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祥飞:“信息茧房”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被绑架”

2018-01-23 18:20董仕玲
新闻论坛 2017年6期
关键词:信息茧房茧房媒介

记者:现在社交媒体中有这样一种现象:人们比较相信“同类人”,而不是相信所谓的专家学者。《金融时报》专栏作者吉莲·邰蒂也曾说过,“我们越来越相信自己的Facebook好友和Twitter上的人,而不是IMF和首相”。您是怎么看待这种现象的?

孙祥飞:实际上这就是弱连接和强连接兩种形态的关系的差异。远在天边的专家是一种陌生关系,是弱连接,近在眼前的朋友是一种熟人关系,是强连接。前者容易传播与我们经验范围错位的信息,可以获取新知识,也容易导致我们因介入陌生领域或接触陌生知识而产生认知上的不适;后者因兴趣相近、爱好相近,较难获得更多的新知识,容易强化我们的归属感和认同,但也会强化我们已经有的态度,招致“信息茧房”。我们常说“人以群分”,就是指人的社会关系、社交网络也会影响其对信息的选择、接受和解读过程,成员间联系越密切,成员在兴趣、倾向、情感等层面的共性就越明显。

记者:媒体社交中的“信息茧房”会给现代人带来哪些弊端?

孙祥飞:“信息茧房”将人们的视域固定在一个极为狭小和相对封闭的空间,使人们彻底的在自我感兴趣的话题中,从而失去对一切外在事务尤其是公共事务的关注且乐此不疲。每个人对自己感兴趣和熟悉的话题孜孜以求,进而失去了参与公共话题的热情,我们拱手将自己对自己的掌控力让给媒介,使自己成为信息和媒介的奴隶。这就是马尔库塞所描绘的“单向度”的人概念,在他看来,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都应该确认和批判两个维度,但现代社会的发展主要是技术的发展,使我们每个人都丧失了批判性的一面,只保留了顺从性的一面。

我觉得“信息茧房”应该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过渡性的阶段,它不可能会一直存在下去。因为这种机制,将会导致大部分的互联网新闻信息的用户依据其是否掌握使用信息的主动权被区分为两类:一类是那些具有超脱性、超越性、自主性、批判性和创造性的群体,他们能够从容应对个性化信息推送环境下所带来的各种问题,不会受到所谓的个人狭隘的兴趣的影响,使自己走向技术的反面;而另一类群体则因彻底沉迷于互联网虚拟世界,成为技术、机器、媒介和个人兴趣的奴隶。很明显,在将来的媒介进化和人类变迁过程中,第二类群体将变得越来越被动,越来越失掉自我,有可能被主流社会所淘汰。

记者:“信息茧房”的特点是个人不自知,要避免自己成为信息的奴隶,媒体或者个人该做点什么?

孙祥飞:从目前的阶段来说,要解决“信息茧房”带来的负面问题,个人认为最主要的工作还是要强化互联网新媒体、新技术的用户的媒介素养,尤其是增强其批判能力、自控能力,不要让自己成为被信息、媒介和技术所操纵的对象。在互联网急速发展的过程中,我们的媒介素养教育还非常落后,至少没有像西方一些国家在上个世纪上半期那样,就已经将其当成公民的通识教育。当务之急,不管是应对“信息茧房”问题还是互联网其他的弊病,我们都需要尽可能的将媒介素养放置到国民教育的高度给予重点强调,就像小时候我们学习识字一样来对待。

对于个人而言,信息茧房,也意味着对某一领域的极度深入的理解,如果缺乏必要的知识兴趣的拓展,他就不可能成为马克思所谓的“完整的人”。但如果能够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横向的关联性的拓展和纵向的知识脉络的梳理,他有可能从一个被信息所包裹的茧转化成一个特定领域的专业人才。从“信息茧房”的受害者到特定领域的专业人才的转化,需要从大量的碎片化的、冗余性的信息当中提炼出知识,并依据严谨的知识规范建构自己的知识脉络和知识体系。在这一过程中,“动机”比“能力”更为重要,近些年来有学者认为我们已经从“信息沟”转向了“动机沟”,就足以证明这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并不是因为外在条件无法获取信息,而是我们太过于懒惰不愿意去获取有价值的信息。

此外,从媒介机构媒介平台的角度来说,“信息茧房”这种现象无疑是他们获得收入的很大的保证——史无前例的实现了营销者渴望达到的精准传播。有学者建议,改变之前精准推送为主导的新闻生产和信息传播方式,进行“反向推荐”“关联性推荐”“公共议题推荐”,这种建议可能收效甚微,因为这无疑是让那些基于精准推荐的平台运营者砸掉自己的饭碗。

记者:“信息茧房”带来的影响并不都是坏的,它也有好的一面?

孙祥飞:我们说“信息茧房”可能会为某些特定的群体带来一些潜在的机会,有可能作为一种淘汰机制使那些不愿意动手的人更难适应社会生存。但这并不意味着“信息茧房”的影响有好的一面。只是说作为一个问题,我们只能去冷静地面对,谨慎地思考。比如说,我从20楼扔了一台冰箱下去,碰巧砸死了一个正在实施极端危害行为的嫌疑人,但这不能得出,“从楼上往下扔冰箱也有好的一面”这样的结论,只是说这种现象存在了,我们就要认真地去看待,去反思,进而寻找超越的可能。

对“信息茧房”的认识要放在这样的一个情境下进行解读:第一,现代社会的“信息茧房”问题已经给很多新媒体用户造成困扰,因为它封闭了我们的视野面和对公共事务的热情;第二,当我们将“信息茧房”作为一种现象来讨论时,实际上就是在表明一种态度,这种“茧房”并不是一种好的现象,它是因为过度迷恋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带来的病态化的信息使用;第三,与“信息茧房”相对应而存在的一种状态是积极的媒介使用行为,而不是消极的接收和娱乐,这取决于使用信息过程中的人在多大程度上积极介入了对所获得的信息的深层次使用。

记者:造成“信息茧房”现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来自媒介,还是人的本能心理?

孙祥飞:“信息茧房”是媒介技术、商业资本、社会文化和受众心理四个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我们一直说“信息茧房”是个性化信息推送或关联信息推荐的结果,这是大数据时代技术和资本的胜利,也是技术和资本联合起来对人的好逸恶劳的本性的一种利用。可以说,有什么样的受众需求就有什么样的信息生产,因为你并不能要求所有的互联网用户都像那些瞅一眼新闻标题便可完成一篇大论的教授那样能够对所获取的信息进行高强度的深加工,大部分用户都是在被动和消极的接收活动中获得暂时的满足感和心理的愉悦感。与其批评媒介技术和资本对人性的弱点的利用,不如正视我们自身的弱点,通过解析“信息茧房”的生成机制来破解它对人的全面发展带来的消极影响。endprint

所以,我觉得,“信息茧房”的根本原因在于受众的认知结构——人们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有着天然的陌生感,容易产生紧张和焦虑,即费斯廷格所说的“认知不和谐”。应对认知不和谐的方法有两种:一是面对陌生领域的知识以积极的姿态去获取更多的信息以消解内心的紧张,使认知结构达到新的平衡,比如聆听陌生专家的意见、阅读更多的图书资料就是如此;二是固守己见地选择那些与自己的既有倾向、认知兴趣、个人经验相吻合的信息,逃避外来信息的干扰,比如通过与身边的人的互动来确认自己已经形成的认知结构甚至是偏见。

记者:在提到“信息茧房”时,不可避免地会提到“过滤气泡”这种现象,我们又该如何来理解两者的关系?

孙祥飞:“过滤气泡”实际上将“信息茧房”批评的矛头指向了信息技术或者传播媒介的幕后操作,这与我们前面提到的人的动机、态度、主体性问题等同样构成“信息茧房”的源头。“过滤气泡”这种现象实际上源于互联网时代信息生产过剩与注意力稀缺的根本性矛盾,在大量、巨量、海量甚至是天量的信息面前,人的注意力十分有限。

在此背景下,作为内容分发者来说,最大的压力是让自己的信息能够脱颖而出被更精准的用户注意到,于是根据算法,这种“过滤气泡”会抓住80:20原则中的那个20%的数据,让所有的受众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其所感兴趣的信息——尽管牺牲了信息的多样性,但相比于因更为精准的投放而获得的收益来说,毫无疑问这点牺牲根本算不上什么。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涉及技术的人文理性和计量理性问题,人文理性要求有包容性和多样性,要求尊重作为主体的人的自主选择权,而计量理性只考虑最低的成本换取最大的收益,今天我们所说的互联网经济当然也是市场经济,既然成本低、收益大,又不违反法律法规,对于互联网机构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记者:《人民日报》曾发文提到一些新闻客户端的数字个性化推送是在加剧“信息茧房”,您是否赞同这种观点?

孙祥飞:《人民日报》所批评的“算法”实际上就是一种典型的精准推送,也是招致“信息茧房”的技术诱因,但我觉得还算不上“绑架”。因为,这种技术推送可以根据你的需求和兴趣推送更多的信息,如果我们的兴趣十分多元呢?如果我们的抵抗能力无比强大呢?如果我们是用来做研究而不是仅仅消费信息呢?

譬如,我们将案例中所列举的新闻、资讯类客户端换成做研究的人都知道的知网的客户端。它所推送的信息就是一个庞大的相近和相似的知识网络,只要你无限地点击、阅读下去,你会收获关于这个领域的一整套的知识,这对于你从事某一领域的研究有很大的好处,我们可以通过若干相似、相近、相关文章的推荐,获取一个本领域相关的超级强大的知识谱系。如果将知网的案例换成社会新闻、八卦新闻呢?我想,这个时候就可能会导致“信息茧房”了,因为此时,我们所获取的并不是“知识”,更谈不上“智慧”,而是简单的信息——消除事物的不确定性的东西,除此之外不会生成知识,更不会构筑知识谱系。

克莱·舍基在《认知盈余》中提到了积极的娱乐和消极的娱乐两种区分,像“沙发土豆”或者“葛优瘫”那样的姿态躺在沙发上不停地玩手机,没有思考,没有行动,就是十分典型的消极的娱乐,但如果我们看一会手机之后思考一下新闻资讯里所呈现的问题,分析一下新闻资讯的叙事结构,如果再查阅一些文献资料看一下此类作品的研究成果,这时还存在“被绑架”的情况吗?所以,与其说是客户端“绑架”用户,不如说是用户心甘情愿地“被绑架”——主动权永远是用户,你可以选择永无休止地浏览各种轮番登场的狗血剧情,也可以无限拓展你的知识领域。主动权是掌握在用户手中的,你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资讯类客户端你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退一步讲,你要是觉得客户端在“绑架”你,那你完全可以卸载啊!换而言之,如果你浏览完一条八卦,你去写一篇评论分析一下其中存在的问题;如果你读完一段小说,你去思考一下小说的叙事结构;如果你浏览完一堆狗血的社会新闻,你再去读一下马克思的文章,你还会被“绑架”吗?

记者:有学者认为,因为“信息茧房”的作用,人们会变得更加固执,不肯放弃自己的偏见,您认为这是否会成为一种趋势?

孙祥飞:一个人可以如同大海有着无限的包容性,一个人也可以如同一潭死水不会泛起任何波澜。对于一个正处在成长期的人来说,他需要接受更多的事物借此实现对自己批判基础上的提升;同样,一个人要确立自我,也需要巩固自身的价值观念,好让自己不会在各种新事物面前忘记了我是谁。所以,对于一个人来说,它需要相对专精的领域,又要有着相对宽博的视野,对于整个人类社会也是如此,马尔库塞所忧虑的“单向度”问题、尼尔·波兹曼所思考的“娱乐至死”现象,桑斯坦所批评的“回音室效应”问题,正在成为我们社会的通病。西格弗里·萨松有句话叫“我的心中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人类要像猛虎般强壮,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姿态,也要像蔷薇般的柔弱,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情怀。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

如果放到整个社会的层面来思考“信息茧房”问题,我觉得让新闻媒介在推送信息时能够兼顾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统一并将前者放在首位,当然十分有必要,但如果我们将所有的寄托都放在媒介的自律上是靠不住的,它进行这种推送又没有违反现行的任何法律法规。所以,强化媒介素养教育依然是关键,我们不仅要增强用户接触和使用媒介的能力,增强用户对信息的筛选、过滤能力和对有害信息进行抵抗的能力,還要增强其对新闻媒介的信息生产规律、影响机制的认知和分析能力。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一切新闻都是“套路”,一些技术都是工具,人的本身才是目的,那么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信息社会才是一个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而不是负担的社会。

专家介绍:孙祥飞,华东政法大学传播学院讲师,新闻传播学博士、法学博士后,兼国家工信部舆情研究中心特聘研究等,出版著作《新闻传播学热点专题80讲》系列及《基于大数据的法治话语传播研究》等多部。

作者简介:董仕玲,西南科技大学广播电视学专业学生

编辑:徐 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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