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松
文艺作品形式丰富多样,创作题材浩瀚如海,但都离不开通过讲述引人入胜的精彩故事来表达思想、情感与价值追求。作为大众艺术的电影更是如此,任何一部电影都是在讲故事,离开了一个好的故事做基石,任何拍摄技术和表导演手法都会沦为无本之木。
《中国合伙人》(下文简称《合伙人》)就是近年来讲好中国故事的电影力作之一。2013年5月17日这部国产电影上映首日票房超2400万元,成为当时的单日冠军,至6月16日,月票房累计5.23亿元,并且以“零负评”的口碑引发观影热潮,口碑和市场表现俱佳。故事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三位形象鲜明又各具特色的主人公,在北京“燕大”校园里相遇相识,戏剧性地成为好友,毕业之后,在追梦中,三人都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与碰壁,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独特的“财富”。最终,在不断的试错中找到了一条可以同心协力融智创富的光明大道,在起伏磨砺与磕磕碰碰中,形成了一种统而不同的“和谐”人际关系,成为谁也离不开谁的事业合伙人。
作为一种文艺体裁,无论是唐宋小说,还是明清戏曲传奇一直放射出令人神往的艺术气质。这种特质要归功于传奇故事的离奇情节和非凡人物,他们是满足受众好奇心与吸引观众注意力的法宝。以此衡量,《合伙人》讲述的这个精彩的当代中国故事颇具传奇特质,而这要归功于编导徐小平、陈可辛对人物原型选择的民间立场,以及他们用民间想象对三位新东方合伙人艺术形象的重塑。
作为新东方的联合创始人,《合伙人》的原著者徐小平坦言,他在创作阶段借鉴了新东方和现实生活中的很多素材。因此,有社会阅历的观众不仅能从影片中看到俞敏洪、徐小平和王强等人若隐若现的影子,还能看到王石、马云、冯仑等一批中国企业家的创业传奇。这样一个能在现实生活中寻得诸多蛛丝的故事原型自然对喜爱热闹的大众有强烈的吸引力。导演陈可辛更是眼光独到,功力老道,他为片中的三位主人公贴上了极炫目且极有民间色彩的身份标签——“土鳖”、“海龟”、“文艺青年”。这些接天地人气的人物塑造让影片的票房感召力不言自红。影片不仅在人物类型上注重成东青的“土”与孟晓骏的“洋”的搭调,以及“文艺范儿”青年王阳的爆料效应与调和作用,而且同样重视故事语境在中国与美国之间的自由转换,在叙事色彩上实现“土”与“洋”的自然统一,《合伙人》的英文译名《A m e r i c a n D r e a m s i n C h i n a》直白地交代出影片的内在。杂交自有优势,异域总有传奇。这样片名、结构与情境自然对观众有着强大的诱惑力与暗示作用。
由黄晓明饰演的成东青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学子,完全依靠自己的刻苦学习和艰苦奋斗,走向人生的巅峰。两次高考落败,母亲无力供养,他不愿屈服于当农民的命运,背下整本英文字典,终于跳过“农门”,考入首都“燕京大学”。虽然毕业后得以顺利留校任教,却因在校外搞英语补习被学校开除,为了在北京生存,他放手一搏,不想命运弄人,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同学加好友的王阳、孟晓骏先后加盟,在三位合伙人的共同奋斗下,他成为中国最大的留学培训机构的掌门人。这个典型人物无疑是改革开放社会转型进程中众多成功者的杰出代表,亿万农家子弟依靠勤奋和知识改变个人命运的学习榜样。
邓超饰演的孟晓骏则是当代中国精英家庭出身的千百万留学归国人员的“杰出代表”。他出身在大城市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祖父、父亲两代都是留美博士,他天资聪颖,从小接受优质教育,因为强烈自信,性格显得张扬、孤傲、冷峻,有些近乎偏执。优越的家庭出身,超乎常人的思想和见识,优异的成绩与出众的女友,以及毕业后成功签证赴美留学。这些“光芒”不仅使孟晓骏成为成东青崇拜的对象,也为青年观众树立了理想偶像。可是现实却很残酷,跻身“公平、自由”美国社会的孟晓骏发现,他不仅无法实现改变世界的美好梦想,而且连保持稍稍体面的生活都难以为继。在美国大学得到一份给小白鼠喂药的助教岗位都已经是高人一等的生活了,被大学实验室解雇后的他刷盘子时连拿小费的资格都没有,一次次的失败使他从自信的高峰跌入自卑的泥潭,彻底摧毁了他的美国梦。他最终选择回国发展,成为一个外表光鲜内心苦楚的“海龟”。他是那类有缺点却敢于承认的人,这种非常典型的美国性格为影片后半段成东青与孟晓骏两人之间因理念不同而产生戏剧冲突埋设了伏笔。于是,出国前的辉煌与出国后的受挫,回国后梦想的实现与波折,使他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核心人物。
佟大为饰演的王阳是那个年代文艺青年的典型代表,样子俊朗,热爱文学,梦想当个诗人。同时,他放荡不羁,在大学校园里肆意挥霍青春,“泡”了一个美国洋妞,当签证成功,却因与美国女友分手而放弃出国,是个十足的愤青。在失恋和失业双重打击下,他索性剪去长发,帮助成东青到处贴小广告办培训,最初只是出于友情,也是为了不让成东青回老家对着小麦说英语,对名利无欲无求的他甘心做个“打酱油”的角色,无心插柳、水涨船高的收获使他成为“新梦想”的合伙人。尤其是在培训企业做大做强之后,传统保守的成东青与前卫大胆的孟晓骏因上市矛盾渐行渐远,他以“无为”的大智慧,左右逢源,为彼此说好话、吹香风,努力化解两人裂隙,是个“最佳合伙人”。
这部影片的传奇气质不仅在于编导有丰富多样的东西方“文化原料”,最为重要的是编导以敏锐的民间视角抓住新东方原型人物的公众效应与传奇色彩,准确塑造了成东青、孟晓骏、王阳三位非凡的“型男”,以鲜明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讲述着他们各自的求学梦、美国梦(实质是个人青年时代不成熟的成功梦)和“中国梦”,以及白手起家步入人生巅峰的传奇历程,展现了一个激荡创业精神的大时代,以颇具民间想象力与时代情趣的叙事手法,奉献了中国人学习英语的喜剧感与合伙创业的成功故事。
《合伙人》前半段镜语里,呈现了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活风貌,曾经流行的音乐、发型、服饰、众多文化事件……扑面而来,充满了浓浓的怀旧气息。为了强化这种文化意味,影片开篇,在当时流行的摇滚乐的伴奏下,三位“合伙人”合着《国际歌》铿锵有力的激昂旋律,英雄般地步入万众瞩目的会场中心,以“幻灯片”加画外音的方式一一叙来,自成一种“自身考古学”的讲演风格;而且整部影片从始至终保持了这种叙事方式,给观众呈现出过去和现在片段连缀交叉的景象,同时三位主角的画外音始终贯穿全程,有时是对剧情的说明,有时又是作为相互的点评,在现时的时间点上“回顾平生不同时期或阶段的不同情形”。“在这样的考古回溯中,怀旧所呈现的就不仅仅是三人成长的断片,也是往日情感的复活,同时由于这些断片是经过了刻意的挑选,也就有了一种倾向性和排他性,为它讲述的是个人的故事,而非对于集体经验的书写。本应该是个人/集体情绪体验的怀旧,在这里被置换成了情感消费”。在怀旧语境贴上时尚标签后,那么这种怀旧就不简简单单是个体或者群体的记忆,而是一种流行元素。所以说,在“怀旧”这样一个外显的大众话题下,本应该被现在的大众排斥在当下生活之外的文化元素,例如以前流行的音乐、服饰、发型……依然大摇大摆地拼贴出了一个怀旧的“伪语境”,而“伪语境的作用是为了让脱离生活、毫无关联的信息获得一种表面的用处。但伪语境所能提供的不是行动,或解决问题的方法,或变化。这种信息剩下的唯一用处和我们的生活也没有真正的联系。当然,这种唯一的用处就是他的娱乐功能…”。即使是作为娱乐的群体也是有限定的,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发声,只有少部分人才有发声的机会,绝大多数人只是作为沉默的大多数。
在导演的镜头下,仿佛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情调的年代,但是实际上,这不过是导演与一部分具有浓厚怀旧情结观众的文艺想象。影片呈现的诗意浪漫也不过是当下部分社会精英对那个年代一种夸张的幻想。影片为了渲染出三位新梦想合伙人“梦初时代”的质朴与美好,充分利用了70后、80后这批当下社会消费主力人群对“八十年代”的深深眷恋,巧妙地把怀旧转化为一种文化消费的时尚元素,让当下现实琐碎被诗意的理想所掩盖,反而达到了伪和谐的表象。“影片以新东方为原型,与现实形成互文,由此形成三重文本:第一重为主人公成东青、孟晓骏、王阳的世界,第二重为明星饰演者黄晓明、邓超、佟大为的世界,第三重则是俞敏洪、新东方和商界精英的世界。每一重文本之内可以产生想象和快感,文本之间的相似和差异性也成为观影快感的来源。观众不仅以极大的兴趣讨论成东青与孟晓骏、王阳之间的关系,新东方三巨头之间的关系,也热衷于在成东青与俞敏洪、黄晓明与成东青,黄晓明与俞敏洪之间寻找异同,作出判断,这种多重快感无异增加了影片的消费价值”。
可见,《合伙人》注重了历史记忆与现实生活并置的同构叙事,深度关照了改革开放的时代语境,使每个中国观众都能从影片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产生各自强烈的身份认同。无论激情四射的莘莘学子,还是两手空空的创业者、农民工;无论收入不菲的企业家或小老板,还是已经迈入事业巅峰的成功者。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曾经的自己,“正能量”饱满,观感舒适,在出色地完成了叙事的同时,尽显文艺特质。这是影片获得票房与盛誉双重丰收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合伙人》除了对“中国梦”的精神实质把握不准的致命伤之外,也存在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遗憾。例如将故事及其人物设计与现实社会生活互动互联的编剧手法,采用近年来特别时兴的“碰瓷原型人物”引爆社交网络的影视营销策略其实是把双刃剑。“与现实的高度相似束缚了创作的手脚,新东方在现实社会的强势和正面影响力,使得影片对塑造的主人公只能充满‘善意’,只能是对现实原型的美化,而不能有明显批评,甚至必须给这些主人公安排一个完美和谐的结局。戏剧冲突的最终结束不是商业(个人)的成功,而是三人重拾友情,这是对当代现实生活的想象性弥合”。残酷的事实是众多靠亲情维系的中国合伙企业的最终结局要么悲哀地友好散伙,要么反目成仇,形同路人。新东方三巨头这个例外没有普遍性。
此外,影片将孟晓骏的留学噩梦与在美国受挫归结于当地人的傲慢与偏见、自私与拜金,来反衬主人公发达之后以金钱开道在美国找回尊严、赢得尊重的正当性、合理性,也是一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