找到问题,就说是赝品。
质疑方采用的知识体系,有两个特点:第一,逻辑上高标自诩,不采用社会科学的逻辑,却采用自然科学的逻辑;第二,只是简单依赖教科书中的教条,却没有注意到教科书的信息源在不断更新中。
一般人听了这话,一定感到很奇怪:“考证”很是严谨嘛!如果找到了问题,指出这是赝品,符合逻辑呀!
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因为古书画流传到今天,信息缺失一定存在,加上书画是人为的,未必处处合乎总结出来的逻辑。这也就导致了任何古书画都会在“考证”思路下,被质疑为“赝品”,最为典型的案例,就是《千里江山图》这种最可靠的宋代第一流大名作,也被公开质疑,还有人围观。
在研究古书画过程中,有一个常识问题,大家时常忘却。一件古书画,如果是赝品,那么,不应该仅仅某个环节不对,而是艺术特征全部不对或者绝大多数环节不对。这一点,很多质疑者完全没有体会到,因为他们不关注画卷本身。
“发现疑点”之后,进一步检验全卷各种信息,才是研究的正道,也是学术上“假说—论证”的公认思路,这条思路,也是最近50 年来社会科学的进步所在,而这恰好是古书画界不熟悉的。
指出一点怀疑,就全卷断伪的逻辑错误,已经覆盖古书画界30 年之久(有老先生的误导因素),所以,错误是一连串的。一旦走入歧途,就会沉迷于此,30 年不悟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宏观道路,恰恰是从模式、特点来入手,搜集真迹图像,逐步分析,不会为局部信息干扰。
总体来说,宏观道路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具备排他性的优点,另一个是寻找排他性的弱点。因此,宏观思维的人,往往不会相信微观上发现的个别“破绽”,譬如说有人声称发现《砥柱铭》的各种问题,宏观研究者其实都不相信,而是反复强调,需要检验全卷。
在完美逻辑之外,还有一个简单错误,就是就是简单依赖教科书中的教条。
譬如说,教科书上说,古代使用文字,应该避讳。于是,有人碰到古代书画中不避讳的,就如获至宝,像《颜勤礼碑》。事实上,质疑者并没有研究过避讳在各个时代的实际使用情况。
教科书上说,古代建筑有时代分别的,那么,在《著色山水》上看到不一样的建筑,就认真质疑,也不去查阅最新考古成果。
一般的书法老师,可能说过不切合实际的“法书是完备的”理念,他们看到一些法书,与讲的不一样,立即就质疑,连启功、徐邦达这样的大师的意见,也不相信。这种事情,发生在米芾《研山铭》争论中,后来苏轼《功甫帖》争论也有这种情况。
总之,质疑者一定不去研究苏东坡、黄山谷、米芾本人的作品(这一点我其实很奇怪),不研究数据库,坚持从抽象的概念入手,去否定一件活生生的真迹,如《功甫帖》《枯木竹石》《砥柱铭》《研山铭》。放在历史上看,这就是典型的左倾教条主义,会害死人的,但是在古书画领域,似乎没有那么大危害,于是也没有那么大的纠正力量。
以上两种质疑,看起来态度很是认真,很能迷惑一部分人。其实是“革命的态度,不代表革命的水平”。
上述情况,不仅会发生在宋代名作鉴定中,也会发生在后来任何一件古书画中。譬如说,在董其昌书画鉴定中,你如果不熟悉董其昌,那么鉴定时,一定会对其中几笔感到生疏,生疏转化为恐惧,恐惧转化为判为赝品——这是反复出现的现象。
最近15 年来,重新露面的最顶级古书画,全部遭到了质疑,无一例外。这个名单是,《出师颂》《研山铭》《砥柱铭》《功甫帖》《著色山水》《枯木竹石》。这种思潮而且波及到博物馆名作,如故宫博物院的《千里江山图》,或者古典名碑,如《颜勤礼碑》,都被公开质疑。这是学术水平低下导致的可悲之处。
正是宏观、微观分野的存在,导致了人群对宋代书画鉴定态度,也完全不一样。
有人说鉴定宋人书画很难,有人说鉴定宋人书画比较容易。说很难的,一定是考据派,因为宋代年代较为久远,信息缺失很多,考据派基本上不可能恢复证据链。说容易的人,一般是学会了宏观观察书画的办法,宋人书画与明清书画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别,一看就可以知道其中的差异。
我在本科时期,有幸听到经济学家、人民大学校长黄达谈经济研究(他不是在说经济学研究),他说:宏观是很难的事情,不容易把握。我当时听不懂,没有想到,直到今天,我才在古书画领域,说出了本文标题这样的有关宏观的判断。
学习宏观问题,需要积累大量的图像数据,初时无功。需要积累到一定程度,才能够厚积薄发、融会贯通。而这样的学习思路,在现代教育体系中,是不被重视的,因为学校不可能等你“厚积薄发”。
微观的办法,考据的办法,几乎在学习的第一个星期,就可以有模有样地进行起来,这正是学校喜欢的教学方式,立竿见影。但是,这种办法,对于古书画本体来说,很多时候,是没有太多帮助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在每一次宋代名作出现时,引发不知名的人,真诚、大胆地质疑古书画名作,而且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事实上,他们都是中毒者,他们面对真迹大喊赝品,其实已经是鉴定学中说的,把真迹认作赝品,是无可救药。
微观思维的根本错误,是潜在认为,书画本身的信息都是不重要的,如果没有携带的外部信息支持,不可能认识任何一件古书画。这是古代学术的看法,是图像数据库极为贫乏时期的思路,现代学术早已不是这样落后的学术环境。
微观思路的根本想法,事实上,是否定最近半个世纪以来鉴定学的前进。由于放弃了最新的学术进步,因此,旧思路在实践中几乎搞错了所有案例,《出师颂》《研山铭》《砥柱铭》《功甫帖》《著色山水》《枯木竹石》《千里江山》《颜勤礼碑》《武氏祠》。
而且,这些都是打着“学术探讨”的旗号展开的,质疑者说:难道你可以反对学术讨论吗?振振有词。
用物理学来打比方,学术探讨当然是可以的,但是你如果再用传统力学去否定量子力学,我看这样的探讨,可以不需要了。
当你们采用“考证”来面对现代艺术史时,有点传统力学对抗量子力学、骑兵对抗坦克集群的意思。如果没有二战,估计骑兵冲锋还不会退出历史舞台。
考证的道路,事实上可以否定掉任何名作,就看他是否愿意。这导致了20 年来质疑一方的错误反复出现,而且,反复跌落同一个学术大坑中,而且是用同一种姿势。
本文正是指出了这一现象的实质,是学术倒退,而不是“考证”获得了新生。
鉴定学中的宏观思路,才是利用时代优势,利用图像大数据、建立起来的符合当代学术标准的鉴定新道路。对《著色山水》的分析,就是一次典型的宏观分析。
只有在新的学术平台上看待《著色山水》,其特征才是明显的。正如《中国美术报》已经刊登的《3+1 道路》一文所述,依靠这几条道路,你才会靠近《著色山水》,才会得出客观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