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涵
一、墨迹
墨迹真是个悲伤的词。
落纸写意,落音俚俗;字形俊逸,字音干脆。慢写快读,大雅大俗。它带着久远的时光痕迹,一扫而过。
北方以北,好像总在被这个方言词汇敦促着,不敢停息。
于是陈年很快地吃饭,很快地学习,很快地跑步、走路、交朋友,也很快地遗忘。
2016年,北方的秋天来得特别晚。陈年拿着手术通知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比英语考试的阅读理解看得还久。每一个词汇背后都含义丰富、疏而不漏,但是这一次却不是选择题。陈年心里万马奔腾,但步伐整齐划一,涌上心头的是同一句话:我人生中的第一刀。
金庸浪漫侠义,喜剑动情,较少塑造用刀的高手;水浒在野,现实残酷,就成为刀尖上的江湖。剑指红尘,刀关俗世。无论是厨房刀,还是柳叶刀,都与生老病死息息相关。
刀,是现实的油锅上高悬的利器。
这即将落下的现实一刀,好像给陈年的心里开个了口子,穿堂风呼啸而过。不是担忧,也说不上恐惧,就是一种与日常生活脱轨带来的不安与忐忑。
“你别磨叽着看这个了,快点躺下休息,阑尾炎是小手术,很快就结束。”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站在两个大行李箱中间的陈年妈妈,完全是一副环球旅行的架势,说完顺手把一个UFO造型的小夜灯插在了陈年床头。
原来长病也要很快。
是不是因此人人都要挂急诊看专家,就像速读成了一种考试必备能力。
只是没有了阑尾,会不会像《全唐诗》抽掉了无名氏,收录的时候也许并不在意,但是遗漏了总觉不再完整。
二、世界光明,万物欢欣
省立医院的床位有多紧俏,陈年并不知道。因为这里就像他的第二个家,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成了客人。
陈年从小在医院的楼道里疯跑,也见过生死。小学时,他的假期和放学后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他总被人说这是妇科陈主任的儿子,也总听别人说爸爸是妇科“一把刀”。上初中后的陈年终于真正理解了妇科的含义,于是也就很少去爸爸的办公室了。
省立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之一,住院楼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现在的七星迷魂阵。陈年记忆里的花园、池塘、藏书阁都变成了高耸的住院楼,可是床位还是难求,连走廊都住满了人。护士推着送药车,还要不停地喊“收收脚,让一让”,就像出现在春运车厢里的情景。
医院尽是熙熙攘攘。大多数情况下,这里是我们的来路,也将是我们的归途,中间偶尔的相逢,只是过客。
两小时之前的15点33分,正在上体育课的陈年腹疼难忍,被紧急送往医院。之后的挂号、拍片、确诊、住院、预约手术,每一步都干净利落。
自从胃肠外科7号病房入住了一个高中男生之后,这间病房老旧的黄色木门就一直愉快地吱吱扭扭地响着,不停地被推开又关上。父母、老师、同学、祖辈、亲朋,陈年的病床周围始终围着满满的人。
三、热闹
胃肠外科7号病房总共有六个床位,陈年入住之前,病房里走动最多的是实习护士。
“小孩长病就是这样热闹。”陈年对床的病号自言自语。她床尾挂着的住院卡上年龄写着73,但却被一笔一笔执着地涂成了72。一个硕大的2站在7旁边,并不般配。大约是避讳73岁,孔子只活到这个年龄。
晚上八点,医院结束了探病时间,爸妈都要留下陪床,陈年觉得不必要,但又争不过,就只好服从安排。整理好两箱入院用品之后,才发现病房里早就切换到了深夜模式。
“72岁”已睡下,病房的灯也在她的要求下关上了。7号病房里只有她和陈年有两个人陪床。开始以为是子女,后来才知道是护工,一个是儿子请的,一個是女儿请的。护士送来当天的医药结算单,两个护工轮流拍了照片,再各自传给自己的雇主。他们互相监督,也彼此牵制。
“72岁”旁边是位得了胃穿孔的中年男人,有妻子在一旁照顾,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小到几乎感觉不到存在。胃穿孔大多由于常年饮酒过量导致,是胃肠外科最常见的病。他的所有随身物品都收在一个便携式的洗漱包里,包拥挤地放在摆满鲜花的床头柜上,床底下则整齐地码着成箱的奶、鸡蛋、保健品,像堆积木。
陈年旁边病床住着位大哥,两臂皆有纹身,左青龙右白虎,因为身中刀伤住院,有小弟陪床,商议的都是吃烤串、油饼还是肉夹馍之类的“大事业”。秋老虎来势凶猛,尤其是病房里“72岁”不准开空调,也不准开门、开窗,于是龙虎大哥只能赤膊上阵,露出纹在背后的神秘翅膀,那花纹像是从流行的涂色书里找来的。
“龙虎大哥”的旁边住着位朋友圈里的微商,因为食物中毒入院。惨白的脸上随意长着几个五官,一直在用微信语音谈业务,“互联网+”“大数据”“O2O”“云计算”等专业词汇用得风生水起,主要业务产品是真空包装臭豆腐。
7号病房还有位从外地转院来的农民工兄弟。手机铃声用的是《最炫民族风》,配合他显眼的蜡笔小新同款眉毛,有种卡通片式的天真和喜庆。他大约因为工伤鉴定成了法律专家,捧着本法律红宝书认真学习,等着晚间广播台的法律援助节目时间打热线咨询,为了目标奋勇战斗。
躺在病床上的陈年突然发现,真的已经好久没看月光了。
树影摇曳,医院门前广场舞的声音就像炊烟袅袅,带着欢欣与日常生活,洞开了一个社会空间,喧嚣入梦。
四、俗世有灯火
第二天,陈年是被争执声吵醒的。争执的起因是世纪难题:病房应该通风还是保暖。就像学校里那些虚拟的辩论赛,甚至有时还会出现伪命题,但仍然争得有理有据,黑白分明。陈年认为辩论赛胜利的关键在于语速和思维都要快,干脆爽利、掷地有声,像是爽滑的牛百叶。但是现实生活却并非如此非黑即白,影响性因子众多,纵使你心中有山川湖海,也未必能喷薄而出。
7号病房论辩双方的主力分别是支持保暖的“72岁”,对阵支持通风的是“龙虎大哥”。这大约是“龙虎大哥”为数不多的依靠语言而不是拳头取得的胜利。endprint
两人是目前7号病房住得最久的,因为迁就,龙虎大哥的作息时间也被“72岁”调整成晚九朝五。说来说去也还是他的那句“好男不和女斗”,以及她的那句“你不比我孙子大”。
住院是个极端状态,特别是当为了追求更高的医疗水平而向住院条件妥协的时候。病房老旧、拥挤不堪、男女混住,日常生活中不会相逢的人和事都在此遇见。细菌最少和细菌最多的地方都在这里,换上病号服之后人的体面全无。
混合着药水味、消毒液味、大小便味、病人身上的味道,以及饭菜味、鲜花味,7号病房的空气经过一夜熬成了一锅黏稠的乱炖。辩论胜利并不难,说到兴头上“龙虎大哥”带着些许意气用事愤而把全部门窗大开,索性也就推着输液架坐在了门口,一夫当关。
在辩论过程中,众人皆是观众,而且观棋不语。但龙虎大哥打开门之后,每个人都流露出了些许的满意和轻松。陈年妈妈忍不住窃喜,“微商专家”向“龙虎大哥”竖起了大拇指,“洗漱包”长呼了一口新鲜空气,“农民工兄弟”盘腿坐在风口,他手中的红宝书则是西风吹到哪页读哪页。
是非骤然来,悄然走。考试才分对错,现实只有利弊。
“72岁”依然在自顾自说着养病受风的坏处,输了情势,但不输气势。通过旁证来树立权威,细数自己年轻时在北京协和医院工作的经历,有丰富的知识、常识和经验。
生活多是琐事,像糯米球上沾满了芝麻。
五、尘埃不到如蓬岛
陈年是当天的第一台手术,主刀医生和陈爸爸一样,做了一辈子一样的手术,专业又专注。在全身麻醉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护士们聊的话题是淘宝哪家袜子便宜。
阑尾炎手术果真很小,小到陈年从手术室回到病房,大家谈论的好像还是早上开门关门的那件事。虽然“72岁”并不在病房,她和陈年的手术是同一天。
当天“72岁”没有回病房,手术后直接住进重症监护室。大手术都如此,这很正常,7号病房的住院生活依然如旧。第二天“72岁”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回来,第四天不知道谁说了句:“这老人家去ICU住了好几天了。”
第五天陈年出院,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悉数到场,大部分的住院物品又热热闹闹地收回了行李箱。临走的时候来了两个陌生人给“72岁”收拾东西,一开始也没人关注,但后来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渐成争执,争论的内容也从昨天回到了二十年前,“房子”成为高频词汇。家庭琐事总是拖泥带水,却没办法抽丝剥茧,俗世生活的庄严体面与庸常算计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两人各有立场,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都自认为自己太委屈。
陈年觉得托尔斯泰说得也许并不对,他时常认为大家庭的幸福都各有不同,但不幸却大体相似。
“72岁”没能从重症监护室走出来。护士换上了新床单,即将有排号入住的新病人。
“龙虎大哥”关上了7号病房那扇陈旧的黄色木门。
日影飞去,事入人海,人心自浅深。
我們对于现实的认知多是二维的,比如先接受安全教育,后知道危险防范,先背诗百篇,后体味唐诗之美,也总是先在课本里知道了江河山川,而后才有可能逐个走遍,又比如在电视里看了无数次的东方明珠,等到真的站在它面前时,才发现其实它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用二维平面去表示三维空间,总是先有想象,后有实感,于是,对于生活的三维体验便成了需要与二维知识一一对应的二手生活。
但是,日常生活的绵密琐碎,它熟悉又陌生,无法快刀斩乱麻,更多的是囫囵吞枣。通过各种媒介看到的现实生活,其实也与生活很远。
2016年,时光不等,秋色很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