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相比男人,在上海的女人越来越国际化。她们很少去老城隍庙,更喜欢去思南路,坐在街沿露天吧,台布绿色的,围栏木栅的,一杯咖啡、两块曲奇,三五闺蜜,瞎七搭八。开口汉语,难免英语,更时髦的说法语,以示高雅、小众、稀缺,企图超凡脱俗,立志摆脱大众。
上海女人越来越小资化。什么叫小资?“一份工作、四季衣裳、八面玲珑、十二分焦虑”。特立独行是她们的行为特点。大家看电影了,人家看话剧了;大家英语了,人家学法语了;大家去欧洲了,人家去非洲了;大家有条件住星级宾馆了,人家住民宿了;大家喝早茶了,人家喝下午茶了。什么是温柔?嗲呗;什么是幽默?贫呗;什么是仗义?傻呗。什么是小资?装呗,比如草庵里弹古筝,书房里穿尼褂。总之,立异为高,与众不同。
上海是国际化的大都市,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移居客,就比例而言,追求浮华的小资越来越多,讲究经济实惠的上海女人越来越少;会说外语的女人越来越多,会说上海话的女人越来越少。小资是知识的产物,是西洋的產物,不是上海的产物。上海女人是阿庆嫂,讲究经济实惠。但数量决定质量,上海女人的成分被庞大的小资数量稀释,于是本地特色被异化了。在全国人民眼里,上海女人被简略为一个字:“嗲”;压下秤砣,翘起另一端的“作”。嗲与作:一根线上的两个蚂蚱,上海女人被严重歪曲了。
上海是个工业城市、经济城市,生活成本高,夫妻双职工才能撑起一个家庭的体面。所以,上海女人绝大部分既是工人、店员、职员等工薪阶层的家子婆,自己又往往是劳动人民的一员,“勤快会做”是基本面。早饭是泡饭,急急忙忙开水泡软隔夜留的干饭,饭勺揿散结块的饭团,“豁落豁落”,三口两口下肚,然后上班。下班后急急忙忙赶回家,淘米汏菜。上海女人的绰号:马大嫂(谐音:买、汏、烧)。
上海女人会“做”不会“作”,她们的口头禅:“恨不得两只脚掮在肩上。”当手派用场,尤其在星期天,这句口头禅使用频率更高。做孩子的知道,大人忙的时候,小孩识相点,否则“竹笋烤肉片”。被子自己“绗”,衣服自己洗,西裤自己熨,从里到外都是自己做。家,不是按揭买来的,像鸟儿衔草筑巢,是一天天做出来的。上海女人,来不及“做”,哪有空“作”!“会做伐?”是评价新娘子的首选标准。“好看伐”则是评价姨太太的。上海女人有句励志的口头禅:“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在从前,即便姨太太,也要烧得一手好小菜,有客来访,拿得出手。
过去对上海女人的最高评价:阿庆嫂!现在的女人,不雇钟点工的叫“劳”婆,雇佣钟点工的叫兼职太太,雇佣住家保姆的叫全职太太,是嫁得好的榜样。升格为“搪瓷七厂厂长”——荡在家里、住在家里、吃在家里。瓷与住、七与吃,在上海话里,发同一个音。懒女人就是享福人!昏过去。
过去,知识女性像劳动人民:鄙视坐而论道,讲究“起而行”;现在“劳”婆更像知识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当插花瓶,仅供瞻仰。
二十年前,上海开始去工业化,上海女人做白领的多,但白领不代表上海女人,好比我的爸爸是男人,但男人未必都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