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振华
最近,留意到两个大学问家谈地主问题。
一个是梁漱溟,他在《这个世界会好吗》里面说,中国太大了,据我了解,有的地方农民和地主是两个阶级,有的地方完全不是。20世纪30年代,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县搞乡村建设,他发现邹平的农民几乎每个人都有少量土地,有的人替土地多的人耕种,但关系很平等,耕种之后按比例分成,交租的时候,地主要请替他种地的人吃饭,给他敬酒。
还有一个是余英时。他在《我的治学经历》里说,1937年抗战爆发,他7岁被送回老家,在安徽潜山县一个叫官庄的村子住了9年。他说,这段经历对他很重要,他知道了中国社会的很多事情,例如拿阶级斗争来解释乡间的宗法社会,往往解释不通。他说地主压迫农民的事情,在官庄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有的农民是长辈,虽然他给你种地,但你照样要给他磕头,要尊重他。
可是,有一种东西从小就在我们心里埋下了种子,那就是对地主的仇恨。
不是我们要仇恨地主,是无数的歌曲、电影、故事、连环画教会我们仇恨地主。
有一首歌——《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开头几句,旋律缓慢,抒情;唱着唱着,曲调变了,短促、悲愤、激昂,妈妈开始声声控诉,控诉万恶的地主。从阶级教育的角度讲,这首歌曲是成功的,妈妈讲过去的故事,小孩听起来会特别入脑入心。
这类歌曲有一大批,当时家喻户晓,有的现在都还在唱。当孩子们一起唱这些歌的时候,无意中造成了一个假象,大家都有共同的家庭出身,共同的阶级仇恨。事實上当然不是这样的,在班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家庭里并不是贫苦出身,但是,通过唱歌,大家能得到认同感。就算是出身不好的同学,在唱歌的过程中,也能暂时体验到都是自己人的感觉。
除了唱歌,还有电影《白毛女》,还有动画片《半夜鸡叫》,总之,在那个时候,对一个孩子来说,不恨地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地主的典型形象,又是那么容易辨识:头戴瓜皮帽,长袍马褂,不是肥头大耳就是尖嘴猴腮,太阳穴上总是会贴一块膏药。
对地主仇恨归仇恨,但是跟我有限的生活经验对不上号,我见过的几个真正的地主和电影里、连环画里的地主反差太大,简直找不到一点点可以痛恨他们的理由,除了他们身上的地主标签之外。
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很纠结,这也是一个难以启齿,很难跟老师、同学讨论的问题,为什么面对一个具体地主的时候,就恨不起来呢?
《雷锋日记》中写道,有一次和战友们在一起议论,觉得南方的地主要和善些,北方的地主要凶悍些;马上,雷锋就意识到“不对,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地主都是黑心肠”。看雷锋日记的时候,这几句话当时让我很是震撼,难道地主还真有较好的地主和更坏的地主之分吗?
从1979年开始,在中国延续了几十年的地主成分取消了,但地主在我们这一代人心里曾经产生的影响和疑惑,并不是一纸文件就能马上消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