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向明
摘 要:琅邪士族颜含活动于两晋之际,处在皇权衰弱、大族执政、玄学盛行、社会价值观多元化的时代,在操行风范、执政主张、家规家训、鉴识人物等方面,依然固守儒家传统:主张维护皇权、抑制豪强、发展民生;以孝为本、书香传家、不贪权势;为官处事清正不媚,雅重行实,抑绝浮伪。其治政思想和治家观可以用“孝、忠、学、廉、实”五字概括,展示了一种特立独行的价值取向,在两晋儒学世家中具有一定代表性。
关键词:颜含;两晋;儒学世家
中图分类号:K2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12-0110-05
两晋时期,儒学陵替,玄学盛行,社会价值观多元化,儒学世家如何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固守儒家之道,保持先秦两汉儒家知识分子的传统清白传家,维系家族长期稳定,颇值得学人探讨。琅邪颜氏自始祖颜盛至四世祖颜含①,继承了颜氏家族的儒学传统,颜含更是恪守孔学之道的典范,对琅邪颜氏影响深远。琅邪颜氏世代重才学品行,儒学大家和忠烈之士辈出,如颜延之、颜之推、颜师古、颜真卿、颜杲卿等,家族绵延兴盛数百载,是比较典型的儒学世家。
本文试把颜含放在两晋之际风云变幻及门阀政治的大背景下,从其操行风范、执政主张、家规家训、鉴识人物等方面,围绕颜含的价值取向展开论述。不当之处,祈请同人斧正。
一、操行风范与政治敏锐性
史书中明确记载颜含是以孝悌起家。颜含,“字弘都。祖钦,给事中。父默,汝阴太守。含少有操行,以孝闻”②。颜含少年即笃行孝悌之事:兄长畿患重病卧床不起,母亲和妻子精心加以照顾但渐感力不从心,“含乃绝弃人事,躬亲侍养,足不出户者十有三年”③。后来,颜含踏入仕途。初,“本州辟,不就。东海王越以为太傅参军,出补开阳令”④。本州,指徐州,西晋时琅邪国(郡)隶属徐州刺史部。汉魏以来,士人起家多自本州,为什么本州辟,颜含不就,却选择了做东海王司马越的僚属呢?据《晋书·东海王越传》记载,当时东海王越控制朝政,“越专擅威权,图为霸业,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己府”⑤。司马越积极笼络天下名士,世人称“司马太傅府多名士,一时儁异”⑥,“越府僚佐可考者不下五六十人,其中绝大部分为士族名士”⑦。越府中,琅邪士族名士以其人数众多而格外引人注目:琅邪诸王如王衍、王澄、王廙、王导、王玄皆入越府,另有王舒、王敞亦被辟召但未到任。笔者认为,正是在这种形势之下,富有政治眼光的颜含选择了应东海王越辟,出仕为幕僚。大概在此时期,颜含与时为司马越参军的同乡王导始有官场交集。照此推来,颜含出仕洛阳的时间大致是在晋怀帝即位前后即公元306年左右,起家东海王越府太傅参军,后出补开阳令。
颜含为开阳县令时,琅邪国国君是司马睿,但司马睿当时并不居住在开阳潜邸,而是在洛阳。东海王越西迎惠帝时,以琅邪王司马睿为平东(笔者注:后迁安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留守下邳。史载司马睿时在洛阳,与东海王越参军王导交好,王导劝其就国,“时元帝为琅邪王,与导素相亲善。导知天下已乱,遂倾心推奉,潜有兴复之志。帝亦雅相器重,契同友执。帝之在洛阳也,导每劝令之国”,司马睿出镇下邳后,“请导为安东司马,军谋密策,知无不为”⑧。《晋书·颜含传》记载:“元帝初镇下邳,复命(含)为参军。”⑨可见,颜含亦被琅邪王司马睿辟为僚属。永嘉元年(307),司马睿受命以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在琅邪王氏兄弟的建言下,司马睿率众渡江向江南发展,移镇建邺。同当时的许多北方大族一样,颜含亦举族随琅邪王南迁。
二、执政主张
虽然史书对颜含的政绩和执政主张记载极其简略,但我们仍可以从一些零星的信息中捕捉到颜含仕途升迁的主因及其治政思想,从中不难看出儒家思想对其官宦生涯及政治理念的深刻影響。
颜含过江之后的任官简历如下,“过江,以含为上虞令。转王国郎中、丞相东阁祭酒(笔者注:晋愍帝以司马睿为丞相),出为东阳太守。东宫初建,含以儒素笃行补太子中庶子,迁黄门侍郎、本州大中正,历散骑常侍、大司农”⑩。可见,颜含是“以儒素笃行”被司马睿欣赏,得以渐次拔擢,终于受到重用。史载“元帝为安东将军”“于时王氏为将军,而恢兄弟及颜含并居显要,刘超以忠谨掌书命,时人以帝善任一国之才”B11。《晋书》对颜含历任官职记载较详,但对其为官事迹却记载简略,其中,颜含与东晋权臣王导就如何治理吴郡有过一番谈话,是研究颜含政治思想与主张的重要资料。“王导问含曰:‘卿今莅名郡,政将何先?答曰:‘王师岁动,编户虚耗,南北权豪竞招游食,国弊家丰,执事之忧。且当征之势门,使反田桑。数年之间,欲令户给人足,如其礼乐,俟之明宰”B12。吴郡,自孙吴政权以降,形成了以顾、陆、朱、张四大姓为代表的吴姓士族势力。西晋末年中原战乱,吴郡因为是土著士族势力强盛之地,渡江南迁的北方大族多避开此地,而选择到会稽、临海一带占田立业。陈寅恪先生论曰:“北来上层社会阶级虽在建业首都作政治活动,然而殖产兴利,进行经济的开发,则在会稽、临海之间的地域。故此一带区域也是北来上层社会阶级居住之地。上层阶级的领袖王谢诸家,之所以需要到会稽、临海之间来求田问舍,是因为新都近旁既无空虚之地,京口晋陵一带又为北来次等士族所占有,至若吴郡、义兴、吴兴等郡,都是吴人势力强盛的地方,不可插入。故惟有渡过钱塘江,至吴人士族力量较弱的会稽郡,转而东进,求经济之发展。”B13东晋政权外有北方胡族临江之威胁,内有统治阶级内部争斗与叛乱,战争不断。为支持战争,东晋政府多次下令征发兵徭役,征调军粮物资,许多民户不堪其扰,纷纷投入权豪门下做依附农民,而地方豪强也趁机招徕破产游民和北方流民,致使东晋政府控制的户口越来越少,严重影响了政府财政收入和兵徭役的征发,出现“国弊家丰”的强烈反差。东晋建立初期,朝廷与地方豪强争夺劳动人手的矛盾就已显尖锐,晋元帝大兴元年(318)秋七月戊申诏曰:“二千石令长当祗奉旧宪,正身明法,抑齐豪强,存恤孤独,隐实户口,劝课农桑。”B14大兴四年又出台了给客制度(详见下文),对士族官僚占客最高数额进行了限定。从对话中可以看出,颜含显然不打算对吴郡豪族势力妥协,主张对“南北权豪竞招游食”实行严厉打击,“当征之势门,使反田桑”,扭转“国弊家丰”的弊端,实现“户给人足”的治政理想。值得注意的是史家对此的评论和王导的一番感叹,颇为耐人寻味,“含所历简而有恩,明而能断,然以威御下。导叹曰:‘颜公在事,吴人敛手矣。未之官,复为侍中”B15。王导看着这位踌躇满志的同乡,却叹息地说了一句含义隐晦的话:“颜公主事,吴人将会收敛了。”细细揣摩,王导应是不赞同颜含“以威御下”“征之势门”的施政主张,故而最终没有让颜含去吴郡赴任,“复为侍中”。这段史料透露了在对待吴郡世族豪强隐占流民问题上,颜含与王导之间存在着很大分歧,颜含欲实行的治理吴郡的主张与王导例行的笼络优容吴人的政策相违背,与王导“政务宽恕”的治政风格也不相符,导致颜含难以把治政理念付诸实践。endprint
那么,应如何认识颜含与王导在对待吴郡士族政策上的分歧呢?司马睿渡江之初,威名未著,根基不稳,“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B16。王导十分担忧,在得到司马睿授命后亲自去拜会吴人士族领袖顾荣、贺循,恳请二人终于答应出来辅佐司马睿,此计十分奏效,“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自此之后,渐相崇奉,君臣之礼始定”B17。然而,司马睿寄人篱下的心理仍很强烈,“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笔者注:顾荣)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B18。另一方面,吴人虽然归服,但因在东晋政权中遭受不公待遇而心存怨恨,“时中国亡官失守之士避乱来者,多居显位,驾御吴人,吴人颇怨”B19。终东晋一朝,南迁的北方士族与南方士族之间一直存在着较激烈的矛盾和斗争。更为严重的是,虽有大江阻隔,但胡马凭陵的威胁与东晋相始终。
在外患与内忧的双重压力下,司马睿和王导所要采取的首要措施就是笼络联合南方士族。王导建议司马睿“顾荣、贺循、纪瞻、周玘,皆南土之秀,愿尽优礼,则天下安矣”B20,为司马睿采纳。王导主政期间,采取种种措施,如延用吴姓士族人物做官,向吴姓士族求婚联姻,甚至强作吴语等,目的都是要极力消弭、调和南北士族之间的心理隔阂和矛盾。王导治政的特点和贡献,如史家所云:“导为政务在清静,每劝帝克己励节,匡主宁邦。”B21“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爱之誉也。”B22可见,东晋初期,王导的“清净”“宽恕”政策获得了朝野上下的拥护与支持,也使东晋政权在南方的统治得以稳固。但是,这种政务清净、宽恕的政策执行日久弊端日深。随着社会的安定和经济的发展,世族豪强势力越来越膨胀。南方吴姓士族虽在政治地位上争不过北方侨姓士族,但在经济势力扩张上却毫不让步,严重影响了国家财政收入和兵徭役的征发。东晋官府为此陆续颁行了一些纠弊措施,如元帝太兴四年(321)颁行了给客制度,“时百姓遭难,流移此境,流民多庇大姓以为客。元帝太兴四年,诏以流民失籍,使条名上有司,为给客制度”B23。与颜含积极主张“以威御下”,对权豪势门隐占流民予以严厉打击相同,约于咸和八年(333)前后出为余姚令B24的山遐,“到县八旬,出口万余”,山遐还准备将为首者土著大族人物虞喜绳之以法,“诸豪强莫不切齿于遐,言于执事,以喜有高节,不宜屈辱。又以遐辄造县舍,遂陷其罪”B25。这一次括户以山遐被免官,东晋官府向大族妥协而告终。可以说,在王导主政时期,以颜含、山遐等为代表的主张打击豪强势力,加强中央财力的少数派在政治上是失败的,难以将自己的政治主张推行下去。
三、家规家训
东晋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桓温,年轻时曾向颜含小女求婚,此事深深触动了颜含,以致特意为子孙立下训诫:“尔家书生为门,世无富贵,终不为汝树祸。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阙)婚嫁不须贪世位家。”B26这条家训体现了颜含崇学戒贪、持家保泰的治家观,被琅邪颜氏子孙世代奉为向学、修身、齐家、为官的至高准则。颜含九世孙颜之推继承了颜含这一少欲知足、行为有度的思想,作《止足篇》教育家族子弟,曰:“《礼》云:‘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唯在少欲知足,为立涯限尔。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书生门户,世无富贵;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婚姻勿贪势家。吾终身服膺,以为名言也。”B27可以说,琅邪颜氏能在长期战乱和政权频更中维系家族昌盛数百载,与大宗颜含的家规家训有极为重要的关系。
桓温,出身名门谯国桓氏,相貌奇伟,气宇非凡,《晋书》卷九十八《桓温传》描写桓温“有奇骨”,“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B28。如此相貌气度奇伟的青年男子,又是颜含夫人的从甥,向颜含小女求婚却遭到颜含拒绝,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据《晋书·颜含传》记载:“桓温求婚于含,含以其盛满,不许。”B29颜含拒婚的理由还有另一种记载,《顏府君碑》云:“王处明(笔者注:本名王舒,王导从弟,仕东晋),君之外弟,为子允之求君女婚;桓温,君夫人从甥也,求君小女婚,君并不许,曰:‘温负气好名,若其大成,倾危之道,若其(阙)败也,罪及姻党。尔家书生为门,世无富贵,终不为汝树祸。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阙)婚嫁不须贪世位家。”B30
以上两种说法,哪一种更符合历史实际呢?史书记载,桓温“选尚南康长公主,拜驸马都尉,袭爵万宁男,除琅邪太守,累迁徐州刺史。温与庾翼友善,恒相期以宁济之事。翼尝荐温于明帝曰:‘桓温少有雄略,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壻畜之,宜委以方召之任,托其弘济艰难之勋。”B31由此可见,桓温与主政的庾亮之弟庾翼友善,得到庾翼的欣赏和举荐,娶了晋明帝与庾后所生长女南康公主(公主同母弟晋成帝司马衍、晋康帝司马岳)为妻,从此仕途升迁迅速。永和元年(345),庾翼卒,朝廷以徐州刺史桓温“为都督荆梁四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假节”B32,桓温继庾氏兄弟之后掌握了长江中游的兵权,此时的桓温可说是“盛满”。而桓温在选尚公主之前,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士族子弟。所以,笔者认为:《晋书·颜含传》所言颜含拒绝桓温求婚是“以其盛满”有妄说之嫌。相比之下,晋人李阐《颜府君碑》所述更为真实可信:颜含认为青年桓温“负气好名”,将来若成就大事,就是走上一条倾危之路,一旦失败,将会祸及姻党。后来的历史证明,颜含识鉴可谓高远矣!桓温晚年野心彰露,遭受世人非议,其子桓玄篡晋自立,事败后累及家族,遭受灭族之灾。
王权社会,婚姻与政治紧密关联。颜含从宗族长远利益考虑,拒绝了这桩极可能会给家族带来祸端的婚事,并晓谕子孙:颜氏靠学问支撑门第,世代无大富大贵,我不能答应这门婚事而为你们引来灾祸。为了家族的世代平安昌盛,颜含立下家训:“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阙)婚嫁不须贪世位家。”颜含为家族子弟做出的仕宦与婚姻的选择显然与其所处时代的主流价值观不相和谐。两晋时期,社会尊崇门第,宦与婚是品定士族门第高卑的两个重要标准且相辅相成。如,东晋时琅邪王氏以王导为核心,族中子弟20余人在朝中为官,使其门第达到鼎盛。亦有一些寒门庶族通过与盛门联姻得以在政治上崛起,典型者如颍川庾氏,在汉末庾乘时尚门第卑微,庾乘在县衙做门卒,“林宗见而拔之,劝游学官,遂为诸生佣。后能讲论,自以卑第,每处下坐”B33,然其后世子孙东晋时通过与司马氏皇室联姻,成为盛门。庾文君被晋明帝立为皇后,生子司马衍,衍年幼即位是为晋成帝,庾文君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其兄庾亮以国戚掌诰命,庾氏家族势力在明、成、康三帝时期达到鼎盛。许多士族还通过与当权的高门大族联姻来提高家族的政治地位,如上文所述桓温,又如庐江何氏,何充娶明帝皇后庾文君的妹妹为妻,与颍川庾氏联姻;何充的父亲何睿与琅邪王氏联姻,“充即王导妻之姊子”。苏峻之乱平定后,“王导、庾亮并言于(成)帝曰‘何充器局方概,有万夫之望,必能总录朝端,为老臣之副。臣死之日,愿引充内侍,则外誉唯缉,社稷无虞矣”。B34在王导与庾亮二人的力荐下,何充得以迅速升迁。康帝死后,何充专辅幼主(穆帝),宰执朝政,一度成为继王、庾之后的又一控制朝政的大族势力。endprint
颜含之所以垂诫子弟“仕宦不可过二千石”,一是源于汉魏以来的传统观念:世人将二千石视作理想中的官阶,虽不至三公,但亦可谓宦成名立。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止足篇》对此有充分的论述,“二千石,汉人谓之大官,仕宦之徒,冲退与躁进者,于此有以觇其趣焉。《汉书·疏广传》:‘今仕宦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又《宁成传》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世说新语·贤媛篇》:王经少贫苦,仕至二千石,母语之曰:‘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盖自汉、魏以来,仕途险巇,一般浮沉于宦海者,率以此为持盈之限云。”B35二是出于戒贪保泰的忧患意识。魏晋以来,政局迭变,仕途充满艰险与变数,身处权力中枢的权臣势家,祸福往往在旦夕之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不仅祸及全族,甚至殃及姻亲。颜含生活于两晋之际,历仕西晋东海王越和东晋元、明、成帝三朝,亲历“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王敦之乱”和“苏峻之乱”等大的战乱与残酷的政治斗争,目睹了许多大族人物的浮沉及其家族门第的升降,从中总结出福佑宗族的良方:为官处世和婚姻治家宜奉中庸之道为准绳,“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唯有子孙后代心有所戒,不贪权势富贵,以书香传家,才可避祸保本,维系宗族绵延不绝。历史也证明,颜含戒贪保泰的婚宦观,使颜氏世代受益无穷,自两晋南北朝至隋唐,得以保全宗族平安兴旺数百载。
四、儒士风范
颜含一生清廉俭朴,“成帝美其素行,就加右光禄大夫,门施行马,赐床帐被褥,敕太官四时致膳,固辞不受”,死前“遗命素棺薄敛”。B36
颜含不趋媚权贵,不迎合流俗,保持着儒士的独立人格。东晋立国初期,王导权倾朝野,“一依陈群辅魏故事”B37,成帝“见导,每拜。又尝与导书手诏,则云‘惶恐言,中书作诏,则曰‘敬问,于是引为定制”B38。一次,群臣议论百官见了王导是否应行拜礼,“于时论者以王导帝之师傅,名位隆重,百僚宜为降礼。太常冯怀以问于含,含曰:‘王公虽重,理无偏敬,降礼之言,或是诸君事宜。鄙人老矣,不识时务”B39。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颜含善于鉴识人物,时人曾问颜含“江左群士优劣”,颜含答曰:“周伯仁之正,邓伯道之清,卞望之之节,余则吾不知也。”B40翻阅史籍不难发现,得到颜含推许的这3人无一不是忠孝仁义、清正务实、廉洁爱民的儒家士大夫的典范。如周伯仁,在王敦作乱时奉诏诣敦,时人劝其避敦,被拒绝:“吾备位大臣,朝廷丧败,宁可复草间求活,外投胡越邪!”B41终不辱使命,惨遭王敦杀害。又如邓伯道(邓攸),元帝时授吴郡太守,“攸载米之郡,俸禄无所受,唯饮吴水而已”B42,“攸在郡刑政清明,百姓欢悦,为中兴良守。后称疾去职。郡常有送迎钱数百万,攸去郡,不受一钱”B43。卞望之(卞壶),勤政务实,抵制玄风流俗,“勤于吏事,欲轨正督世,不肯苟同时好”,“时贵游子弟多慕王澄、谢鲲为达,壸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欲奏推之。王导、庾亮不从,乃止,然而闻者莫不折节”。B44江东名士众多,颜含独赞赏上述三人,可以看出颜含识鉴取人是以儒家忠孝仁义清廉务实为价值评判标准,不尚虚名盛誉和权高位尊者,尤为推重为坚守道义牺牲自我的殉道者,体现了传统儒士的风范,史家赞道:“其雅重行实,抑绝浮伪如此。”B45
上文从操行风范、执政主张、家规家训、鉴识人物等方面,对颜含的治政思想与治家观作了初步分析和论述,从中可以看出,颜含治政治家固守儒家之道,保留了先秦两汉儒家的传统,如主张维护王权、抑制豪强,门风孝廉,不贪权贵等,这既与西晋高门士族追求虚华颓靡的清谈玄风截然有别,亦与东晋当权者王导、谢安等人倡行的儒玄兼修的名士风范迥乎不同,展示了一种特立独行的价值取向,在两晋儒学世家中具有一定代表性,对后世子孙更是产生了重大影响,被琅邪颜氏世代奉为为官处世、持家保泰的圭臬。
注释
①笔者注:关于颜含的籍贯和琅邪颜氏的郡望,《晋书·孝友传》颜含本传虽云“颜含字弘都,琅邪莘人也”,但很多前辈先学早已指出:西晋琅邪国(郡)并无莘县,此处记载当误。《晋书》中华书局点校本校正为:“含,临沂人,李阐《颜含碑》及《颜真卿家庙碑》可证。按:《梁书》及《南史》之《颜协传》《北齐书》及《北史》之《颜之推传》《元和姓纂》并云含,琅邪临沂人。”颜含曾祖颜盛,《颜真卿家庙碑》云:“魏有斐、盛。盛字叔台,青徐二州刺史,始自鲁居于琅邪临沂孝弟里,”乃琅邪颜氏始祖。颜含自西晋末年以琅邪王司马睿参军身份率领宗族渡江后,被侨居江南的琅邪颜氏奉为“大宗”。琅邪颜氏南渡后定居建邺(今江苏南京。东吴孙权时称建业,西晋灭吴后改称建邺,东晋立国后又改名建康),是随琅邪王司马睿南迁的百余家大族之一,居住地虽为建康,但时俗仍以原籍琅邪临沂为郡望。
②③④⑤⑧⑨⑩B11B12B14B15B16B17B19B20B21B25B28B29B31B32B34B36B37B38B40B41B42B43B44B45《晋书》,中华书局,2012年,第2285、2286、2286、1625、1745、2286、2286、2042、2286、150、2286、1745、1746、1574、1746、1746、1230、2568、2287、2568—2569、2569、2028、2286—2287、1750、1751、2287、1852、2339、2340、1871、2287页。
⑥B18B22刘义庆撰、刘孝标注,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全二册),中华书局,1984年,第241、49、98页。
⑦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0页。
B13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黄山书社,1987年,第118页。
B23《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第255页。
B24唐长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佃客和部曲》,《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第10页。
B26B30《全晋文》卷一三三《右光禄大夫西平靖侯颜府君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37-1438页。
B27王利器:《新编诸子集成: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6年,第343页。李阐《颜府君碑》云“婚嫁不须贪世位家”,颜之推《颜氏家训》曰“婚姻勿贪勢家”,颜真卿《大宗碑》曰“婚姻勿贪世家”,可见,“世”“势”二字通用。
B33《后汉书》卷六八《郭太传附庾乘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2229页。
B35王利器:《新编诸子集成: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6年,第344页。
B39《晋书》,中华书局,2012年,第2287页。关于颜含不向王导行降礼的原因,又有晋人李阐《颜府君碑》一说:“冯怀欲为王导降礼,君不从,曰:‘王公虽重,故是吾家阿龙。君是王亲丈人,故呼王小字。”此说不见于其他文献记载,本文从前说。
责任编辑:王 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