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 瑾 王世军
根据某门户网站发起的调查显示,“一听到‘中国大妈’四个字,你是什么样的印象?”,参与的4万多名网友,77%的人选择了“负面”。曾几何时,“大爷”“大妈”在公众心目中是朴实善良、和蔼可亲的代名词。但近年来新媒体有意无意地构建出一个被污名化的老年群体形象——自私、浅薄、愚蠢、偏执、粗暴、卑劣、猥琐、狡诈、蛮不讲理、一意孤行、自以为是,使他们成为网络上人人得以嘲弄、批评和责骂的对象。按照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Goffman)的定义,污名化是指“对某个群体的偏向负面的特征形成刻板印象,并由此弱化该群体的其他特征,使之一边倒地成为与该群体特征对应的指标物。”污名化通常以标签化的方式进行,始于某个个体的偶发事件或行为,一旦被贴上标签赋予特定含义后,就可能被广泛接受并用来指称某一群体或某种品质。在互联网时代,污名化现象在网络场域高发,这是由网络的即时性、虚拟性、互动性、匿名性、社群化等特征所决定的。
1.选择性报道。德国社会学家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认为,舆论首先通过刻板成见才能传播。随着传统媒体与新媒体对“眼球”的争夺日益加剧,商业和市场利益逐渐渗透到媒体把关环节,一些媒体在议程设置和报道框架的选择上盲目追求轰动效应。新闻媒体过度关注与大爷大妈相关的负面新闻,如“大妈跳广场舞被泼粪”“扶老人反被讹”等,这强化了受众对老年群体的偏见,使之固化为刻板印象。以“扶老被讹”为例,从2006年到2015年,南京彭宇案、郑州李凯强案、天津许云鹤案、淮南袁宸案先后在新媒体发酵,继而被传统媒体跟进,把老年人推向了风口浪尖,其中不少新闻最后都发生了反转。据深圳大学规制与公共政策研究中心教授应飞虎统计,2004年以来各地曝光的149起“扶人纠纷”,八成案件最终真相大白,其中“冒充好人的撞人者32例,诬陷扶人者84例”。
2.主观性手法。如果报道过程中预设立场、先入为主,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就容易造成报道失实。在涉及老年人的新闻上,一些新媒体经常使用非理性表现手法,以“合理想象”取代事实,热衷于描绘故事情节与矛盾冲突;忽视报道平衡而强调单方观点;惯用感情词汇挑动受众的情感共鸣,形成舆论场;价值判断高于事实判断。例如,2013年12月2日上午,各大网站和社交媒体纷纷将一则“大妈讹老外”的图片新闻推上首页。照片的拍摄者当时并没有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做全面调查,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是一起碰瓷:“一名东北口音女子在经过一个骑车老外旁边时突然摔倒,随即瘫软倒地不起”,配发的图片说明使用了大量对比性评价描写,如“外国小伙急忙下车搀扶女子,却被女子一把揪住”“在争执中女子行走正常无恙,却死死拖住外国小伙,造成其衣服被撕烂”。这则新闻导致当事女子遭遇网友集体炮轰、谩骂,但实际情况是警方认定外国小伙无证驾驶撞倒了这名女子。
3.标签化处理。李普曼认为,我们对事实的认识取决于我们所处的地位和我们的观察习惯,多数情况下我们并不是先理解后定义,而是先定义后理解。如果不是特别留意,我们会习惯性地利用大脑中已有的概念去描述似曾相识的任何事物。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信息供给严重过剩的当代,受众更倾向于简单处理信息,依靠“刻板成见”形成意见。而大众传媒为了让受众更快地理解和接受报道内容,在新闻报道中经常采用标签化的策略,这在标题上表现尤为明显。笔者以“大爷”或“大妈”作为关键词在百度新闻进行检索,发现标签化处理的此类新闻层出不穷,如《河南大爷用“蛤蟆功”爬行健身20年自称身体好得不得了》《七旬大爷醉倒公交车上,还要请救助他的民警喝两口》《小伙球场打篮球被十几个广场舞大妈抓成大花脸》《大妈们都在忙着“炒币” 有人5年赚10倍,更多的人成“韭菜”》《广场舞大妈为争地盘放大招放哀乐驱赶入侵者》《江油64岁大妈“鬼探头”式过马路,颧骨趾骨被撞骨折》等。由此可见,“大爷”“大妈”被污名化的程度之深。
1.角色期待的错位。社会心理学认为,现实社会中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特定的社会角色,人们对不同的群体也会有相应的角色期待。而当某些群体呈现的个性特征与社会对它的期待之间出现了错位,就会招致“污名”。 公交地铁上大爷强令年轻人让座甚至破口大骂的行为,与中国主流社会对老年男性慈祥和蔼、宽容忍让的社会期待相悖;广场舞大妈们在公共场合纵情扭动身姿的行为,与传统观念认为老年女性应安分守己、默默奉献的社会期待相悖;部分老年人在公园、景区高声喧哗、无所顾忌、我行我素的行为,与年轻人所认知的西方对公共空间应安静有序的文明观念相悖。某种意义上,年轻族群对老年群体进行“污名化”,折射的是乡土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冲突,情理观念与法律意识的博弈。
2.公共空间的争夺。表面上看,网络舆论对“大爷”“大妈”形象进行污名化,是对其“为老不尊” 行为的不满和排斥,但深层次的原因是对公共空间的争夺。广场舞、暴走团、让座之争,素质高下是表象,背后是权利之争。在小区里“大妈”放高音喇叭,而居民要休息、学生要高考,这是一对矛盾;篮球场上,“大妈”要跳广场舞,小伙要打篮球,这是一对矛盾;公交地铁上,起早买菜、搞锻炼的“大爷”“大妈”与赶着上班的年轻人挤来挤去,这是一对矛盾;马路上,“大爷”“大妈”排成几列长队 “暴走”,私家车想要正常行驶,这又是一对矛盾。在公共空间有限、资源供给不足的情况下,势必爆发群体矛盾和冲突,甚至演变到“谁养谁”的争论。
3.话语权的失衡。网络已经成为我国最大的公共舆论集散地。谁占领网络,谁就拥有话语权,谁的声音便是主流和“正确”的,而局势的天平往往取决于人数。截至2017年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有2.41亿人,占总人口17.3%。但与之不匹配的是我国60 岁及以上的网民仅占网民总数的5.2%。即便是上网的老人,大多仅是在网站上浏览信息,很少会通过论坛、微博等渠道表达自己的看法。网络空间基本上被年轻人占据,老年人却鲜有发声的机会,只能沦为网络新闻的“他者”和“数字难民”。而新媒体记者编辑大多数是年轻人,他们很少能够从老年人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主观臆断就在所难免。“沉默的螺旋”理论认为,当某个优势意见居于主导地位,其他的意见就会在公共领域中“集体失声”。老年人在网络舆论中的缺席,是社会话语权不平等的体现,是优势群体对弱势群体的语言暴力。
4.后真相时代的传播乱象。后真相是指诉诸情绪及个人信念比客观事实更能影响舆论。当今社交媒体已经成为主要的新闻来源,人们对事实的信任度也越来越低,碎片化的新闻信息将谎言、谣言和各种小道消息包装成真相并飞速传播,从而形成了一个原子型的世界。而半封闭的社交媒体则营造出“同温层”现象——网民们更愿意相信彼此的分享,而不轻易接受主流媒体传播的信息。即便出现了与自己立场不符的证据,人们也会下意识地忽略或过滤掉这些内容。
在前互联网时代,民众主要依靠报纸、电视、广播等传统媒体来了解公共事务和社会事件,新闻报道相对均衡客观;在网络时代,主流大众媒体的地位遭遇消解,人人都有话筒,只有极化的立场和情绪,才能得到最大的传播与回应。新媒体用户热衷于制造热点和蹭热点,对热门话题的激烈议论、疯狂的转发与评论,都加速了污名化现象的扩散。对“大爷”“大妈”的污名化报道铺天盖地,无疑会强化公众对于报道对象“污名”的记忆,相形之下,少数传统媒体对这一群体的正面报道显得微不足道。
1.坚持新闻专业操守。新闻专业操守要求记者以公正、客观、克制、谨慎的态度报道新闻事实,将真相完整地、原生态地呈现在受众面前。但不少新媒体记者(传播者)没有经过严格的新闻专业训练和新闻道德锤炼,在涉老报道中为了强化事件的矛盾和冲突,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传播效果,常常隐含报道者强烈的个人情绪,导致立场失衡。面对商业化对媒体的冲击和侵蚀,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都应该守住底线,保持冷静头脑,避免先入为主、“合理想象”和跟风报道,以此重塑公众的社会信心。尤其在后真相时代,更要加大对新闻事实的核查力度,澄清谣言,还原真相。就网络媒体而言,还应多刊发关于老年人的正面报道,正确引导舆论,帮助受众全面认识中国的“大爷”“大妈”,重塑老年群体形象。
2.扩大老年群体的话语权。目前,新媒体对“大爷”“大妈”的形象塑造,大多是通过第三方叙述来进行建构的,“大爷”“大妈”处于被围观的角色,很少有直接发声的机会。有鉴于此,各类媒体应给予“大爷”“大妈”更多的话语权,让他们在报道中有充分表达的机会,这样才能客观地还原事实真相,减少情绪干扰。“大爷”“大妈”们也应积极适应“数字化生存”“互联网+养老”的大趋势,通过老年大学等渠道努力学习掌握基本的网络知识,用现代方式积极参与社会交往,以建设网页,开通微博、博客,参与SNS虚拟社区、论坛讨论、QQ群互动等方式,就国家大事和社会热点,随时随地发布信息、表达意见,并对网络上污名化老年群体的信息给予澄清与批驳。美国退休的知识分子精英组建了全美退休者协会,主办了《AARP》杂志,为老年群体利益鼓与呼,期发量达3800万份,影响力巨大。这对于中国各级老年协会发挥作用颇有借鉴。
3.提升公众的媒介素养。对“大爷”“大妈”的污名化,是媒体与受众合谋的结果。因此,提升公众的新闻素养、增强信息辨别能力至为重要。美国著名传播学者比尔·科瓦奇和汤姆·罗森斯蒂尔认为,全民都要掌握必要的新闻知识,学会怀疑性认知方法。并就此列出了六个要点:一、事件是什么?二、信息是否完整?如果不完整,缺失的是什么?三、信息来自何种信源?可靠吗?四、证据充分吗?是如何核实、验证的?五、有无其他可能的解释或理解?六、我是否有必要知道这些信息?他们认为,公众在各类公共事件面前,要由表及里,仔细甄别,去伪存真。随着“市民记者”新闻素养和理性意识得到提高,网络舆论将向更加客观、理性的方向发展,对老年群体的误读和偏见会越来越少。
4.加强网络空间治理。目前,国内外的商业门户网站和社交媒体,为了满足用户需求,都大量采用计算机算法抓取、筛选和推送新闻,这使虚假新闻、低俗新闻和污名化报道层出不穷。所以,加强网络空间治理迫在眉睫。政府要加快相关法律法规的出台和落实,强化舆情监测和舆论引导;社交网络平台要加强自律以及实名制的执行。